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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意遲遲 -【閨寧】《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0:29 PM     標題: 意遲遲 -【閨寧】《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17-4-9 10:29 AM 編輯

【書名】:閨寧

【作者】:意遲遲

【內容簡介】:

  謝姝寧死了。

  同幼子一道死在了陽春三月裡。

  可是眼一睜,她卻回到了隨母初次入京之時。天上細雪紛飛,路上白雪皚皚。年幼的她白白胖胖像隻饅頭,被前世鬱鬱而終的母親和早夭的兄長,一左一右護在中間。

  身下馬車搖搖晃晃,載著他們往她昔日噩夢駛去……

  然而這一次,人生會不會變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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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0:35 PM

第001章 身故

  陽春三月,桃花掛滿枝頭。京都上方的天被染成深深淺淺的紅,似火,艷麗得不像樣子。而風則從火似的天邊緩緩聚攏,不停地穿過窗欞,向屋子裡的人身上籠去。

  謝姝寧無力地倚在窗邊,遠目望著天,被這早春的風吹得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她驀地重重咳嗽起來。雲錦帕子掩住了嘴,卻一點也掩不住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每一聲,都幾乎要耗盡她的氣力。

  「娘親——娘親——」

  突然間,緊閉著的門大開。穿著寶藍色緙絲夾襖的小童踉踉蹌蹌地衝進來,睜著雙圓而明亮的眼睛,手腳齊用想要撲進她的懷裡。

  是箴哥兒!

  謝姝寧一邊咳嗽,一邊急急讓人攔住了兒子。

  她病得厲害,病氣重,生怕過給了箴哥兒,所以平日裡並不叫他近身。於是大丫鬟月白跟綠濃便飛快上前,一人一邊攔住了他。

  「娘親,你不喜歡箴兒了嗎?你為什麼都不抱箴兒了?」小小的孩童癟著嘴,眼中泛著淚光,掙扎著喊道。

  謝姝寧聽得心都要碎了,可是喉間的癢意卻絲毫沒有隨著一聲又一聲的咳嗽而退去,反而越來越是叫人忍耐不得。她咳得彎下了腰去,眼角噙著淚,口中難以吐字。

  她聽到月白帶著哭腔對箴哥兒道:「世子爺,夫人還病著呢,您聽話些吧。」

  可箴哥兒已經許久不曾見她,這會哪裡肯聽月白的勸。

  「箴兒……」她無法,只得掙扎著直起腰來,努力將喉間的癢意止住,啞著嗓子勸道,「你乖乖的……等、等娘的病…好了,便……」

  話說到這,語聲停頓,她忽然再也說不下去了。

  年僅四歲的孩子苦著臉,好不容易才將眼中的淚忍住,揚聲道:「好,箴兒乖乖的,娘親也要快些好起來!娘親要乖乖地吃藥,等病好了,便帶箴兒放風箏去。」

  謝姝寧別過頭去,眼淚簌簌而下,止也止不住。

  「世子爺,奴婢領著您回去好不好?」綠濃彎腰,輕聲問道。

  箴哥兒應了,一步三回頭的被綠濃領著出了門。

  等到那小小的人影從面前消失,謝姝寧才鬆了緊咬的牙關,放聲痛哭起來。

  除了她可憐的兒子,如今這府裡還有誰不知道,她已命不久矣?

  她恨自己無用,恨毒了自己。若非她無用,一場小小的風寒又怎會演變成如今這般地步?

  時年成國公燕淮正得勢,權傾朝野。

  謝家先前得罪了他,如今苟且偷安,在眾人眼中卻早已是垂死掙扎。林遠致生怕被她牽累,親自與她餵「藥」——一碗要她命的藥!

  但她明白,如今這時節,誰不怕燕淮?

  先帝駕崩後,由便成國公燕淮扶年僅七歲的十五皇子即位,改元承興,是為嘉明帝。帝幼無助,故由成國公攝政。

  燕淮今時亦不過二十有五,可其人手段毒辣,狠戾過人。兼又喜怒無常,眾人見之無不避退。

  其不過十三之時,前任成國公燕景病重,身為世子的他自外歸京。三日後父死,他軟禁繼母,將同父異母的幼弟送往漠北。直至十六歲,繼母萬氏偷尋其弟回京,被燕淮發覺,丟下三尺白綾命其弟弔死萬氏。十七歲誅其弟,升錦衣衛指揮使。次年,升中軍都督府左軍都督,主管京師駐軍。二十二歲,以雷霆之勢吞併東西兩廠。

  此後短短幾年間,朝中眾人皆聞燕淮之名便兩股戰戰。

  所以,如今這天下雖還姓紀,卻早已是燕氏的囊中物。甚至於便連宮闈之內,他亦猶入無人之境,毫無避忌。

  這樣一個人,謝家得罪不起,林家不過一個破落的小侯,更是躲也躲不及。更何況,林家如今還有個溫姨娘……

  謝姝寧閉上了眼睛,不忍再去想。

  她知道林遠致不過是做個正確的選擇,哪怕換了她易地而處,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對他動手。可若是她死了,她的箴哥兒會怎樣?喉間一陣腥甜,雪白的帕子便染上斑斑紅痕。她虛弱地丟開帕子,閉著眼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她從睡夢中陡然驚醒,渾身冷汗淋漓,抓住身上蓋著的錦被嘶聲大喊:「綠濃,世子爺呢?」

  綠濃正往鎏金掐絲琺琅的香爐裡添粉料,聞聲微怔,遲疑地道:「世子爺不願意回房,帶著人往園子裡去了。」

  園子?

  謝姝寧身子顫慄不休,勉強支撐住,口中厲聲道:「去找!好好地將世子爺送回屋子裡去!」

  綠濃拿著銀勺的手一抖。

  「夫人——不好了夫人——」忽然,外邊響起了箴哥兒乳母周氏的聲音。

  謝姝寧心中一驚,想起自己方才的夢來,登時心亂如麻,急急喚人進來問道:「出了什麼事?」

  周氏滿臉駭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她面前,重重磕著頭道:「世子爺溺水了……」

  惶恐的話語像是一道驚雷落在耳畔,謝姝寧霍然掀開錦被,吃力地起身,便要往外走去。月白聞言亦是心神俱裂,又知自己此刻是決計攔不住她的,索性便取了厚厚的斗篷來為她披上。綠濃卻急急要攔,被謝姝寧冷冷掃了一眼,心虛地鬆了手。

  周氏從地上爬起來,跟了上去哭著喊道:「奴婢罪該萬死,夫人……」

  「住嘴!」謝姝寧渾身發軟,腿腳無力,哪裡還有力氣同周氏糾纏,咬著牙斥得她閉了嘴才算安生。

  路上,她大半個身子都靠在了月白身上,被月白攙扶著艱難前行,心中默念著箴哥兒可萬萬不能出事。可是堪堪靠近箴哥兒的屋子,她便聽到一陣嚎哭聲。

  心裡「咯噔」一下,謝姝寧煞白著臉,推開月白踉蹌地往裡頭衝去,卻不防一頭栽進了個冰冷的懷裡。

  「箴兒,去了。」

  頭頂上的聲音極冷,抓著自己肩膀的雙手亦是極冷。

  謝姝寧「哇」地一聲痛哭起來,想要推開林遠致,卻被他給制住,只能硬生生聽著他用痛惱的語氣道:「你知不知道,雪蘿為了救他落了水,失了孩子!」

  溫雪蘿會救箴兒?

  天大的笑話!

  說到底,不過是她錯,是她不該以為林遠致對自己有真心,不該將溫雪蘿當做閨中密友……

  謝姝寧瞪著眼睛仰頭去看林遠致那張清雋的臉,哭著哭著卻笑出了聲,「虎毒不食子,侯爺您可真是納了個好妾啊!」說完,她眼神漸冷,沒有一絲血色的唇微微開合,「你生怕謝家的事牽累你,卻怎的不怕溫雪蘿連累?」

  溫家輝煌之時,林遠致的姨娘溫氏年不過兩歲,便跟同樣年幼的成國公世子燕淮定了親。以如今燕淮的性子,便是他不要了的東西那也只有丟棄的份,林遠致敢撿,就已是觸了逆鱗!

  她頭一次,似個市井潑婦,狠狠一口咬在林遠致手上,趁著他呼痛鬆開手的時候衝進了屋子裡。

  靜寂的室內,她的箴兒,瘦瘦小小一團蜷在錦被裡,像是錦被上頭繡著的一朵花,蒼白的沒有一絲顏色……

  「箴兒,娘來了……你同娘說說話吧箴兒?」她看著箴兒蒼白泛青的臉龐,看著他纖長的羽睫像是沒有生氣的蝶一動也不動地停在那,驀地嘔出一口血來。

  林遠致衝進屋子裡,伸手要來拉她。

  她睜著無神的眼睛盯住他,面無表情地問道:「你要殺我也就罷了,為何連箴兒也不放過?」

  「你瘋了不成?箴兒也是我的兒子!我難道便不心痛了嗎?」林遠致聞言,抓在她手臂上的手霍地收緊,臉上露出沉痛的神情來。

  謝姝寧無力地垂下了頭。他心痛?他若是心痛,箴兒才去,他心心念念的為何只有溫雪蘿腹中的孩子?他究竟是如何心狠,才能在這個時候還要喝問她知不知道溫雪蘿失了孩子?

  「溫姨娘,您不能進去!」門外忽然喧鬧了起來。

  話音落,溫雪蘿卻已經由人扶著,臉色蒼白地走了進來,一把在謝姝寧面前跪倒,哭著道:「夫人,都是我的錯,沒能拉住世子爺……」

  「這怎麼能怪你,你快起來。」林遠致心疼她才失了孩子,急忙要去扶她。

  溫雪蘿卻只是執拗地跪在那,哭得梨花帶雨,叫人好不心疼。她身下茄花色的裙擺上漸漸泅出了一團暗紅,看得林遠致心疼不已,轉頭怒視謝姝寧,「你還要她跪多久才肯罷休?」

  謝姝寧權當沒有聽見,只貼著箴兒冰冷徹骨的額喃喃喚他的名字。

  「謝姝寧,你不要欺人太甚!」林遠致橫眉冷目,厲聲喝道,「我知箴兒出了事你心中不好受,可是雪蘿也才落了胎,你何必如此欺人?」

  溫雪蘿聲淚俱下,膝行著走至她腳邊,纖弱的手抓著她的裙擺,「夫人,您殺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聲音虛弱,神態可憐,可是她抓著謝姝寧的那隻手,在無人瞧見的角落卻悄然收緊,留得水蔥似的長指甲狠狠扎進謝姝寧肉中,「夫人……」

  「來人,快來人將溫姨娘送出去!」林遠致緊緊皺著眉頭,轉身衝著門外大喝起來。

  電光火石之際,溫雪蘿猛地抬起一張布滿淚水的俏臉,眼神如劇毒的蛇牢牢鎖定住她,櫻唇輕啟,用極低的聲音道:「我早知腹中孩子難保,如今用來換你兒子的命,太值!」

  謝姝寧如遭雷擊,又是一口血嘔出來,直直吐在了溫雪蘿的衣衫上。

  「是嗎?」謝姝寧嘴角帶血,凄凄笑了起來,而後眼神一凜,「既如此,那便用你的命來償我兒子的命如何?」

  病弱的身子猛然爆出驚人的力量來,她一把從髮上拔下簪子,狠狠扎進溫雪蘿的喉嚨,「撲哧」一聲,熱血濺了她一臉。

  聞聲回過頭來的林遠致齜目欲裂,大步上前將她推到地上,抱住溫雪蘿急聲呼喚起來。

  謝姝寧倒在冰冷的地上,無聲地笑。身子緊緊蜷成一團,她嗚咽著:「箴兒,你等等娘箴兒……」

  ……

  西越嘉明帝二年,春。

  長平侯之子林箴,妻謝氏,歿。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0:39 PM

第002章 歸途

  「噠——噠噠——」

  耳邊不知哪來的一陣馬蹄聲,吵得人頭疼欲裂。

  謝姝寧緊皺著眉,下意識伸手去揉自己的額角,卻被誰猛地抓住了手。她心中一驚,霍地睜開眼。入目的卻是張小小的臉,上頭嵌著雙黑白分明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幾分張揚,眼仁卻漆黑如點墨,明亮純澈,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看。

  這張臉……

  謝姝寧看得怔住,痴痴地喊:「箴兒!」出口的卻是軟軟糯糯,近乎嚶嚀的童聲。

  「娘親,妹妹醒了!」

  忽的,那張小臉貼近,額頭一下子便貼在了她的額上,小小的嘴裡大聲喊了起來。謝姝寧聞聲,將將要探出去的手又垂了下來。她大睜著眼睛朝緊貼自己的小童看了又看,呆愣愣地忘了要去推開他。不是箴兒,眼前的人不是她的箴兒!

  愣神間,有隻白淨纖細的手卻倏忽探了過來,撥開了緊貼她不放的小童。緊接著便有道女聲溫聲細語地道:「阿蠻還病著,你莫要擾她。」

  阿蠻……

  謝姝寧渾身一顫,阿蠻是她的乳名,是她的舅舅宋延昭親自為她取的乳名!她出生後,父親為其取名姝寧,願她性子柔順平和。可舅舅卻嫌棄這名字不好,又不好拗過父親去,只能搶了母親為她取乳名的機會。說起來,她的性子雖並不如父母所期盼的那般柔順寧靜,卻到底也辜負了舅舅想她活潑可人的願望。不過更為可惜的是,母親去世後,她被接去了長房伯祖母的膝下教養,從此便再沒有聽到過「阿蠻」這個名字。

  「娘親,我們往後當真要住在京都了嗎?」粉雕玉琢的小童撇撇嘴,皺起淺淺的兩道眉,嘟噥道,「翊兒喜歡延陵府,不喜歡京都,阿蠻也不喜歡!若不然,阿蠻此番也就不會生病了。」

  「盡會胡說八道,阿蠻病了還不是因為你夜裡偷偷鑽到她的被窩裡去,結果阿蠻大半個身子都露在了被子外頭,這才著了涼,同京都有何關係。」年輕的女聲嗔道。

  ——京都!

  原本迷迷糊糊聽著兩人說話的謝姝寧霎時瞪大了眼睛,只覺得自己背上汗濕一片,手心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來。

  她記起來了,眼前的人分明就是早已經不在人世的母親宋氏跟雙生哥哥呀!

  掙扎著坐起身來,謝姝寧死死地盯住那張小小的臉,只覺心痛如絞。

  箴兒生得不像她也不似林遠致,倒是有七八分像是她早逝的哥哥謝翊。

  她的哥哥,還來不及長大,便已經去了黃泉,同她的箴兒一樣……還沒有來得及給她看一眼他們舒展的眉眼,便徹徹底底地從她身邊消失了。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謝姝寧哭得喘不上氣。

  「阿蠻,這好端端的,你怎麼哭了?」身著大紅妝花寶瓶紋通袖襖的年輕婦人見狀急忙俯身將她攬入懷中,柔聲問道。

  謝姝寧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眼前膚白勝雪,人比花嬌的年輕女子,有些恍惚地想起幼年時發生的事情來。母親死後,她曾無數次怨恨母親。若不是母親的性子太過軟弱,陳氏又怎麼可能搶走她的正室之位,她跟哥哥又怎麼會被記在陳氏名下,喊賊人做母?哥哥又怎麼會死?

  明明原本一切都不該是那樣的!

  「阿蠻,阿蠻?」

  謝姝寧扯著宋氏的衣襟哇哇大哭,不願理會她一聲聲的呼喚。

  她要哭,她要拚命地哭!

  活著的時候,她不敢哭也不能哭,難道死了也還不讓她好好哭個痛快嗎?

  「太太,進城門了。」突然,外頭傳來一個略帶熟悉的聲音。

  謝姝寧哭聲漸止,隱約間想起方才的那個聲音是母親身邊的陪房媽媽桂氏,也就是綠濃的娘,她的乳母!

  她嫁入林家的時候,身邊只有桂媽媽陪著。只可惜,桂媽媽身子不好,沒過幾年便去了。謝姝寧思及此,不由愈發痛上心頭。她知道自己死了,所以才能見著這些早就都已經不在人世的故人。可是……她的箴兒去了哪裡?她的身子又似乎有哪裡不大對勁!

  疑惑間,她聽到宋氏輕輕嘆了口氣道:「阿蠻定然是想爹爹了。已經入了城,只消一會便能見著爹爹,可阿蠻再這般哭下去,想必爹爹便該不喜了。」

  謝姝寧聞言,瞠目結舌。痛哭了一場,她混沌的腦子終於清醒了些。

  馬車……京都……看上去還只有四五歲的哥哥……年輕的母親……

  她瞪著眼睛,緊緊抓住宋氏的手,不顧一切地大喊道:「娘親,不能去謝家娘親!我們回去,回延陵去!」

  宋氏聽得目瞪口呆,過了半響才安撫地親了親她布滿驚慌之色的小臉,笑著道:「阿蠻這到底是怎麼了?延陵雖好,可到底比不得京都繁華,趕明兒等你爹爹帶你出去轉悠一圈,你便該把延陵給忘了。」

  「娘親,不能回去!陳氏會害得你鬱鬱而終,害得哥哥喪……」

  「阿蠻!」謝姝寧急聲呼喊著的話語被厲聲打斷,宋氏的臉色有些難看起來,鬱郁地道,「你這孩子,上哪兒聽來的這話?陳氏……只是你爹的表妹。」

  謝姝寧怒其不爭,握著拳頭想要從她懷裡鑽出來,好叫馬車立刻便調頭回延陵去。可是她小小的身子卻被宋氏緊緊抱住了。

  「阿蠻,等到了謝家,這些話可萬萬不能再提了。」宋氏有些擔憂地看著她,惆悵地叮嚀起來。一邊說著,她心中一邊思量起來,不過四歲的孩子,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是誰在背後嚼舌根?

  而謝姝寧則是滿腔的話都被盡數堵在了喉嚨裡。

  不能回去!

  怎麼可以回謝家去!

  那根本就不是她們的家啊!

  這一去,爹爹也成了別人的爹爹,母親成了妾,她跟哥哥成了沒娘又沒爹的可憐孩子。緊接著便是母親鬱鬱而終,年幼的哥哥命喪歹人之手。陳氏的女兒姝敏出世之後,父親官運通達,眼裡哪裡還有她這個女兒?祖母更是不必說,在祖母眼中,她或許還不如祖母身邊那幾個丫鬟來得重要。

  丫鬟學狗搖尾,尚且能乞憐。她呢?便是百般討好,也無用。

  「不能回去——」謝姝寧一顆心幾乎吊在了喉嚨口,生怕那些刻入骨髓的噩夢再來一次,困在宋氏懷中拚命喊得軟糯的聲音都變了調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0:45 PM

第003章 父親(一)

  她記得,她全部都記得!

  陳氏同祖母性子陰狠,她後來被伯祖母接去了長房,才算是平安長大。

  她十五歲那一年,長房的六堂姐無意中被三皇子相中要聘為正妃。以六堂姐的身份做皇子正妃乃是莫大的殊榮,再加上彼時三皇子是極有可能繼承大統的人,謝家人自是動了心思,不願拒絕他。可六堂姐早已同長平侯世子定親,這也不是門說毀便能毀的親事。所以最後三伯父想出了李代桃僵的法子,將她嫁給了林遠致。

  她不能拒絕……

  因為吃了長房十幾年的飯,住了長房十幾年的屋子,所以她無法拒絕!甚至於若是她不答應這門親事便要被陳氏嫁去同人做繼室。相較之下,林遠致已是她所能做出的選擇中最好的那一個。因此她歡歡喜喜地嫁了。

  然而最後,她卻連箴兒都未能保住。

  所以這樣的日子,她明知道接下去的便是這樣的日子,怎麼還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捲土重來,再一次將他們一家人傷得體無完膚?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她尖著嗓子喊叫起來。

  一旁尚且年幼的哥哥謝翊被嚇了一跳,旋即便將她抱住,笨拙地安慰道:「阿蠻別怕、別怕。」

  可是任憑她怎麼哭怎麼鬧,身下的馬車依舊還是沿著車道揚長而去。謝姝寧知道,這一去,那個她好不容易才逃離了的謝家就會又出現在眼前。哪怕最後死在了林家,她也依舊不喜謝家。相較之下,她寧願回林家去!

  「阿蠻……」宋氏無奈地摸摸她的發,低聲道,「不會有事的,娘親跟爹爹都在,哥哥也在。就算往後我們住在這,也同在延陵時一樣的。」

  謝姝寧紅著眼睛,看看一臉期盼中隱隱帶著拘謹的宋氏,再看看一直在安慰自己的哥哥,突然間啞了聲。一樣?怎麼可能會一樣!她攀著宋氏的胳膊,正要開口,動作卻突然一滯。

  白胖的小手,肉嘟嘟的,小拳頭一握,手背上便立刻現出幾個小小的凹坑。

  她的手纖細白淨,瞧著便是清瘦的人,如今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又短又肉,這怎麼可能是她的手?驚惶之中,腦海裡怔怔地冒出個念頭來,她不敢置信地咬了自己一下,齒痕立現,疼得厲害。

  這並不是夢!

  「太太,姑爺來接您跟少爺小姐了!」

  桂媽媽雀躍的聲音穿透馬車簾子,鑽入了謝姝寧的耳朵。

  不等她想起當初父親是不是有來接他們,她便聽到母親輕聲斥了桂媽媽一句:「都到京都地界了,怎麼還好叫姑爺,往後得改口叫老爺了。」

  謝姝寧聽到這話便想起,在父親未恢復記憶回到謝家的時候,他是宋家的贅婿……若不是舅舅救了他的命,他早就成了白骨一具。甚至於,父親一想起自己的姓氏,母親便讓她跟哥哥都改姓了謝。可是謝家人,卻連一個活著的機會都並不想給他們母子三人!

  入京的這一年,她清楚記得自己才四歲。

  然而她早慧,記性又好,幼年時的事竟也都記了個差不離。如今只是稍回憶一番,便能記起大部分來。她記得母親這一趟帶著他們兄妹倆回謝家一事,便是一切不祥的開端。所以不論眼前這一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都不願再重蹈覆轍!

  小小白胖的圓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與她此時的年紀並不相稱的嚴肅神情來。

  一旁的宋氏看得有趣,輕點著她的額道:「怎麼了這是,聽到爹爹來了,怎地倒好似不高興了?」

  高興?

  謝姝寧差點便用鄙夷的目光直接將母親給掃視個遍。直到很多年以後她都在想,母親當初千里迢迢帶著她跟哥哥奔赴京都的時候,難道便一點也不曾想過,等待著她去應付的究竟是怎樣的生活。難道謝家還會有人對他們的到來覺得歡喜不成?

  「吁——」

  馬車在道旁停下,車簾子被打起,彼時尚且還只有二十五歲的父親謝元茂探頭進來,看著她便笑道:「阿蠻可想爹爹了?」

  想?

  謝姝寧冷眼看著眼前身形頎長,面容清俊的年輕男子。一身蟹殼青嘉禾紋杭綢直綴外罩著灰鼠皮的大氅,愈發襯得他玉樹臨風,貌比潘安。可是此刻她透過那副年輕俊朗的皮相所看到的,卻是一個說話不作數,無能無用,薄情寡義的醜陋男人!

  心中暗自冷笑一聲,她恨不得從未有過這麼個爹,又怎麼會想他?

  「福柔,一路可還好?」謝元茂見她不應聲,也不惱,臉上帶著笑便又去問起了宋氏來。

  「好,阿蠻跟翊哥兒也都好。」宋氏人如其名,說話時幾乎永遠都是柔聲細語的,方才喝斷她話的那一聲「阿蠻」,想必是聽到那樣的話從年幼的她口中吐露出來,駭極而喊。

  謝元茂聽了宋氏的話後,臉上的笑意便又加深了幾分,索性直接便鑽進了馬車內,放下簾子朝外邊喊:「跟著前頭的人,往北城石井衚衕走。」說完,他便擠到宋氏身邊來坐下,伸手便要來抱謝姝寧。

  她同哥哥雖是雙生子,生得卻並不像。她幼時愛吃,吃的也多,是個十足的胖孩子,白白胖胖像是隻剛出籠屜的饅頭,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身子,雖生得討喜卻離美人坯子四個字差了十萬八千里。

  怨不得當年幾個堂姐總是愛嘲笑她。

  可是,比起哥哥來,生得白胖的她卻更得父親喜歡。所以哪怕她如今已近五歲,父親還是習慣性地上了馬車便要來抱她。而且宋家只有母親跟舅舅兩人,沒有長輩,她出生的時候舅舅又去了關外,家中便只剩下了父母還有她跟哥哥,這規矩自然也就不大。記憶中,在她幼時,父親對她還是極寵溺的。

  心下鬱郁,謝姝寧下意識躲開了他的手。

  換了過去,她定然會歡喜地撲進父親懷中。可是現在——

  她不喜歡他了。

  謝元茂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見她如此,只疑惑地扭頭問宋氏道:「阿蠻這是怎麼了?」

  「許是多日不曾見你,覺得有些眼生了。」宋氏擔憂地看了看她,搖頭道。

  「都是爹爹不好,爹爹該早些讓人去接你們才是。」謝元茂聞言,清俊的面上隱隱露出幾分訕訕來,口中說著這樣的話,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謝姝寧卻沒有心思理會他,她現在滿腦子都是謝家。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0:48 PM

第004章 父親(二)

  當時父親獨自先回了京都,此後又足足過了近半年才去接他們。她過去不懂其中的關竅,乃是因為年幼無知。可時年已二十有二的母親,竟也是什麼都沒有看出來嗎?這期間,祖母跟陳氏難道會一點也不部署,任由他們入駐謝家?母親這一去,本就如同闖進龍潭虎穴,九死一生,可母親卻像是滿心期盼著謝家人會好好接納他們三人,實在是叫她心煩意亂……

  她悄悄打量了眼正輕聲細語同父親說著話的母親,心裡忍不住暗暗慶幸,好在她並不像母親。

  若是她的性子像母親,不等林遠致害她,她也早就已經死了。

  感慨中,她忽然聽到哥哥謝翊輕聲道,「阿蠻,箴兒是誰?」

  小小的女童怔住。

  因為父母說話插不上嘴的謝翊嘟著嘴湊到她身邊來,一雙眼亮如星子,看得她過了半響才聲音艱澀地回道:「我夢見了一個同哥哥生得一模一樣的孩子,他就叫箴兒。」

  謝翊瞇起眼睛,同她靠著肩坐在一處,嘟噥道:「你定是睡迷糊了,哪裡會有人同我生得一模一樣呢。」

  謝姝寧茫然地點頭。

  突然,在視線觸及身上所著衣裳的時候,她再一次愣住了。沿著自己肉呼呼的手往上瞧,入目處是雪白細滑的皮毛,袖口綴著一整圈大小勻稱、圓潤的粉色珍珠……白狐狸皮的襖子,鑲嵌著粉色的南珠……

  真真是奢侈!

  謝姝寧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那些即將發生的大事件她都記得,可這些細節她卻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讓她穿著這身衣裳進謝家的門,是母親刻意為之還是真的只是怕她受不住京都的嚴寒,所以才取了這樣的皮襖予她穿?

  她咬著唇瓣,想著若母親有這個心思,之後也就不會那麼輕而易舉地敗在陳氏手下,可見如今這樁事只是湊巧罷了。

  況且宋家旁的沒有,可銀子卻是多的是!

  舅舅又只有母親一個妹妹,自是捨得往她身上砸銀子,愛屋及烏,她跟哥哥的吃穿用度都是上佳的。謝家自詡世家,可她伯父叔叔家的幾個孩子身上穿戴的,素日裡用的物件根本就比不得他們的。

  興許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謝家人明面上不願意承認母親這出身商賈的媳婦,怕折損了謝家的臉面,可心底裡卻又捨不得母親豐厚的嫁妝。故母親去世後,那些原本該留給哥哥跟她的嫁妝盡數都被謝家那張巨口給吞了,連一厘都不曾留給他們。

  貪了她生母的銀子,等到她出嫁之時,卻捨不得在她身上投一丁點。彼時謝家正昌盛,哪裡會缺了那麼點銀子?可她的六十四抬嫁妝中不過都是些虛面上的東西,還是伯祖母覺得心中過意不去,又私下裡給她添了一些進去才算是好看了些。

  本就是讓林家有苦說不出的換嫁,她雖記在陳氏名下,算是三房的嫡女,可實際上誰不知她只能算是個庶出的。加上嫁妝又不豐厚,所以她嫁入林家之後,被婆母冷眼相待,被林遠致不喜,其中立足的艱辛哪怕此刻想來也覺得像是赤足走過雪地一般。

  天寒地凍的日子裡,他們母子三人千里迢迢地從富庶溫暖的江南趕往寒冷的京都,可等著他們的卻是比京都的天氣還要寒冷許多的人心……

  謝姝寧摸著自己袖口的南珠,努力回憶起那個冬日出的事。

  她的妹妹謝姝敏,生於次年臘月。如今已是仲冬末,若是她沒有記錯,再過幾日便該進臘月了。

  這也就是說,在離開他們的這幾個月中,父親的確是信守住了當初對母親做下的承諾。

  可是父親卻在他們母子三人到了謝家後,同陳氏走至了一處,有了謝姝敏。母親不在的時候,他都能守住,母親來了,他卻為何守不住了?這其中究竟出了什麼差錯?

  思緒飛揚間,馬車已經悠悠然過了壽清門。

  沿著三喜大街一路前行,到了路盡頭右拐便能看到石井衚衕那標誌性的青石壘成的水井。繼續往前行駛三百米左右,謝家的宅子便出現在了眼前。

  可馬車過了正門,卻並未停下,而是直接便駛向了西邊的角門。

  謝姝寧覷了一眼父親的臉,神色未有一絲變化,可見他是知道的。而母親向來以父親馬首是瞻,這會見父親沒有發話,她自然也什麼都不會說。

  馬車停了下來。

  謝元茂先下了車,而後轉身要來扶她。

  「我不下去。」謝姝寧瞪著眼睛。

  說話間,宋氏也已經準備帶著謝翊下馬車,卻被她一把攔腰抱住,皺著細細的兩道眉毛道:「爹爹曾經說過,上門做客,主人該當開正門相迎才是,怎地如今卻要我們從角門走?」

  哥哥謝翊走路早,說話卻晚,而她則恰恰相反,一歲半了才堪堪學會走路,話卻是早就說得比五六歲的孩子還要順溜。所以此刻,她說出這麼一席話來,在場的諸人也都並不覺得奇怪。

  只是謝元茂聞言,臉色微訕地道:「阿蠻,往後這便是我們的家了,怎是做客……」

  謝姝寧心裡冷笑一聲,面上卻露出狐疑的神情來,睜著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定定望著他,道:「既是自家,那豈不是更該往正門進才是?」

  謝元茂目光閃爍,接不上話來。

  馬車堵在了門口,一時間裡頭的人出不來,外頭的人也沒法進去。宋氏瞧著不成樣子,唯恐給半年前才恢復記憶回到謝家的謝元茂惹了麻煩,急忙彎腰將肉嘟嘟的她給抱了起來,強行塞到外頭謝元茂的懷裡去,「阿蠻休鬧。」

  她癟著嘴,看著宋氏,滿嘴都是話,可是卻團團纏在舌尖出不去。

  前世從一開始,他們便輸了氣勢。

  祖母要他們從角門進,這其中的意思哪裡還需要再理?可父親沒有反駁,母親順從,所以從他們跨進這道門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經輸了五分!

  謝姝寧在謝元茂懷裡掙紮起來,喊著:「我要自個走。」

  謝元茂許是心虛,好聲好氣地道:「好好,阿蠻自個走。」說著,將她慢慢地放到了地上。可是沒等她走兩步,邊上突然有個人湊到謝元茂身邊來,絲毫沒有顧忌著她的意思,道:「六爺,八小姐穿的怕是不合適。」

  「有什麼不合適的?」謝元茂疑惑地反問。

  謝姝寧聞言便暗笑了起來,父親在宋家過慣了奢侈日子,自然不會覺得她穿的有何不對。可謝家自詡清流,又不是新富乍貴的人家,自然是見不得他們這種滿身銅臭的模樣。

  「六爺,老太太素來勤儉,不喜奢華。」那人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口提起了謝家三房的老太太來。

  謝元茂的面色便變了變。

  謝姝寧看得分明,原地跺跺自己的小腳,眼睛一瞇便提著裙子飛快地邁開兩條小短腿往正門的方向跑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0:52 PM

第005章 入府

  正門前鬧騰開的時候,謝家三房的老太太正端坐在雕花的紅木軟椅上半閉著眼睛小憩。

  「老太太,八小姐鬧著非得從正門進,守門的下人伸手推了八小姐一把將人給推在了地上。六爺氣紅了眼睛,一腳踹了過去,將人從正門裡給帶了進來。」大丫鬟春平輕手輕腳地打起厚厚的防寒棉簾子進來,恭敬地道。

  三老太太捻著手中的佛珠,微微掀開眼簾,道:「去,將門房上的人都給換了,這等沒眼色的留著也是禍患。」

  「母親,那丫頭今時不過四歲便有這般脾性,我可不敢養。」一旁坐著的陳氏看著春平又出去了的背影,微微蹙眉。

  三老太太聞言便將手中佛珠丟在了一旁,保養得宜的白細手指微曲,將原本閒置著的銅雕鳳穿花暖爐輕輕叩響,有些漫不經心地道:「你怕什麼,不過是個沒什麼見識的小丫頭,等拘起來好好教一教,還能有多大的膽子?便當是只阿貓阿狗,養上個十年,尋個人家給打發出去便是。你該擔心的,是她的兒子。」

  「還求母親指點媳婦幾分。」陳氏微微上挑的眼尾隨著她說話的動作顯得愈發妖嬈起來,然而語氣卻是謙卑的。

  她是三老太太嫡親的侄女,人都說侄女像姑母,她也的確生得同三老太太有五分相似。一樣微微上挑的眉眼,帶著三分凌厲五分明艷。怕也正是因為如此,三老太太才會願意將她帶在身邊養大。

  身為表小姐的她自小在謝家長大,雖同謝家三房唯一的男丁謝元茂未曾定下親事,可誰都知道她將來是要嫁進謝家來的。然而六年前,謝元茂跟幾名同窗一道赴江南遊學,而後便再也沒有回來。他失足落了水,便沒了蹤跡。連屍體都不曾找到。

  謝家三房就此絕了戶。

  沒多久,陳氏便在三老太太的主持下捧著謝元茂的牌位嫁進了謝家。

  府裡的人都暗傳是三房的風水不好。若不然,當初三房的老太爺年紀輕時納了一堆的妾,怎地也沒有生下一個兒子來?沒多久,正室病了一場去了。熱孝內便又娶了如今的三老太太謝陳氏做續弦。

  可才過了一年,彼時不過三十五歲的三老太爺醉酒後跌了一跤,便將命也給丟掉了。

  謝陳氏是繼室,又不足二十歲便守了寡,日子自然是不好過。不過她心思擺的正,知道自己一個孀婦,膝下空虛怕是不能過得長久,便舍了臉面求族裡答應,從枝繁葉茂的長房過繼了當時才七歲的謝元茂當嗣子。可誰知道,嗣子好不容易養大了,卻也沒能活得太長久。也因著這事,讓長房老太太厭極了三老太太,覺得是她害死了自個的兒子。

  「老六回來了也好,眼睜睜瞧著你年紀輕輕便獨守空房,我這老婆子心裡也不舒坦。」三老太太突然微微一笑,「只要我還活著一日,這正室的位置便只能是你的。」

  陳氏得到了準話,面上終於也跟著露出了幾絲笑意。

  身為三老太太的親侄女,她對自己這位姑母的手段從來都是確信無疑的。

  陳氏相信,只要有三老太太在,外頭的那個宋氏是決計掀不起風浪來的。

  「只是你自己也要長點心才是,老六回來這些日子,他可曾進過你的屋子?」三老太太笑著說完,突然又冷了臉,「你莫非還要我這做母親的壓著他同你圓房不成?」

  陳氏面皮一僵,再也笑不出來。

  同樣的,謝姝寧亦是一點也笑不出來。

  這家裡豺狼虎豹數不勝數,可其中最狠最毒的那一隻卻是當屬三老太太無疑!

  她已經是三房的老太太,可今年尚不足四十,加之保養得宜,看上去倒是只有三十左右。

  謝姝寧只要一想起她的模樣來,便忍不住打個寒顫。

  她站在謝家綠油油的大門前,將獸面擺錫環拍得怦怦作響,大大鬧騰了一通,又故意在門房上的人伸手來阻的時候假裝摔倒,惹父親動了氣,想必這會三老太太那應該已經得到消息了。果然,進了垂花門沒一會便有人出來迎他們。

  「六爺、五少爺,八小姐。」來人依次同他們彎腰行禮,卻好似故意的一般漏掉了宋氏。

  謝姝寧被謝元茂抱在懷中,瞇著眼睛仔細辨認,隱約記得來人正是三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之一冬樂,便笑吟吟地伸出短短的白胖手指點著她大聲道:「你忘記向我娘親行禮了!」
 
  冬樂怔住。

  「奴婢給太太請安。」過了半響,冬樂才含糊地略過排行,對著宋氏行了一禮。

  謝姝寧冷眼看著,抱著謝元茂的脖子用軟軟的童音道:「爹爹,這裡的人都沒有規矩!」

  「回頭爹爹罰他們。」謝元茂好聲哄著她。

  冬樂不由詫異,她萬萬沒料到謝元茂在這個她頭一回見面的八小姐面前竟是這幅模樣……跟在府裡全然是兩個樣子……

  幾人沿著抄手游廊迂迴前行,長廊外落盡了葉子的樹木覆著皚皚白雪,瞧上去冷清得很。

  謝姝寧覺得寒氣不停地從空氣裡襲上她的身子,將她凍得瑟瑟發抖。她不習慣京都的冬寒,即便過了許多年也還是不適應。在這一點上,箴兒倒是像極了她,怕冷怕得厲害。每每聽她說起江南來,他便也嚷著要去。

  可是,哪怕是她,也再沒有能回江南去看過一眼。

  她昏沉沉地將腦袋埋在謝元茂毛茸茸的大氅上,暗自嘆息著。

  不多久,一行人便走到了壽安堂。

  進了前廳,許是裡頭的人聞聲,便打發了春平出來迎人。謝姝寧抬起頭的時候便看到春平正巧打起簾子,行了禮笑道:「六爺回來了,老太太正等著您呢。」

  一句話,只問候了謝元茂一人。

  謝姝寧抿著嘴,一聲也不吭。

  從他們進門的那一刻開始,祖母便沒打算給他們好臉面。可偏生前世他們個個蠢笨,還真當這年輕的祖母是個心善慈和的。

  進了門,謝姝寧便覺得有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

  三尺闊,五尺高,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風前設有一張黑漆的香幾,上頭擺著隻古銅獸爐,正散發出極濃郁的香氣來。偏生如今天日冷,屋子裡點著火盆,門上又有厚厚的簾子擋著,這味道乍然冒出來幾乎能將人熏得背過氣去。

  「母親,人接來了。」謝元茂將懷中抱著的謝姝寧放下,對三老太太恭敬地道。

  「母親。」宋氏也跟著喚了一聲。

  可三老太太像是不曾聽見一般,只笑得慈愛,率先朝謝翊招招手,道:「這便是翊哥兒了吧?來,快來祖母身邊坐。」

  謝翊茫然回頭,看了看宋氏又看看謝元茂,遲疑著不敢上前。

  「翊哥兒走近了,叫母親跟祖母好好瞧一瞧。」陳氏見狀,便笑了起來,起身熱絡地招呼起來。且口稱母親,眨眼的工夫便似乎在無形中將初來乍到的宋氏給壓制了下去。然而這會,明明連誰是正室都還尚未分出來,她算是哪門子的母親!

  謝姝寧看看宋氏,見她只是擔憂地看著遲疑不肯上前的謝翊,心中暗嘆一聲。隨即她便抓住謝元茂的手,後退一步,故意裝傻充愣,用惶恐地眼神看著他道:「爹爹,這位姨娘怎麼讓哥哥叫她母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0:55 PM

第006章 祖母

  脆嫩的童音一出,三老太太面上帶著的笑容便僵了一僵,不過旋即便又重新展顏。可是不知為何,此刻掛在她嘴角的那抹笑意瞧上去卻絲毫沒有歡喜的模樣。

  宋氏見狀,知是謝姝寧年紀小不知事說錯了話,不由惶恐,急忙要去攔她。

  謝姝寧卻不動聲色地邁開短短的兩條腿,躲開了宋氏的手。她知道宋氏膽小,今日入謝家,定然只求不出錯、不惹麻煩,亦不讓父親夾在中間難做人便是。所以她今日是鐵定不能指望宋氏的。

  她佯作惶恐,貼近謝元茂,軟軟央他將自己抱起來:「爹爹,我怕。」

  「母親……」謝元茂望著三老太太驟然變幻的面色,心下不由嘆息。他不敢將謝姝寧抱起來,只任由她緊緊貼著自己的褲管,低聲衝著三老太太求饒般地喚了聲。

  三老太太聞言卻只笑著,並不開口。倒是陳氏,卻是一下子便覺得不快起來。

  她本以為自己怕是要一輩子做個孀婦,可誰知謝元茂卻還活著。然而福兮禍所伏,謝元茂在外頭卻早就已經成親生子。她現如今也就只能仗著自己是三老太太的侄女撐一撐底氣。謝元茂回來半年了,卻不曾進過她的屋子,似是根本不願承認她是他的妻室。好說歹說,到底是決定等他將人從江南接過來了再說。

  可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陳氏突然有些慌亂起來。

  然三老太太不開口,她這個做晚輩的更是不能開口。

  主子們一點聲音也無,幾個下人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屋子的人,便這麼靜謐了下來。

  宋氏垂首,緊緊握著謝翊的手不動。謝元茂也只是嘴角翕動,不知該如何打破這一室寂靜才好。唯有謝姝寧躲在自己故作慌張的面孔後,細細打量著三老太太跟陳氏。

  此時的三老太太比她記憶裡的那人還要來得年輕許多,甚至於眼角都還連一絲細紋也無。除了那稍顯老氣的穿戴跟用具,她看起來甚至能當陳氏的姐姐!

  妖精似的老婆子!

  謝姝寧在心底裡咬著牙惡狠狠地罵了句。

  比起陳氏,她更加痛恨三老太太。

  光線並不明亮的室內,三老太太的膚色顯得極白極薄,隱約間還有種剔透。上頭連一點斑也不見,皮膚繃得緊緊的,叫人看不透年紀,也斷然不會想到這已經是個做祖母的人。她微笑著,卻仍叫人覺得她神情沉鬱,眼神更是叫人忍不住心驚的銳利。

  謝姝寧看著,眼中不由閃過一絲戾氣來。

  難怪前世他們母子三人在三老太太面前連還手之力也無,這樣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母親如何能敵?

  後宅之中,本就硝煙瀰漫,再加上母親後來又漸漸失了父親的心,情況自然也就愈發的差了。說起來,她當時也的確是太過年幼,以至於連最基本的要點都給忽視了。

  雖說後宅是女人的戰場,可男人卻才是這場戰爭中最重要的兵器。

  誰先得到了謝元茂的心,誰就能是贏家。

  而他們,先是母親不知怎地便失了父親的心,變得日日鬱鬱寡歡,便是偶爾的笑也帶著凄凄的苦澀。她性子烈,覺得母親會變成如此,皆是陳氏的錯,有一日見到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妹謝姝敏,憤怒地上前去抓她的臉,生生在她額上留了道口子。

  也正是因為這麼一齣,後來謝姝敏才會鐵了心要毀她的容貌,方能洩憤。

  現在想來,謝姝寧卻是一點也想不起,自己當初是如何對眾星捧月般的妹妹動手的。她彼時尚不過六歲,年幼不提,氣力自然更是不足。她如何能在乳母、一眾丫鬟婆子的看守下突破重圍,在謝姝敏額上抓出了口子來?

  可不論如何,這一下令他們母子三人被父親徹徹底底地厭惡上了。

  祖母更是藉著這件事,要將她送到田莊裡去修身養性。

  母親自然是不肯答應,她還這般小,就這樣被送到田莊上去,誰知會長成什麼模樣,又是不是還有命能平安長大。可祖母發了話,陳氏又日日抱著謝姝敏啼哭不止,惹得長房都被驚動了,母親如何還能擋得住?何況那時,正室之位也已經落在了陳氏頭上。她小小年紀,便成了要禍害嫡妹的惡毒之人。母親自然也就成了那背後慫恿幼女害人的毒婦,自身都難保!

  聽說,她被送上馬車的那一日,母親抱著桂媽媽哭到了半夜,中途還嘔了血。直至啟明星冒頭才沉沉睡去後,第二日便再沒能醒過來。

  寒氣從地磚上侵襲上來,謝姝寧抓著謝元茂褲管的手在輕輕打顫。

  她怕。

  怕極了。

  她是壓垮母親的最後一根稻草,這個認知,在母親去世後的許多年裡都一直死死糾纏著她不放。哪怕桂媽媽拼了命地告訴她,那不是她的錯,她年紀小,只是被人給害了。可是她仍舊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若不是她,母親也許就不會那麼快離開人世,哥哥也就不會那麼輕易地被歹人害死。

  修剪得圓潤光潔的指甲在謝元茂青色的褲管上泛出瑩瑩的光來。謝姝寧冷眼盯著自己的手看,只覺得此刻被自己抓在手中的不是父親的褲管,而是三老太太跟陳氏姑侄兩人。

  這一次,她絕不會再任人宰割!

  「好了。」良久,三老太太終於笑著道,「一路舟車勞頓,又是這般天寒地凍的時候,想必都累了。如今既見過了,那便先下去歇著吧。」

  只是她的笑,落在謝姝寧眼中,也笑得那般冷。

  三老太太笑的時候,只嘴角微微一彎,弧度極小,笑意極寡淡。

  可是只這麼一個笑,卻叫謝元茂長鬆了一口氣。

  他忙看了宋氏一眼,一邊道:「明日一早,兒子再帶孩子們來給母親請安。」

  三老太太將暖爐攏進袖中,「罷了,現如今天日冷,孩子們又是打南邊過來的,早上怕是起不來,倒不如叫他們多睡些的好。」說著,她突然打量了宋氏一眼,道:「瞧著便是個身子單薄的,南邊的人不禁凍,好好顧著些身子才是。」

  宋氏聞言,受寵若驚,只知點頭道謝。

  謝姝寧暗暗嘆息,母親素日被舅舅護得太好了些,一輩子不曾吃過苦頭、不曾試過看人臉色過日子,如今到了謝家,卻是一切都顛倒了過來,倒叫母親手足無措了。

  只是她畢竟年紀小,話不宜多說,只能點到即止。她方才說陳氏的那句話已是極出格的,這會也就真的只能裝作害怕的模樣,黏著父親不動了。

  可三老太太忍得住,陳氏卻沒有那般好定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0:58 PM

第007章 交鋒

  陳氏死命絞著手中的一面帕子,嘴角翕動,似是忍了許久才終於將口裡的話給重新了咽了下去,轉而換了副淚盈盈的模樣望向謝元茂。旋即也不等謝元茂作何反應,她便悄悄別過頭去抹掉了眼角的淚水,起身來道:「原先定下了將東邊的海棠院給妹妹住,只是昨日裡下了場大雪,院子裡污了大片,如今怕是住不得。倒是芝蘭齋那邊未被雨雪侵到,老爺您看這……」

  謝姝寧聽著便差點笑出聲來。

  玉茗院也好,芝蘭齋也罷,左右這些個地方便是再好,布置得再如何舒適體貼也是無用的!

  這兩處地方都不算差,可是位置卻偏僻,離正房遠不提,離父親在內院的書房也遠。陳氏打的一手好算盤,想要將他們同父親分得遠遠的,她豈能讓陳氏如願!

  前世母親便是孤苦一人死在了芝蘭齋中,謝姝寧只要想起來便覺得喉間乾澀,手腳發涼。

  於是她便咬著唇輕聲問謝元茂道:「爹爹,你說住哪兒好?」

  謝元茂沒料到她會問自己,不由微怔。

  「爹爹,若是我們住在芝蘭齋,你可是同我們一道住?」見他不語,謝姝寧便仰著頭,用可憐巴巴地眼神望著他又道。

  謝元茂扯了扯嘴角,無奈地看她一眼,終是狠下決心對三老太太道:「母親,孩子怕生,芝蘭齋地方又偏了些,倒不如就讓他們先在玉茗院住下吧。」

  謝姝寧鬆了一口氣,好在這會的父親心底裡還是向著他們的。

  可陳氏的一顆心卻因為謝元茂的這句話生生揪了起來。先前明明都說定了,且讓宋氏母子三人住在海棠院,她說院子污了暫時住不得要換芝蘭齋也並非胡說,可謝元茂此刻卻突然提出要讓宋氏母子三人住到玉茗院去,這豈不是打她的臉?

  玉茗院可是正房!

  陳氏只覺得自己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她是捧著謝元茂的牌位進的門,打從一開始便是謝元茂的正頭娘子,一直住在正房,可這會謝元茂這般說,其中的意思豈不是要她搬出正房去?分明她才該是正室!

  謝姝寧悄悄打量著陳氏面上的神色變幻,滿心冷然。

  這場正室之爭,說起來可還真是難以定奪。

  論起來,陳氏捧著牌位嫁進謝家做的謝家婦時,父親還未同母親成婚。這般算起來,似乎便該是陳氏為大,母親為小。當初謝家人便也是用的這個理由,將他們母子三人打進了泥潭裡。

  可陳氏雖然自小便是被當做父親的妻室教養的,但跟父親卻並沒有立下婚約。彼時成親一事,亦未曾經過父親的口,這得怎麼算?而母親,卻未能經過謝家人的承認。

  這場棋局中,陳氏同母親下成了僵局。

  如今撬的棋風更加霸道而已!

  謝姝寧暗暗握緊了小拳頭。從正門進,入駐正房,都不過只是個開始罷了。這一次,她定要勢如破竹,將母親的正室之位一舉拿下!她定要護住母親跟哥哥!

  她知道陳氏的性子,父親既然這般說了,她便是再不願意,也會主動讓出正房的位置來。從頭至尾,陳氏在父親心中便一直都是個可憐人,所以父親後來才會覺得母親才是惡婦。不擅弄虛作假的母親,自然是比不得喜裝白蓮的陳氏。

  「爹爹……」謝姝寧暗自冷嗤一聲,面上卻愈發張惶起來,喚了謝元茂一聲。

  「老六。」話音落,三老太太便斜眼睨了她一眼,倏忽便收回了視線,道,「你可是想好了?」

  謝元茂有些遲疑。

  謝姝寧的高祖父原是汴京人士,直至年近不惑才遷到了京都來。謝家枝葉不茂,高祖只得一子,便是謝姝寧的曾祖父謝玄。謝玄擅學,其人驚才絕艷,一舉高中入了翰林院,據說頗得當時的帝王賞識。後來他娶了京都溫家的嫡長女為妻,生了三個嫡子。

  英國公溫家是京都的老牌世家,地位之穩固焉是謝家能比。也因此,謝玄在娶了溫家女之後,便算是在京都真的站穩了腳跟。之後更是官運亨通。

  只可惜了,他的三個兒子中,只有謝姝寧的伯祖父,也就是他的長子成了氣候。

  剩下的兩個,老二自小身子不好,只留下一個庶出的兒子便英年早逝。

  行三的謝姝寧祖父更是不成樣子,文不成武不就,偏生連兒子也生不出,只得了個庶出的長女便撒手人寰。

  也因此,謝家雖有三房人,二房跟三房加起來卻也不如長房來得興旺。更何況,謝姝寧的父親謝元茂本就出自長房,長房的伯祖母才是她嫡親的祖母。

  人活一張臉,長房是要臉面名聲過活的人家,自然不願意被人說苛待人丁不興的兄弟。所以長房這些年來,對二房跟三房反倒是愈發的好了。

  府裡的宅子一分為三,誰也不多誰也不少。

  長房人多住得反倒是擁堵了些,二房庶出的獨苗伯父成年後努力開枝散葉,如今倒是也添了許多人口。唯有三房,空空蕩蕩許多年。等到如今父親回來了,才算是多了幾分人氣。

  因而府裡如今的屋子多數閒置著,刨除方才陳氏所說的芝蘭齋和海棠院外,剩下的地方還有許多,只消打掃布置一番便都是能住人的,所以謝姝寧母子三人並沒有必要非住到正房去不可。方才謝元茂下意識那般提議,不過是發現謝姝寧想要同自己住在一處,一時間只想著自己是住正房的,他們自然也該住正房才是。他回來後,並沒有和陳氏圓房,一直都獨自歇在另一間屋子裡,所以這會竟是全然忘記了還有個陳氏。

  「忘之。」就在這時,一直未曾開口的宋氏突然道,「我們住在芝蘭齋裡便可,阿蠻不過小兒心性,不必麻煩了。」

  謝姝寧一聽便懵了,自己這娘可真真是會拆台……

  可謝元茂聽了卻是暗自長舒一口氣,感激地看了宋氏一眼。

  宋氏微笑著,似乎只要這事不惹得謝元茂為難便可,自己如何壓根便沒有想到。

  「爹爹!」謝姝寧見狀愈發著急起來,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先喊了他一聲。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1:02 PM

第008章 梳理

  謝元茂聞聲,不由低頭看了眼自己已經半年未曾見面的小女兒,眼中流露出幾分無奈來。

  擱在過去,只要自家小女吭個聲,他就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一切。可如今,面對三老太太跟陳氏,他是謝家人,再不是過去那個宋忘之了。當年出事後,他除了自己的字,剩下的事都盡數忘了個乾淨。他娶了宋家女,得了一雙兒女,本以為此生都將如此度過。

  可彷彿只是一眨眼,他就回到了京都來。而延陵,就這樣成了夢。

  謝元茂眼神微凝,轉頭看向三老太太,道:「既如此,兒子便也暫且先搬去芝蘭齋住吧。」

  三老太太聞言面色不變,只手中動作微微一頓,轉而吩咐起陳氏來:「瑾兒,你去安置下。」

  「是。」陳氏心中不悅,可謝元茂都這般說了,三老太太也答應了,她該有的矜持又怎好全部拋之腦後,怎能出聲強求謝元茂留在正房同她一處?她無法,只得應下了。

  一群人告退,三老太太便派了春平來領著他們前往芝蘭齋。

  方才進門時生了波折,那些從江南帶來的行李便都還擱在馬車上未曾卸下,所以便留了桂媽媽在那候著。

  陳氏聽完謝元茂的話,便帶著笑顏道:「夫君且放心,妾身先前便都準備妥當了,如今只消使人去將東西歸置了便是。」

  語音輕緩,似春風拂面,又自帶著幾分暖陽般的和煦。

  ——陳氏也是個人物。

  謝姝寧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所以這一回,不論如何她都勢必要打起百倍的精神來,好好應對陳氏才是。她不能指望著母親,可是自己如今到底是年幼,許多事都無法施展開去,到最後還是得依靠母親才行。更何況,若是母親次次都同方才一般拆她的檯子,她往後還如何繼續下去?不過這一次,好歹將父親同自家人捆到了一處。

  「爹爹,阿蠻將你最喜歡的那塊硯台也一併帶來了呢。」謝姝寧略微想了想,便仰頭看向謝元茂道。

  謝元茂聞言,便笑了起來,誇讚了她一句後才面向陳氏道:「辛苦你了。」

  他是個謙謙君子,心底裡也的確是以宋氏跟一雙兒女為重的。可是他再如何,也不過只是這世俗中的一人罷了。謝姝寧心中清楚明白,但凡有些身份的人,身邊便都是妻妾並存的。開枝散葉乃是大事,尤其是謝家三房這樣人丁不旺的人家。

  所以,陳氏方才喚他夫君,聽在謝姝寧幾人耳中不是滋味,聽在謝元茂口中卻並不稀奇。

  「夫君真是,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套。」陳氏似嗔似笑。

  謝姝寧眉頭一皺,正要將父親拉走,卻驀地察覺宋氏握著自己的手一緊,似在情不自禁地緊張。

  手被捏得有些不舒服,可謝姝寧細細的兩道眉卻是重新舒展開了。

  原來母親並不是真的一點也不在乎……

  她暗暗想著心事,那邊陳氏已經帶著人去了前頭。

  三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春平則垂首,恭敬地對謝元茂道:「六爺,這邊請。」

  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地跟著她往芝蘭齋而去。

  路上,謝姝寧莫名有些睏倦起來。

  她如今不過四歲,又趕了這老遠的路,加上風寒未癒,倏忽間便睏得連眼皮都睜不開了。她被宋氏牽著手走著,腳步漸漸踉蹌起來,上眼皮耷拉著,重重打了個哈欠。

  「可是睏了?」宋氏聞聲,急忙低頭看她。

  謝姝寧心神漸漸恍惚,只覺得腳下長廊都像是浮雲軟土一般,走也走不穩。她將臉貼在了宋氏微涼的手背上,嘟噥著:「不能睡……這會還不能睡……」

  可是口中的話卻慢慢凝滯起來,不一會便卡在了齒間。

  「阿蠻睏了?」

  「許是趕路累著了……風寒又才……」

  身子似乎一輕,耳畔的聲音亦逐漸變得遙遠空靈。

  她閉上眼睛,眼前只有一片黑。黑得極黏稠,極厚重。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纖長白皙,皮膚薄得似乎能瞧見下面淡青色的血管。這才是她的手。

  突然,一道光落在離她不遠處的黑暗中。

  黏稠的黑像是霧氣散去,露出其原本的模樣。

  小小的孩子,穿著贍春衫蹲在地上,低著頭嚶嚶哭著。慢慢的,他身上的春衫顏色加深,漸漸泅出一灘水來。

  分明看不見孩子的臉,可謝姝寧卻知道,這是她的箴兒,一定是她的箴兒!

  她慌不擇路地想要衝過去,可是黑色的霧大片大片地擋住了她的去路,將她的箴兒囫圇吞噬。

  「箴兒!」

  她大喊一聲,睜開了眼。

  脖頸處一片黏膩,汗津津的。身上壓著的被子有些重,沉甸甸的叫她動彈不得。

  這是哪裡?

  「太太,您今日原不該讓步才是。那陳氏住在正房,您卻住在這,成什麼樣子?」壓低了的聲音,是桂媽媽。

  謝姝寧心中悵然,聞言明白了自己身處何地,卻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方才的那一聲大喊,原來也只是夢境罷了。可眼前的這一幕幕難道便是真的了嗎?她茫然至極,原本睜開了的眼睛又閉了回去。

  似乎有隻手貼上了她的臉頰。

  「青桂,阿蠻的臉怎這般燙手,可是又燒起來了?」宋氏聲音慌張擔憂,「還出了這許多的汗!」

  桂媽媽的聲音卻穩穩的,「您別擔心,這屋子裡燒著地龍,小姐又睡不慣炕,怕是這才出的汗。奴婢使人去打水來,給小姐換身衣裳便無事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沒一會便又回來了。

  謝姝寧緊閉雙眼,力求呼吸平穩,不動聲色地裝睡著。

  溫熱的帕子擦過她的額跟面頰,又輕柔地拭過脖子後背。

  「青桂……」宋氏道,「你說我今日不該讓步。可是我若是不讓,叫阿蠻怎麼辦?她今後是要長在這的,若是頭一回見面便先叫祖母給厭上了,往後可如何是好?」說到這,聲音頓了頓,「況且,已經足足半年不曾見過他,我這心裡到底也是慌的。」

  她這般一說,桂媽媽便登時明白了過來,嘆息道:「可方才若是六爺沒有提出要搬來芝蘭齋住,那您可怎生是好?」

  「既是試他,自然是皆有可能,我心中有數……」宋氏說著,聲音卻漸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1:05 PM

第009章 舊人

  桂媽媽卻不理,收了帕子水盆,回來對宋氏肯定地道:「您能誆奴婢,還能誆了自己去不成?奴婢知道,您心中沒數!」

  話音落,屋子裡便靜謐了下來。

  頰邊一縷髮絲滑進衣領裡,微微發癢。謝姝寧咬牙忍著,生怕自己一動便露了餡。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又聽到桂媽媽輕聲道:「奴婢笨嘴拙舌不會說話,腦子也不大靈光,許多事都幫不上您的忙。依奴婢看,您還是該寫信回去讓江嬤嬤抓緊上京才是。」

  「京都、延陵之間路途遙遙,乳娘年紀大了身子不好,哪裡經受得住這番顛簸。」宋氏沉聲接話道,「不過,若是有乳娘在身側,我倒是也能多幾分安然。」

  謝姝寧屏息聽著,卻有些想不起她們話裡的江嬤嬤是哪一位。

  隱約間,腦海裡似乎有個消瘦嚴厲的婦人形象閃現,可若想再看得清楚一些,卻是不能夠了。旁的就愈加想不出了。前世,她在回到謝家後,似乎便沒有見過這位江嬤嬤。如今聽母親的意思,江嬤嬤是病了,所以這一回才沒有跟著她們上京來。

  可病,總有痊癒的那一日。

  前世,她為何始終沒有入京?

  又或是,被什麼阻了腳步不得入謝家?

  一時間,謝姝寧心中百轉千回。

  只從桂媽媽跟宋氏的話中判斷,她便能知道江嬤嬤的本事。不論如何,江嬤嬤至少應該是位精通內宅之事的人。而這樣的人,在眼下這個時候自是越多越好!最重要的一點,前世宋氏最後鬱鬱而終,如今若是有那位江嬤嬤陪伴在母親身旁,也許事情便能大不一樣。

  這般想著,她便動了心思。

  正待睜眼,外頭卻似乎鬧騰了起來。

  有人急急進來,「太太,咱們的東西太多,這還有好些都安置不下了。六爺派奴婢來問問您,剩下的那些是另尋個地方擱了,還是索性便搬到這芝蘭齋裡來。」

  「安置不下?」宋氏的驚訝地脫口道。

  「可不是,這府裡就給準備了麻雀大的地,哪裡夠放的呀!」是個略顯浮躁的女聲。

  謝姝寧聞言差點笑出聲來,眼前已是浮現出了謝家一群人看著宋氏的嫁妝跟行李目瞪口呆的模樣。

  在三老太太跟陳氏眼中,母親最初就只是個商賈之女,身份學識樣樣不如人。這千里迢迢地赴京而來,怕是也帶不了幾件行李。殊不知,他們如今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罷了。

  她記得當初母親怕路途遙遠,東西多了不便,就只帶上了一部分而已。剩下的那些一分為二,不方便帶走的便依舊留在延陵,由人照管。母親的嫁妝,還有一些古玩字畫之類的東西便請了鏢局押送入京。算算日子,也就是這幾日的事了。

  一車隊的物件,說起來也真是難怪謝家人會動心思。世人誰不愛財,當官的那些更是愛。

  上下打點,人情往來,哪裡會不用到銀子?又自詡是簪纓世家,個個忙著讀書做官,不擅庶務,那些個鋪子莊子一年到頭又能有多少收入?

  流水一般的花費,幾個破當官的又哪裡供得起?出入之間不過堪堪持平罷了。

  一群打腫了臉充胖子的東西!

  謝姝寧暗暗鄙夷,耳中聽著宋氏道:「既如此,我親自去一趟吧。」

  這一次入京,他們帶的人並不多,所以母親身邊能用的人便更是少了。謝姝寧悄悄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的時候,便看到桂媽媽打發了原本便在她房裡伺候的大丫鬟薔薇進來,自己則出門跟了母親去。

  片刻間,屋裡便沒了人。

  等到耳畔人聲皆寂,謝姝寧才睜大了眼睛打量起自己身處的屋子來。

  陳氏好臉面,不論如何也不會在這些日常瑣事上苛待誰,所以屋子裡該有的擺設都早就揀了上好的放好。也知他們是今日到,地龍早就燒上,許是怕南邊的人畏寒,又在角落裡多點了隻火盆。此刻正有熱氣源源不斷地從裡頭散出來,熏暖了一室。

  「薔薇姐姐。」謝姝寧偏過頭,朝坐在杌子上的薔薇喚了一聲。

  「呀,小姐醒了。」薔薇聞聲抬起頭來,一張宜喜宜嗔的臉,笑得明媚,「小姐渴不渴,奴婢給您倒杯水?」

  在熱炕上醒來,又出了一身的汗,自然是渴的。謝姝寧便點點頭。

  薔薇便起身,急步走到牆邊的一張長條矮几前,提起鬥彩的茶壺沏了一茶盅水送過來。她將茶盅擱置在炕几上,這才小心翼翼地來扶謝姝寧起身,一手撐著她的後背,正要去取茶盅來餵她喝,卻見門口的簾子驀地被打起,進來個容長臉的婦人,聲音爽朗:「八小姐何時醒的,奴婢竟是來晚了。」

  「李媽媽!」謝姝寧探眼望過去,等到看清楚來人,下意識低低驚呼了一句。

  容長臉的婦人見她嘴角翕動,不由快步走近,道:「八小姐說什麼?」

  謝姝寧一驚,旋即暗暗鬆了一口氣。好在方才隔得遠,她又不曾揚聲喊,來人並不曾聽清楚她說的話。她便搖搖頭,別過頭去看薔薇示意其取茶盅來,卻不妨薔薇正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水!」謝姝寧垂眸,故意鼓起腮幫子氣鼓鼓地道。

  薔薇慌忙去取茶盅,卻被容長臉的婦人給搶了先。

  「八小姐慢些喝。」一手端著茶盅,她一邊笑著對謝姝寧道,「八小姐睡得可好?前頭亂得很,六爺跟太太現下都脫不開身,太太便使了奴婢來照顧您。您喚奴婢李媽媽便可。」

  話歇,謝姝寧面色不變,一旁的薔薇卻是登時煞白了臉,好在只顧著給謝姝寧喂水的李媽媽並不曾發覺。

  而謝姝寧則小口吞咽著溫熱的白水,直至一茶盅水飲盡,才歪頭看著李媽媽笑了笑,道:「李媽媽?可是我已經有桂媽媽照顧了呀!」

  李媽媽臉上的笑意一滯,「桂媽媽是跟著八小姐從江南來的,不熟悉京都的生活,是以太太才打發了奴婢來。」

  她不是宋家的人。

  謝姝寧知道她口中的太太指的是陳氏,肉嘟嘟的小臉上便飛快閃過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細聲道:「哦,是這樣。」說完,不等李媽媽作何反應,她便立即又道:「那你都會做什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1:07 PM

第010章 整治

  李媽媽笑著,好言道:「八小姐想讓奴婢做什麼,奴婢就會做什麼。」

  「哈……」謝姝寧指指炕几上的那隻茶盅,笑得瞇起了眼睛,語氣歡快地道,「那你就用它給我變隻小兔子出來吧!要白色,紅眼睛的!」

  李媽媽瞠目結舌,嘴巴微張,一個字也接不上去。

  謝姝寧擺正了身體,肉嘟嘟的兩隻手搭在松花綠的緞面上,慢條斯理地道:「本小姐誆你玩兒呢。我又不是小囡囡,自然知道茶盅是變不成小兔子的。」說完,見李媽媽臉色漸緩,她便又道:「那李媽媽就同我說說,京都都有什麼好玩的事吧。」

  「這……」李媽媽也是同孩子打慣了交道的人,可此刻面對著謝姝寧心裡也不由暗自嘀咕。這般小的奶娃娃能知道什麼,話說得利索可不代表就懂事了!但不知為何,只這般被個小娃娃問著話,她便覺得有些發毛,似是自個兒被整個扒光看透了一般,叫人惶恐。

  她背過身去,假咳兩聲,才尷尬笑著說道:「八小姐,這京都好玩的事海了去了,奴婢一時間竟是想不起該說什麼好了。」

  謝姝寧聽了就樂,抬起一隻手拄在下巴處,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那你同我說說這家裡的人如何?祖母好不好,祖父又去了哪裡?哎呀,對了,還有先前那個人……」

  一字一句,聽得一旁的薔薇面露異色。不過自家小姐自打會說話,便一向話多。她雖覺得眼前的情形怪異,倒也沒想到旁的地方去。

  可李媽媽便不同了。

  她一個婆子,怎敢隨意置喙府裡的主子。哪怕是當著年僅四歲的小丫頭也是萬萬不能隨意說道的。

  李媽媽想著小孩子好糊弄,話在嘴裡打個轉便道:「這些事,等八小姐在府裡多住些日子,便都能清楚了。老夫人跟太太都是極好的人。」

  「那你便說說,她們都是如何好的?」謝姝寧笑咪咪看著她,一副好奇的模樣。

  李媽媽卻覺得自己掌心冒汗,面上微訕地道:「奴婢……奴婢……」

  「哼!你吞吞吐吐的做什麼?」謝姝寧虎著臉,「我看你其實什麼都不曉得吧?你剛剛說的那些想必也都是用來敷衍我的!你這也說不出,那也說不清。既如此,我要你何用?」

  李媽媽一臉吃驚,終於明白過來眼前這位新冒頭的小姐是個驕縱的,急忙道:「哎呀我的小姐,怪奴婢嘴笨,都是奴婢的錯!您可萬萬別動氣。」

  謝姝寧不語,只氣鼓鼓地看著她,小小的手卻在被子底下狠狠攥成了一個拳。

  雖然時間久遠,記憶中許多人的樣貌都已經模糊,可她這輩子忘了誰,都絕不會忘了李媽媽!

  前世,她被祖母以修身養性為名打發去田莊上之時,跟著去的也正是這位李媽媽。昔日母親憂心不解,那位江嬤嬤又一直都不曾出現,桂媽媽便陪在了母親身邊。故而她身邊伺候的人,多半都是後來謝家的人。李媽媽一開始,雖是陳氏派來的人,倒也的確是恪盡職守,性子也不錯,為人開朗手腳麻利,是個好的。可自打同她一道被送到了莊子上,李媽媽便日漸變了。

  想來,那時的李媽媽是明白自己成了陳氏的棄子,又認定她沒有機會回謝家去了,加上後來母親去世,便開始不將年幼的她放在眼裡。剋扣她的吃穿用度,在言語間肆意地打壓侮辱,左右不過是將她當做了個沒有翻身之機的小丫頭對待。

  明面上她還是小姐,可在田莊裡,過的卻是丫鬟的日子。

  可前世她是泥菩薩過江,保命都難,哪裡還能想得到要整治回來。後來她被接去長房,費盡心機將李媽媽撇下留在了三房,她便長舒一口氣。如今看來,那時的她可還真真是無用之至。

  想著,她面上氣鼓鼓的神情便漸漸變作了哂笑,「賞你兩個嘴巴子,你自己掌了嘴,我便不生氣了。」

  此言一出,薔薇下意識開口:「小姐,這……」

  可話未說幾個字便卡住了。

  謝姝寧記得自己幼時的性子,她從來都沒有什麼好耐心,也並不是什麼乖巧的孩子。論聽話懂事,哥哥勝過她百倍。所以她此刻才敢這般肆無忌憚地對待李媽媽。就算薔薇在一旁看著又如何,左右她就是不高興了!

  只是,凡事不能操之過急。如今身在局中,她不能因為自己的性子太過張揚而給母親添了麻煩。

  「嘁,你不止嘴笨,分明連膽子也小,我不用你。」見李媽媽遲疑著,謝姝寧飛快地擺擺小肉手,譏諷了句。

  李媽媽眼皮一跳,渾身不得勁,只覺得眼前的小丫頭難纏得要命。她若是就這麼被退了回去,在陳氏跟前難道還能討著好?李媽媽咬著牙狠狠心,猛地抬手,左右開弓,劈哩啪啦地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唬得薔薇驚叫著後退一步。

  可謝姝寧卻是不以為然。

  李媽媽在內宅裡摸爬滾打多年,這會輪到往自己臉上打耳光又豈會真的用勁?方才那兩下不過是聽著脆而已。

  「我不過是說著玩而已,你怎麼還真的打了?」不過到底是覺得心中出了口惡氣,謝姝寧暗暗冷笑,面上卻故作震驚。

  果然,這句話聽進李媽媽耳中,猶如六月飛霜,霎時恨不得將謝姝寧拎起來丟到窗外的雪地裡埋了才好!可是恨歸恨,她面上卻還只能笑著道:「八小姐說賞奴婢的,奴婢當然得接著。」

  然而嘴裡這般說著,李媽媽心裡已是想好了該如何通報陳氏才是。

  她想著將來謝姝寧會被陳氏死死拿捏著,動也不敢動,心裡這才舒坦了些,總算是想起了自己這會過來的目的,便對謝姝寧道:「八小姐這會是繼續歇著還是起身?」

  「我就在這等爹爹跟娘親回來。」謝姝寧往身後靠背上一倒。

  李媽媽便帶著面上微微的紅印笑著為她捏了捏被角,而後扭頭看向薔薇,狀若不經意地道:「怎地不見五少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1:11 PM

第011章 惶恐

  經過方才的事,薔薇有些愕然,聽到李媽媽突然將話頭轉移到了自個這,不由微愣,半響才低聲道:「五少爺這會應當同六爺在一處。」

  李媽媽聽了便笑,讚歎道:「奴婢方才來時聽人說起,五少爺生得同六爺極像,原還想著能親眼瞧上一眼便好了。」

  「咦?」謝姝寧枕著方勝紋的靠背,聞言奇怪地發出個咦字音來,玩著自己的手指道,「李媽媽想看哥哥,那薔薇姐姐便領著她去看吧,也正好能幫我打聽打聽李媽媽到底都會做什麼。」

  薔薇聽了這話,無端端覺得身上冒出一股寒意來,渾身一顫。

  可等到靜下心神再去看,卻發現謝姝寧正睜著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自己,一臉純澈。再加上她生得白胖,粉嘟嘟的一張臉,這般一看就恍若年畫上的福娃娃,哪裡還有一分古怪,分明一團純真和氣。

  看了幾眼,薔薇那顆原本莫名提起來的心就又重新落回了肚子裡。

  「桂媽媽吩咐了奴婢在這陪著小姐呢。」她略想了想,便道,「李媽媽若是想瞧少爺,左右都會瞧見,並不急在這一時。」

  話畢,李媽媽不由打量了眼薔薇。

  謝姝寧卻抬起兩隻胳膊,伸了個懶腰,聲音中帶著幾分懶洋洋說道:「我不用你陪。」

  「小姐又鬧彆扭了。」薔薇訕笑。

  薔薇七歲就入了宋家,先是跟著桂媽媽在宋氏房裡伺候著。直至十一歲,謝姝寧兄妹出生,她因長得好得宋氏喜歡,便被指派到了謝姝寧身邊。這一待便是四年多。

  算起來,她也是看著謝姝寧長大的。

  自家這位小姐的性子,她也是摸得清的。可今日不知為何,卻叫她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明明人還是那個人,分明也如同在延陵宋府時一樣的嬌縱不聽話,可似乎就是不同了。薔薇想起自己方才聽到的那一聲低低的李媽媽,下意識抬眼朝著李媽媽看了過去。

  他們一行人今日才入的謝家,又怎麼可能會認識謝家的人?

  然而為何,在李媽媽還未開口言明自己是何人的時候,小姐便已經知道了?

  薔薇想著想著,覺得自己白毛汗都出來了!

  她遂低下頭,快步走至西北角的火盆邊上,拿起一旁擱置著的火鉗小心翼翼撥弄起來,藉此來掩蓋自己心中的惶恐。

  殊不知,就在她極力想要忘卻方才那一幕時,謝姝寧也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

  一個人活得久了,記性往往也就差了。可人的一生裡總有些叫你想忘也忘不了的事跟人。李媽媽對謝姝寧而言,是一個。薔薇,恰恰也是。

  其實真論起來,謝姝寧也不過才在田莊裡過了兩年。

  可這兩年卻似乎比她後來加起來的許多年都要更加漫長可怖。

  彼時,跟著她去田莊的人裡,除了李媽媽外,還有個薔薇。李媽媽翻臉無情也就罷了,她本是陳氏的人,這般做可憎卻並不是沒有道理。然而薔薇呢?

  謝姝寧記得桂媽媽說過,薔薇是母親從外頭撿回來的乞兒。

  宋家對待下人從來寬厚,薔薇更算是被桂媽媽當做女兒養大的,在母親眼裡也不是普通丫鬟。

  她冷眼看看彎腰撥弄火炭的薔薇,身上穿的用的,哪一樣不堪比旁人家的小姐?宋家不缺銀子,綾羅綢緞,薔薇哪一樣不曾用過穿過?

  丫鬟,她哪裡像是個丫鬟!

  一口惡氣堵在了胸腔裡,謝姝寧努力遏制著,卻仍覺得翻湧不休。

  被她喊做姐姐的薔薇,前世裡卻比李媽媽翻臉得還要更早一些!

  因此,她恨李媽媽,卻更恨薔薇!

  甚至於,當初她劃破了謝姝敏額頭肌膚的時候,便是薔薇陪著她的。

  有些事,她當年看不清,如今卻是一樁樁一件件都覺得萬分淺薄易見。

  「薔薇姐姐,我的夢夢呢?」謝姝寧眨眨眼,突然問道。

  薔薇直起腰,回過頭來道:「桂媽媽先前收了起來,小姐這會想要夢夢?」

  「嗯,我想要!」謝姝寧肯定地道。

  薔薇有些遲疑,卻還是點點頭,而後對李媽媽道:「勞媽媽先陪小姐一會,我去去就回。」

  李媽媽聽著兩人的話,一頭霧水,此刻見薔薇這般說也只是頷首。等到薔薇撩起防寒簾子出了東次間,李媽媽才好奇地同謝姝寧說起話來:「八小姐,不知夢夢是什麼?」

  「夢夢……就是夢夢呀。」謝姝寧漫不經心地搭著話。

  她的確是想夢夢了。

  夢夢其實只是一隻布偶。藍色的身子,圓滾滾的腦袋,還有兩隻短短的手,上頭一根手指也沒有。白白的臉上還有一張巨大的嘴,邊上用黑色絲線著長長的鬍鬚。再加上身前縫著的大口袋,其實真的一點也不好看。

  可是,這是舅舅親自做了送給她跟哥哥的。

  哥哥的叫多多,她的叫夢夢。

  舅舅曾說,旁人家的孩子都玩布老虎,咱們家的孩子便要玩些不同的東西才是。他還說,多多跟夢夢是有法術的布偶,它的布口袋是個百寶袋,應有盡有……

  自然,這些話在長大之後的謝姝寧聽來,不過都是哄孩子玩的罷了。

  可當年,陪著她度過那些絕望日子的,便只有夢夢了。

  所以她此時的確是想它了。

  「八小姐,披上襖子先,莫凍著了。」李媽媽見她坐著,便乖覺地取了一旁厚厚的襖子來給她披上,一邊道,「奴婢聽說,您跟五少爺原先在延陵時,府中並無旁的孩子。如今可好,您回了家,便熱鬧了。咱們三房雖只有一個四少爺,可隔著牆的長房跟二房,卻都是人丁興旺的。往後您便能同眾姐妹一道玩耍,這可多好。」

  三房的四少爺……

  謝姝寧把玩著前襟上的盤扣,垂眸,「我只跟哥哥玩便夠了。」

  「四少爺性子沉穩,為人也是極和善的,八小姐到時候定會喜歡他的。到底是兄妹,四少爺可不也是您的哥哥?」李媽媽語氣裡漸漸帶上了幾分詭譎,說話間竟似乎並不將她當做孩子,也不知是真的想要將這些話說給她聽,還是想要她聽了再去轉述給宋氏聽。

  謝姝寧但笑不語。

  ——三房的四少爺謝琛,是陳氏從謝家原籍旁支過繼來的孩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1:14 PM

第012章 嗣子

  李媽媽坐在炕前的小杌子上,絮絮同謝姝寧說著話。

  謝姝寧卻只靜靜坐在炕頭,並不多搭理。不過她年紀小,方才又在李媽媽面前顯出嬌縱蠻橫的一面,李媽媽這會也就權當她是聽不明白自己的話。但就算謝姝寧真的聽不懂,她要說的還得說下去。

  這般年歲的孩子,最愛同人學舌。

  一是不懂哪些話該說哪些則不該說,二是為了讓長輩們注意到自己,便容易顯得話多。

  偏生他們自個又沒有多少事可說道,便喜歡揀了自己聽過的話複述一番。也正是因此,李媽媽才會不厭其煩地同謝姝寧絮叨。

  突然,外頭一陣喧鬧,響起了陣匆忙又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簾子便被掀開,謝翊「蹬蹬蹬」地衝了進來。他口中喊著「阿蠻,你可算是醒了」,一邊三兩下脫了自己的鞋子爬上炕。

  「少爺,您小心著腳下些!」薔薇喊著話,也急匆匆跟在後頭跑了進來。

  李媽媽先是一怔,旋即便下意識瞪了薔薇一眼。

  謝家自詡世家,旁的且不說,規矩倒是極大。所以這會李媽媽見薔薇這般大呼小叫地跑著進來,不由便露出副不悅的模樣,看得薔薇動作一滯。薔薇在宋家長大,宋家待下人和善,謝姝寧的舅舅自己便又是個不重規矩的,所以薔薇幾個都自在慣了。如今被李媽媽這一瞪,霎時便滿心不是滋味。

  她放緩了腳步,慢慢靠近,彎腰將謝翊隨便一丟的小靴子重新安置妥帖,這才輕聲道:「少爺,您才從外頭進來,手腳都還涼著呢等會再凍著了小姐。」話畢,才將手中抱著的一個藍色布偶遞給了謝姝寧。

  謝翊看看自己正準備探到謝姝寧臉上的手,裝作大人模樣嘆了口氣,搖搖頭連聲道:「罷了……罷了……」

  作怪的模樣,惹得謝姝寧抱著夢夢面露微笑。

  她的箴兒,果真是像極了哥哥。

  李媽媽也從杌子上站起了身,笑道:「奴婢見過五少爺,五少爺果真是生得龍眉鳳目,同六爺極像呢!」

  龍眉鳳目?

  謝姝寧暗自嗤笑一聲,還真虧李媽媽說得出口。謝家的下人同主子皆是一個德行,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他們滿腹詩書,出口成章。偏偏一個兩個全是半桶水晃蕩,盡會用些不著調的詞。謝翊不過一個四歲的小童,哪裡就當得起龍眉鳳目四個字。更何況,如今這時節,龍鳳二字焉是誰都能用的?單憑這句話,便打殺了李媽媽也是能夠的。

  不過這些話,她此刻也只能暫且埋在心底。

  倒是謝翊,因年紀小故聽話只聽半截,聞言便揚聲道:「我自然是同爹爹生得像的!」

  正當此時,外頭又響起了一陣輕緩勻稱的腳步聲。

  眾人循聲去瞧,卻見簾子不知何時被撩起,門口立著個身量不高的身影。

  李媽媽原本站在炕前的小杌子邊上,等看清來人慌張地一動,小杌子便被帶得倒了下去發出一聲悶響,她急忙行禮,口稱:「四少爺,您怎麼過來了?」

  「我下了學聽說弟弟妹妹來了,便來瞧瞧。」簾子被掀得更開了些,原先看不清楚的身影便漸漸清晰起來,是個眉目清秀的男孩,不過十歲上下的模樣。

  謝姝寧靠在炕頭擺著的緞面靠背上,淡淡看來人一眼,眼神澄澈,靜謐剔透。

  她知道來的人是誰了。

  父親失蹤後,陳氏捧著牌位進了門,此後又等了父親四年,卻依舊不見蹤跡只得狠下心腸來認定父親是真的死了。可謝家三房沒有男丁,這絕戶二字如此兇猛,定然是不能就這般下去的。

  一門兩寡,遲早是需要一個男丁來支撐門戶的。所以也就只剩下了過繼一條路。

  可因為謝元茂的事,三老太太同長房老太太鬧僵,這一次是不論如何也不可能從長房再過繼一個孩子了。

  何況,孫輩裡頭,長房的男丁也不興旺。

  二房原本也凋零過,如今好不容易多了些人,當然也是絕不會捨得給三房的。誰叫三房如有魔咒般,男丁接二連三地便死絕了呢。這擱了誰,都是不敢繼續淌渾水的了。

  所以兩年前,陳氏便只能從謝家某個旁支裡過繼了一個父母俱亡的孤兒,取名謝琛。

  這便也就是方才李媽媽一直在同她絮叨的人。

  她的另一個哥哥,四少爺謝琛。

  此刻,今年已經九歲的謝琛,正靜靜放下簾子,打量著他們兄妹倆。

  「四少爺,您來這,太太可知道了?」李媽媽看樣子同謝琛並不陌生,此刻見他進來,也並不阻攔,只是面色微異地道。

  「我看一看便走。」謝琛避重就輕,搖搖頭。

  謝翊從熱炕上爬下來,踩在了地上,看著謝琛疑惑地問道:「你是誰?」

  薔薇便急忙俯身將他抱回炕上坐定,為他穿鞋。

  謝琛則往後退一步,「我是你四哥哥。」

  謝家二房跟三房人丁都不興旺,所以論序的時候,諸人皆是三房一道排行的。故而謝琛行四,謝翊行五。謝姝寧卻已是排到了八。謝家這一輩中,男丁不多,姑娘卻生了不少。

  李媽媽也緊跟著道:「五少爺,這是四少爺,您的哥哥。」

  「我舅舅說,我是我們家的長子,我沒有哥哥,只有一個妹妹!」謝翊背著手站在炕前,「你怎麼會是我四哥哥?」

  不等人開口,他又嘟嘟噥噥地道:「若說是表哥也不對,我只有一個表哥,可是舅舅說舒硯表哥的眼睛是藍色的……」

  「藍色的?」李媽媽聞言,驚訝地脫口而出,說完才覺得自己不該如此,訕訕別了別臉。

  謝姝寧也跟著訝異了下。

  她舅母是舅舅在關外娶的姑娘,生得同西越人不同,頭髮像日光金燦燦的,眼睛卻似藍色湖水泠泠。不過這些她也皆是聽說罷了。她的舅母跟表哥,前一世她到死也未曾見到過。

  母親帶著他們入京一事是避著舅舅的。舅舅是個暴脾氣,母親說若是被舅舅知道了父親在謝家還有一個陳氏,舅舅定然是不會讓他們北上的。所以從來不肯違逆舅舅的母親,頭一次將這件事隱瞞了下來。

  這一件,怕也是錯的不能再錯的一件事。

  正想著,她便聽到謝琛道:「這世上怎麼會有藍色眼睛的人,你莫要胡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1:18 PM

第013章 偷聽

  謝翊聞言,急巴巴地辯駁:「怎會沒有?我舅舅說舅母跟表哥便都是藍色眼睛的!」說完,像是為了尋求肯定一般,他又轉過身來看向謝姝寧,「阿蠻你說,我說的是不是?」

  「哥哥說的是。」謝姝寧一絲遲疑也無,無條件肯定了謝翊的話。

  這是她的兄長,是她重活一世後好不容易才重新見面的兄長,她自然是絕不會當著旁人的面讓他覺得無力。

  倒是謝琛,見謝翊一副急切的模樣,不由放軟了聲音:「我……我沒別的意思……」

  謝翊卻不肯領情,只別過頭去:「你不懂!」

  謝姝寧抿著嘴微笑,她的哥哥,到底還是年幼,就算再懂事乖巧又能如何,左不過還是孩子心性。她又悄悄打量了眼謝琛,眉清目秀的一張臉,眉宇間卻有些緊張之色。

  「五少爺小小年紀便如此見多識廣,當真是難得。」李媽媽見局面微僵,急忙打起了圓場。又想著小孩子愛聽奉承話,便率先誇讚了謝翊一句。可說著話的時候,她心中卻暗自嘀咕著,這宋氏竟然還有個藍眼睛的外甥,這可不是妖怪嘛!不由詫異驚惶起來。

  「我這就回去了。」謝琛垂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輕聲說了句便轉身甩了簾子出去了。

  因走得急,簾子落下時帶進來一陣風雪。

  李媽媽趕忙過去將簾子重新整理一番,將門口堵得嚴嚴實實,這才重新走近了熱炕。

  謝姝寧只冷眼看著,也不理會這屋子裡悶熱得叫人喘不過氣,靜靜想著心事。

  前世裡,她對謝琛,也是只有一個「厭」字的。

  一開始,宋氏有她跟哥哥這一雙兒女,陳氏一無所出本勢單力薄。可奈何陳氏膝下還有個謝琛在,雖只是嗣子,到底也是她的兒子。這麼一來,陳氏的腰板莫名便又直了點。

  然而陳氏生下了謝姝敏後不過兩年,便又有了一個兒子。

  從那以後,謝琛這個嗣子在三房的身份便變得尷尬起來。他是謝元茂跟陳氏的兒子,卻不是正經的兒子,府裡有著正經的少爺,他又算是怎麼一回事?

  再後來,她總算是學聰明去討了伯祖母的喜歡,被接去了長房。可謝琛,卻只能在三房一日日艱難地活下去。

  現在想來,謝琛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謝姝寧想著便覺得心中鬱郁,索性扯了被子蒙頭躺下。

  「阿蠻,你又要睡?」謝翊見狀不由驚訝地道。

  謝姝寧隔著被子聲音悶悶地應了聲。

  謝翊便道:「那你睡吧,我去尋爹爹去。」

  父親喜歡她多過哥哥,哥哥卻喜歡父親多過母親。謝姝寧知道他這是大半年不曾見過父親,如今不想離了人,便也捨了想要讓他跟自己一塊窩在炕上的念頭,從被子裡探出半個腦袋目送他而去。

  薔薇自然是要去送的,屋子裡便只剩下了個李媽媽。

  謝姝寧看著她便覺得心煩,「我要睡了,你也出去吧。」

  軟糯的童音裡帶著掩不住的煩躁,李媽媽聽得一怔,而後才盯著拱起的被子抿抿嘴,走了出去。外頭的雪勢似乎又大了些,李媽媽隔得遠遠的看了兩眼,扭頭吩咐守門的兩個小丫鬟道:「都仔細著些!」

  說完,見謝家的兩個小丫鬟喏喏地應了,她才轉身往正房的方向走去。

  屋子裡的謝姝寧卻一直睜著眼躲在黑暗中。

  只隔了床被子,似乎就成了兩個世界。

  一明一暗,涇渭分明。

  她嘆口氣,掀開了一角被子坐起,緊抿著嘴隔著厚厚的玻璃紙看向窗外,模糊的人影正飛快走過。

  謝姝寧想起方才突然出現的謝琛,顯然是出乎了李媽媽的意料,所以這會李媽媽定然是忍不住要去向陳氏報告消息。

  「珍珠,你方才可瞧見李媽媽那張狂樣了?不過也是同我們一樣的奴才罷了,偏生她似乎高人一等,叫人瞧著就生氣!」

  「你小心些,莫要叫人給聽去了。」

  「怕什麼,咱們這房本來人就少,這會都跑前頭去了這裡哪會有人!」

  「小聲點,八小姐還在裡頭睡著呢……」

  「莫說她睡了,就是醒著又能如何,那般大的丫頭能聽懂什麼?」語氣仍舊焦躁,可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再者說了,我聽我娘說,老太太雖答應了六爺這事等過了年再說,可就裡頭那位,將來怎麼都只能是個庶出的……」

  「這……你怎麼知道?你娘告訴你的?」

  「哪能啊,我前些日子聽見我娘跟老太太身邊的秋喜姐姐說話,聽來的。對了,你可千萬別說出去。」

  「好了好了,你就當我是那鋸嘴葫蘆,保管一個字也不會透露出去。」

  「……」

  謝姝寧安靜聽著,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可一時間卻又想不出是何處不對勁。思來想去,睏意莫名就又湧了上來。她在來京的路上感染了風寒,如今雖是好了,可卻還是渴睡。她揪著被子,上下眼皮打架,不一會竟又沉沉睡去了。

  等到再次醒來,便已經到了掌燈時分。

  桌上的蠟燭似才點上,昏黃的光線倒不是過於刺眼。

  她躺在那,睜著眼卻恍若隔世。

  耳畔漸漸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緊接著她便看到母親在她眼前俯下身來。母親換了身櫻草色的緞面狐皮襖子,出挑的顏色更是襯得她膚白賽雪,面若桃李。她一動,耳上戴著的翡翠耳墜便在謝姝寧眼前晃晃悠悠地搖蕩起來。

  那樣透的水色,幾乎能越過其看到後頭的燭芯。

  「阿蠻可是睡得不舒服?」宋氏輕聲道,「這炕想必是睡不慣,等晚些,還是搬去床上睡吧。好在如今這時候,南邊有的東西,北邊也都有,等過些日子便都習慣了。」

  聽母親細細說著話,也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謝姝寧便笑了起來。

  她愁什麼?

  母親還活著,哥哥也還活著。

  一切都只會變好,她到底在愁什麼?

  她隔著被子,一把撲進宋氏懷中,帶著才睡醒的喑啞聲音道,「娘親……」

  「怎麼了這是?」宋氏摟著她,略帶疑惑地道。

  說著話,桂媽媽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雞絲清粥過來,舀起一勺吹涼了餵給謝姝寧,「小姐嘗嘗,您最愛吃的粥,少爺晚間也足足喝了兩碗呢。」

  宋氏便順手接了過來親自餵給謝姝寧,一邊吩咐桂媽媽,「明兒一早去長房拜見兩位長輩,你幫我將那隻紅木匣子取出來明日帶過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1:21 PM

第014章 長房

  次日一早,謝姝寧便被桂媽媽跟薔薇伺候著梳洗妥當,來不及用早點便被父母帶著跟哥哥一道趕去先給三老太太請了安,而後才又匆匆往長房趕去。

  原本昨日三老太太曾發話讓宋氏跟一雙孩子免了晨昏定省,可這話誰也沒當真了聽,因而今日該如何還是如何。

  不過因著今日的重頭戲在長房,所以三老太太也不過不鹹不淡地說了兩句便讓人散了。

  謝姝寧跟哥哥穿著同色的鶴氅,被父母一人一邊牽著往前走。

  進了長房的地界,一行人腳步匆匆地前行。過了會,穿過高大的琉璃隨牆門,一大片梅樹便映入了眼簾。

  長房的伯祖父自認風雅,喜琴棋書畫,又愛侍弄花草,從朝堂下退下來後便愈加如此。所以,長房的兩位長者居住的地方便也被他取了名做梅花塢。如今梅花塢裡臘梅盡開,香雪遍布,倒也著實別有一番滋味。

  謝元茂一邊走著,一邊輕聲同宋氏介紹起來。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梅花塢的花廳前。

  不過才卯正一刻左右,梅花塢的花廳裡便已經有人在等著了。見他們走過來,急忙迎上前來,行禮道:「奴婢給六爺、六太太請安。」微微側個身,穿著身靛青色冬服的清秀丫鬟便又向謝姝寧跟謝翊行了禮。

  謝姝寧便多看了她一眼。

  面貌有些陌生,一時間想不起是誰身邊的人,不過靛青色的冬服,她若是沒有記錯,該是府裡的大丫鬟才能穿的。

  「老太太念著您,早早地便起身等著,又特地吩咐了奴婢在這候著。」

  謝元茂點點頭,牽著謝姝寧穿堂而過。

  到了梅花塢的正房前庭,一水的青石地上還有些濕漉漉的。昨兒一場大雪,到了夜裡的時候才總算是停了,今日積雪自然是化不掉的。北地的雪下得密,積雪也特別得厚,可這會前庭卻連一點雪星也沒有,乾乾淨淨似是未曾落過雪一般。

  方才候在那迎他們的丫鬟便道:「老太太想著五少爺跟八小姐都是南邊長大的,見了雪想必愈加怕冷,天蒙蒙亮便吩咐了人將雪都給鏟了。」

  謝元茂聞言不由微訝。

  說起來,這還是他回謝家後,長房老太太第二次見他。

  生恩、養恩都是恩,卻終歸是有親疏的。可今日這般,卻叫他忍不住覺得長房老太太心底裡還是拿自個兒當兒子對待的,若不然今日也就不會巴巴地早起等著他們來請安才是。這般想著,他心裡就微鬆了一口氣。

  宋氏跟陳氏兩人,在他心裡就是一筆算不清楚的糊塗賬,賴了誰的帳都不像樣子,可是卻又不能不算,所以他才想著好歹將這年給過了再提。然而眼下看去,如果長房老太太能插手管一管,也許便能早些理清楚了也說不準。

  腳步輕緩地上了正房前頭的台階,一群人站在簾子外等候通傳時,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女童有些不情願的嘀咕聲。

  謝姝寧邁開的腳一僵,下意識又收了回來。

  「三夫人,六小姐。」守門的婆子急忙躬身問安,領著謝姝寧一行人過來的大丫鬟也行過禮後,便打起簾子進去稟報了,沒一會簾子便被重新掀開。

  一行人魚貫而入。

  謝元茂便同後來的婦人問好,「三嫂。」

  走得近了,謝姝寧才瞧清了來人。

  鵝蛋臉的婦人,年約二十許,穿一件絳紫色蝶紋妝花緞面的貂皮襖子,杏色的挑線裙,頭上鬆鬆挽了個墮馬髻,華勝叮咚,的確是她的三伯母蔣氏沒錯。

  長房的老太太是三夫人蔣氏的親姨母。

  而此刻被蔣氏牽著手的女童,瞧上去約莫五六歲的模樣,正癟著嘴一臉的不高興。

  蔣氏卻只是面色鬱郁,衝著謝元茂扯了扯嘴角,低低道了聲「六弟」便帶著自家閨女越過他們先進了裡頭。

  謝姝寧的眉便幾不可見地微微一皺。

  謝家長房的三爺謝元明是承乾十三年的進士,如今任揚州巡鹽御史。古來富庶之地屬兩淮,兩淮之地又推揚州,所以這些年來三夫人蔣氏也都是帶著女兒隨三爺住在任上的。畢竟,揚州瘦馬名揚天下,她若是不去親自管著,怎能安心?可饒是如此,三爺後宅裡的女人也還是越來越多了。風流但不下流,這可是如今爺們做人的準則,誰若是不這般,豈不是不合群?

  蔣氏忍氣吞聲,可憋得久了,便也挨不住了,索性眼不見為淨,藉著上京來看自家次女的名頭趕在臘月前便入了京。

  算算時間,蔣氏只不過比她們早入京幾天而已。

  屋子裡暖風迎面,幾人漸次入內,見月洞門左右延伸出去的廊房,飛檐彩繪,古樸雅緻。右次間雕花的月洞門前,侍著的兩個丫鬟見他們過來,忙屈膝行禮將簾子撩起。

  裡頭的聲響便傳了出來。

  有個女聲譏諷地說著,「是妻還是妾都未定,這會便巴巴地來請什麼安?沒得惹了那邊的不快!」

  宋氏跟謝元茂在外頭聽著,均是臉色一變。便是少不知事的謝翊也隱約覺得那話是不好的,可唯有謝姝寧卻差點笑了出來。這聲音她可實實在在是太熟悉不過了!整個長房,敢當著老爺子跟老太太這般說話的,定然只有二夫人梁氏一個。

  梁氏毒舌是出了名的,又是將門出身,為人桀驁,在謝家的人緣卻不壞。

  單憑著她是梁家的嫡女,又被皇上賜了郡主之號,謝家便沒有人敢輕易得罪她,一眾人巴結都還來不及呢!

  論起來,她嫁給謝二爺,那可是低嫁了的。

  所以她方才那般說話,長房老太太也只是壓著聲嗔了句:「好了,瞧你這嘴皮子,上下一碰便能叫人三魂去了倆魂。過會老六來了,你可不能叫他難堪。」

  話音落,謝姝寧幾個已經進到了裡頭。

  氣氛霎時有些古怪起來。

  還是如今掌家的大太太王氏打起了圓場,「老六來了,外頭冷,快進來暖和暖和。聽說八丫頭來京的路上病了一場,如今可好全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1:24 PM

第015章 驚人

  有人開口,氣氛便重新熱絡了起來。

  大太太便領著謝元茂幾人給長房老太爺跟老太太見禮。

  謝姝寧被父親帶著,給兩人磕頭。

  不同於外頭的冰天雪地,屋子裡並不冷。可長房的人,是早就知道他們要過來的,卻未曾準備蒲團容他們跪拜之用。所以謝姝寧在入門的那一刻,便明白了過來。長房老太太雖一早便等著了,等著見的卻並不是他們,單單只是個父親罷了。

  父親跟七叔謝元庭是長房老太太的一雙老來子,兩人足足比謝家大爺小上了近二十歲,倒是同謝姝寧的大堂兄年紀相仿。

  長房老太太生兩人時年紀已然不小,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好容易才活了下來。所以就算謝元茂如今是三房的兒子,在她心中卻只是自個身上掉下來的肉,跟謝姝寧幾個從未見過的孫輩是截然不同的。如此,宋氏在她眼中也就愈加什麼都不是了。

  謝姝寧恭敬地俯首,垂眸屏息,聽到自己口中喊出「孫女給伯祖父、伯祖母請安」時,有種遊離在外之感。

  坐在上首的長房老太太笑著讓人去攙謝元茂,卻並不曾讓宋氏跟兩個孩子起身。

  她今年已經五十八歲,看上去卻似乎只有五十出頭,笑得時候猶如孩童,眉目彎彎,平白叫人多了幾分親切慈和。可哪怕謝姝寧不看,也知道那笑並不是露給母親跟他們兄妹看的。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謝姝寧聽到父親有些尷尬地喊了聲:「母親……」

  他原是該喚長房老太太大伯母的,可這會卻喊出了母親來。

  長房老太太聽了微微一怔,旋即眼角一紅,卻並沒有言語。室內一片靜謐,而後謝姝寧便聽到長房老太爺依舊中氣十足的渾厚聲音道:「都起來吧。」

  謝姝寧一邊抬頭起身,將肉肉的小身板挺直,一邊幽幽想起了那時的事。

  長房老太爺是個不管事的,平日裡不管大事小事統統都丟給謝家大爺去管,可當眾人定了她頂替六堂姐嫁入林家的時候,他頭一回親自尋了她去。那是她在長房住了這許多年,第一次進長房老太爺的書房。也正是在那個書房裡,她聽到了誰也不曾說與她聽過的話。他當著她的面將《女誡》丟在火盆裡,擲地有聲地告訴她,「你雖是三房的人,可骨子裡流著的卻是老夫的血。今日這事乃是你三伯父跟六堂姐對你不住,所以今日祖父便告訴你一句,來日你在林家但凡受了什麼委屈都不必忍著,謝家自會為你做主。這是你六堂姐欠你的,你記住了!」

  後頭的話,謝姝寧便有些記不清了。

  但是卻始終記得他最初說的那幾句。

  即便她心底裡明白,這些話終究只能是說說而已,可是她卻在那個剎那泣不成聲。

  到底,不是人人都忘了她。

  也許,當時他若是能阻一阻三伯父,沒有讓她頂替便好。可謝姝寧不蠢,她是個聰明人,她自然知道自己不值得長房捨她不用另謀出路。所以哪怕只是這般的幾句話,她對長房老太爺仍是滿心感激。

  坐在炕頭的長房老太爺身材並不高大,卻精神矍鑠,面色康健。大冷的天身上穿的卻並不多,手中捧著一卷書,此刻正低頭看著,似乎方才那句話也並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

  長房老太太則用含笑的目光依次從宋氏幾人身上掃過,而後才道:「聽說是商家女?」

  話音落,眾人的視線便都狀若不經意地從宋氏身上掠過。

  宋氏面皮薄,不由泛紅。

  士農工商,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哪怕今時改了革,商戶人家也是能科考入仕的,可是到底似乎低人一等。這也正是謝家人對宋氏看不上眼的緣故。謝姝寧清楚這一點,視線便不由往遠遠站著的桂媽媽望去。桂媽媽手中的那個紅木匣子,她並沒有多少印象。前世似乎並沒有這一齣……這般一想,時間便似乎也對不上了。

  前世她第一次來長房,應是入了臘月的,可如今還不到呢!

  震驚間,她便聽到謝元茂道:「舅爺在課業上極有天賦,只是為人不喜拘束,所以才沒有入仕。」

  此言一出,二夫人梁氏率先嗤笑道:「若是真如六弟所說,這宋家舅爺可還真是個人物了!」

  「兄長的確只是不喜仕途而已。」話音落,原本還有些慚愧含羞的宋氏驀地正色起來,毫不猶豫地道。可說完這句話,她眉宇間卻不由飛快地閃過一絲懊惱。她什麼都能忍,卻見不得旁人說她的孩子跟哥哥不好,結果便這般脫口而出了。

  好在二夫人只一愣,皺皺眉,卻沒有繼續說話了。

  長房老太太便看了宋氏一眼,和藹笑著道:「好了好了,讓孩子們也出來見個禮。老大媳婦且讓人去擺飯吧。」

  大太太便領著人下去布置起了晨食。

  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便去傳長房的小輩們進來同謝元茂跟宋氏見禮。

  雖說長房老太太也看不上宋氏,但比起宋氏,她更加厭煩三房的陳氏。誰讓陳氏也姓陳?她見不得三老太太那狐媚樣子,便也厭惡陳氏。所以這會讓晚輩同宋氏見禮,少說也能噁心三老太太跟陳氏幾天,她何樂而不為?

  須臾,一行人便入了內。

  謝姝寧悄悄看看母親的面色,發現她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平靜柔順模樣,心裡微鬆。

  宋家雖不是官宦人家,更不是什麼世家大族,可身有萬貫家財,富貴過來的人又豈會跟個鄉下女子一般?所以今日,她是放心母親的。

  果然,宋氏溫婉笑著,讓桂媽媽捧了那隻紅木匣子過來,打開。

  竟是個百寶箱。

  一層一箱,絕妙精緻。

  一旁的謝元茂見了,不由微驚。

  宋氏不明所以,低聲解釋:「來得匆忙,手邊散碎銀子少,況且都是你的侄兒侄女,這些個物件素日裡也常見,拿來當見面禮應當過得去。」

  謝姝寧同哥哥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聞言不由汗顏。

  母親果真是被舅舅給寵得不知人間疾苦了……

  當著眾人的面,宋氏素手纖纖,抽出第一層來,只見裡頭盈把夜明珠,祖母綠,貓兒眼……幾乎晃花了人眼……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1:28 PM

第016章 眼紅

  不及眾人反應,宋氏再抽一箱,翠羽明璫,好不奪目。緊接著又是一層,瑤簪寶珥,叫人目不暇接。

  可這些對宋氏而言,不過是司空見慣之物。在延陵時,她為了給謝姝寧做衫,珍珠便能一斛斛流水般地往外倒。於她,金銀財帛不過是過眼雲煙,根本不足掛齒。

  然宋家雖富裕,卻向來謹慎低調,自家吃穿用度都揀了上等絕不薄待自己。可在外頭,卻一直都是極不顯眼的。

  所以哪怕延陵宋家富貴滔天,遠在京都的謝家也是從未聽說過的。也因此,當眾人瞧見宋氏的這一匣子貴重之物時,皆瞠目結舌,便連幾乎將眼珠子貼在書卷上的長房老太爺也忍不住吃驚地望向了宋氏。

  二夫人梁氏更是直接道:「這許多,莫不是上哪兒拿了假的來妄圖糊弄人吧?」

  「二嫂說笑了,這些不過都是些普通物件,本不是多少稀罕的,又怎會是假的。」宋氏隨手揀起一顆碩大的明珠來,似乎並沒有聽出其話中譏誚之意,只朝著她語氣謙恭地道。

  二夫人聽了卻愈加不信,指著那匣子裡的一物道:「這對耳墜子,我倒也有一副相似的,只這對上頭鏤的花樣不同罷了。可你知,這耳墜子全天下也不過五副而已,乃是前朝國手何思昝親手所制!單這,便值百金!」

  話說到後頭,二夫人許是自己都覺得這耳墜子出現在宋氏的手裡,顯得極其不可思議,聲音裡便不由帶上了幾分激動。

  「這耳墜子,除卻我手中的,皇后娘娘手中有一副,婉貴妃亦有一副,而剩下的那兩副一直都未曾現世。你手裡的這對又豈會是真的?依我看,不過是贗品而已。」

  話音落,宋氏渾然不覺地又從一層裡翻揀出又一對花樣不同,材質卻一模一樣的耳墜子來,有些為難地道:「其實……我手中應當有兩副在……」

  二夫人似是不敢置信,起身湊近了去瞧,只一眼便看到了耳墜子上鏤刻著的一個何字,再一看材質,也果真同她所擁有的那副一般無二,她下意識詫異脫口道:「竟都真的!」

  連皇后娘娘跟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婉貴妃都不過一人一副的東西,宋氏卻有兩副,還是這般漫不經心地隨意安置著!

  一屋子的人都被震住。

  原本一群人也不過只覺得宋氏拿的東西多是貴重物品,卻不曾想,竟是這般值錢!

  因著方才二夫人的話,再加上國手的名字,便是一貫瞧上去端莊雍容的大夫人也忍不住仔細打量起了宋氏的那一堆物件。

  謝姝寧打量著眾人神色,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母親自小便不曾過過清貧的日子,一直被舅舅捧在手心裡嬌養長大。外祖母去的又早,母親便缺了生母教養,對內宅之事並不通透。可這回,卻誤打誤撞的將自己身板給挺直了。

  有權便有錢,有錢的卻不一定有權。

  這話原是這樣沒錯,可當有錢到了某種境地之後,事情便又開始不同了。

  母親一上場,便展露出了財大氣粗的一面來,倒叫長房的眾人一時間都沒了對策。

  這看上去似是好事,可落在謝姝寧眼中,卻是警告。

  謝家人捨不得母親的銀子,前世今生都不會改變。所以母親這般張揚的做派利弊對半,稍一差池可能便會萬劫不復。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謝家人同前世一樣,謀走母親的財物。不過……思及此,謝姝寧卻打住了心中所想,今日便先讓謝家人好好看一看,他們眼中鄙陋的商家女究竟過著怎樣的富貴日子!

  「老六出手好闊綽!」僵局仍是由大太太打起了圓場,只是話裡卻不提宋氏,只說是謝元茂出手大方,「這是我的長子弘哥兒,弘哥兒媳婦。」隨即,她便指了一對站在最前頭的年輕男女給宋氏看,依次介紹起來,說完又指著被謝弘媳婦朱氏抱在懷中的小童道,「這是我的長孫子昭。」

  許是被說話聲給擾著了,原本安安靜靜趴在大少奶奶朱氏懷中的小童突然抬起頭來,癟著才剛長牙的小嘴大哭了起來。

  屋子裡瀰漫著的古怪氣氛登時煙消雲散。

  氣氛緩和,見禮一事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安然過去了。

  一時間,長房的晚輩都個個喜笑顏開。

  倒不是他們不曾見過好東西,實在是平日裡誰家也不會輕易就拿了這些個東西來做打賞之用。幾個小的不知事的,這會便都已經迎著宋氏喚起了六嬸嬸。

  唯有輪到謝三爺家的六姑娘謝芷若時,事情略僵了下。

  謝芷若便是先前被三夫人蔣氏牽著手入內的小姑娘。謝三爺一家常年住在任上,可是他的次女,也就是府上的六姑娘謝芷若卻是一直都是住在京都的。因生得據說同長房老太太小的時候模樣十分相似,所以極得老太太青眼,三歲上下便帶到了身邊親自教養。平日裡便住在梅花塢的西稍間裡,只有三夫人回京的時候,才搬回去住些日子。

  這會,她也不知因了何事顯得極不高興,方才進門的時候便癟著嘴,到了這會也還是一臉鬱郁。

  宋氏挑了隻羊脂白玉鐲子遞給她,她卻不接。

  蔣氏生怕她這模樣惹了老太太不喜,便強笑著替她接了過來,卻不妨謝芷若猛地一下將鐲子從蔣氏手中奪過,往地上重重一擲,霎時碎成了幾段。

  謝姝寧跟哥哥就跟在宋氏身旁,方才鐲子落地的剎那,碎裂的小塊衝著謝翊飛濺而起,她下意識便將他推開自己卻未能完全躲開。好在險險一側身,只叫碎片劃破了額角一絲。

  可只這一絲,也足夠嚇到眾人了。蔣氏頓時臉色發白,瞪了謝芷若一眼。

  大太太則驚得「啊」了一聲,慌忙過來俯身查看,連聲詢問:「傷得厲害不厲害?」

  一直坐觀的長房老太太這會也忍不住陰沉下了臉,又似是覺得謝芷若在這當口丟了自己的臉面,便遷怒起了蔣氏,聲音沉沉地道:「你是如何管教的孩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3 11:31 PM

第017章 怒氣

  不知何時,原本已經停了的雪又重新下了起來。

  大雪來勢洶洶,梅花塢前庭的青石地面上不多時便又重新積起了白茫茫的雪。只看著,也叫人覺得冷得很。屋內的氣氛亦如是,冷得叫人想要打哆嗦。一陣鴉雀無聲,寂靜地幾乎聽得見外頭簌簌的落雪聲。丫鬟婆子立在門口檐下,一個個的連大氣也不敢出。這接二連三地冷了場,換了誰也沒法次次都將其給暖起來。

  長房老太太的性子算是和善的,素日裡鮮少動怒,可方才那一句脫口便砸在了蔣氏面上。

  長房的眾人聞言,皆唬了一跳,只覺得不明所以。

  可謝姝寧卻是隱約知道的。

  長房老太太驟然發怒,不單單是因為謝芷若傷到了她,又如此無教丟了做祖母的臉面。她呵斥蔣氏管教無方,話裡的意思可不僅僅是管教女兒一事。

  蔣氏是長房老太太的外甥女,原是兒媳婦中最得她喜愛的。然而這一回,蔣氏帶著長女匆匆上京,如同避難,叫她如何還能喜歡得起來?

  不過是謝三爺的上峰塞了個美人給他,那美人轉眼便懷了身孕而已。一個妾,便是生下了兒子又怎樣?左不過是個庶子,還能搶了嫡子的身份地位去不成?可蔣氏自個兒誕不下兒子,不想方設法拉攏夫君的心,卻反而一走了之回了京都。

  長房老太太恨鐵不成鋼,又為自己兒子抱不平。長房孫輩裡頭,男丁不多,開枝散葉乃是大事。兒子納幾房美妾生子,能是什麼要命的大事!蔣氏簡直越活越回去了!

  「都愣著做什麼?」長房老太太呵斥完了,喘一口氣,面色好看了些,「還不快使人請大夫去!」

  女兒家的臉總是重要的。

  就算他們對宋氏看不上眼,連帶著也輕看謝姝寧兄妹,可既是謝家的孩子便不能隨意苛待了去,更何況這會還當著謝元茂的面。大太太便飛快地使人下去請大夫來。

  謝家這樣的人家,雖比不得京裡的老牌世家,勛貴宗親,但也汲汲經營了幾代人,該擺的排場都不缺了。

  因而長房的宅子裡是供著一位從太醫院退下來的杭姓老太醫的。

  杭太醫住在外院,跟著大太太身邊的大丫鬟紫蘇匆匆趕來的時候,謝芷若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所以杭太醫一入門,便鬍子顫顫地飛快走向謝芷若道:「六小姐傷在了何處?」

  紫蘇訕訕,急忙解釋:「杭太醫,不是六小姐傷著了,是八小姐。」

  「八小姐?」杭太醫除了平日裡給謝家幾位主子診脈,便不輕易在外走動,此刻並不知道宋氏幾人入府的事,聽到紫蘇的話,不由愣了愣,「八小姐是……」

  「杭太醫這邊請。」大太太見眼下的情況不像樣子,她又是做慣了和事佬,就主動打發了紫蘇,親自領著人往謝姝寧跟前走,一邊道,「是三房六弟的長女,方才不慎劃破了額。孩子年幼,怕留了疤,所以還得請您多費心了。」

  杭太醫點點頭,走到了謝姝寧跟前。

  一旁早早候著的丫鬟便遞了個手爐上前給杭太醫捂著,等手上的寒氣散了,他才仔細查看起謝姝寧的傷勢來。

  「娘親……」

  老者溫熱的指頭貼在了她的額上,謝姝寧記得這位杭太醫當初就是為母親看病的人。醫術雖不錯,可為人卻有些捧高踩低,當初為母親看病之時並不用心,不由覺得心中不耐,不由輕聲喚起了宋氏來。

  宋氏滿面擔憂,聞聲緊緊握住她的小手。一旁的謝翊更是緊張地道:「阿蠻莫哭,莫哭……」

  「口子不深,敷幾日藥,等到時候痂落了再抹幾次玉容膏,不會留下疤痕的。」杭太醫細細看了,才直起腰面向長房老太爺跟老太太笑地道。

  見他語氣鎮靜,眾人便也跟著鬆了一口氣。尤其是蔣氏,原本無措的神情登時消失,只餘了淡淡尷尬,耐下性子哄起了謝芷若:「好了好了,你八妹妹都沒哭,你倒是哭什麼?擦了淚,去給你六叔跟八妹妹道個歉。」

  謝芷若卻不理,只兀自哭個不休。

  趁著杭太醫為謝姝寧敷藥的工夫,大太太走近了謝芷若,笑著道:「咱們家六姑娘平日裡最是乖巧聽話不過,今日怎哭得這般傷心?你也是不小心罷了,你六叔不會怪你的,快止了淚吧。」說完,她忽然又面向了蔣氏,嘆口氣道,「三弟妹,我知你這些日子心中不好受,可……」

  話說一半,並不說完,顯得尤為意味深長。

  謝姝寧仰著頭,耳中卻一點沒有漏掉這些動靜。

  她的大伯母王氏,從來都不是個真好人。

  正想著,她便聽到原本已經平息了怒氣的長房老太太驀地又呵斥了蔣氏一句,「這都哭成什麼模樣了,還不快帶下去淨面!」

  隨即,屋子裡便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聽著響動,謝姝寧嘴角不由微微一勾,笑意極快地又隱沒。

  她是故意的。

  方才那一下她並不是真的躲不開,只是在看到蔣氏母女倆的那一瞬間,她就起了心思。

  一個人的心就只有那麼大,她若是想要獲得長房老太太的喜歡,就只有先將原本佔據位子的六小姐謝芷若給擠走。可蔣氏是長房老太太的外甥女,謝芷若又是從小便在這梅花塢裡長大的,她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蠶食掉長房老太太對她們的喜愛。

  正巧,若是她沒有算錯日子,如今正是長房老太太對蔣氏心懷不滿的時候。

  而謝芷若因為蔣氏要將她帶去揚州,養在身邊的事,正鬧脾氣。

  她這一齣「雪中送炭」,可不正好?

  只是,到底想的不夠周到,惹了母親跟哥哥擔憂。

  敷完了藥,大太太便讓人趕緊將炕桌布置妥當。

  因著這突來的一齣,晨食都被耽誤了,所以下人們皆動作迅速,飛快地便擺上了花樣繁多的吃食。大太太則親自接過丫鬟提著的一隻食盒,打開來,端出兩隻青花盞來分別送到長房老太爺跟老太太面前。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8:37 AM

第018章 撒嬌

  因了先前的事,一群人默不作聲地用完早膳後,長房老太太也就沒有繼續留謝元茂說話,只叮嚀了幾句隔些日子再過來請安之類的,便放他們回三房去了。大太太會做人,又喜擺掌家宗婦的姿態,就主動請纓要送他們一家人出門。

  老太太聽了,自是對大太太高看一分,覺得她會做人,懂事。

  於是大太太便一直將他們送至垂花門外,才邊笑著邊親手幫謝姝寧攏了攏風帽,又憐憫地看一眼她額上還紅腫著的痕跡,道:「可憐見的,回去可切莫沾了水。」

  「多謝大伯母關切,阿蠻記著了。」謝姝寧恭敬行禮。她如今過了年才五歲,可這一刻,前世身為侯夫人多年養成的矜貴之氣,卻讓眼下的她舉手投足間皆籠上了一層說不清的得體恭肅。

  大太太微微吃驚,謝家這一輩的姑娘裡,光看這行禮時所顯現出的富貴之氣跟姿態,竟似是沒有人能跟眼前這個年幼的小丫頭比較!正是愛鬧不知事的年紀,怎會被教得這般好?吃驚之餘,她又想起方才在宋氏的紅木匣子中見到的那些琳琅滿目之物,不由暗暗艷羨。

  他們都以為宋氏只是個不入流的商賈之女,平日裡過的日子想必就算富貴,也決計不能同京都的世家女子相比較,就是當丫鬟陪襯在旁,大抵都是不夠看的。可誰知道,等真的見到了宋氏,對方卻是這樣一個人。

  一舉一動叫人暫且尋不出紕漏來不提,單單那一匣子的東西,便足夠叫人驚詫的了。然而在場的人誰看不明白,在宋氏眼中,那些叫他們驚訝的東西根本不足為道。

  既這般,那延陵宋家得富貴到何等地步?

  大太太笑中含澀,轉而想起了長房的中饋來。

  她這個掌家大太太當得著實不易!

  府中的銀子若非她事事都錙銖必較,早就入不敷出,丟人丟到金鑾殿上去了!可這偌大的府裡,誰又曾想過她的不易。幾個妯娌又都是不知節儉的性子,兩個長輩就愈加不必說起了。長房老太爺前些日子剛入手的那一本古籍,便不知花費了多少。甚至便是每日裡的朝食,都勢必花樣繁多才能入得了老太太的眼。

  大太太心中愈想便愈覺得苦澀,索性撇開了不去理會,衝著謝元茂跟宋氏慈和笑著送了他們出門。

  等出了長房,謝元茂才一把將謝姝寧抱起,捧著穿成球狀的她擔憂地問道:「可還疼?」

  謝姝寧脫口便差點說出了「不疼」二字,幸好反應機敏臨時轉換成了該說的話,「疼極了,爹爹。」

  「爹爹給呼呼,阿蠻不疼。」謝元茂輕聲哄著小女。

  謝姝寧嫌他肉麻又不自在,可一想到還有陳氏跟三老太太在一旁虎視眈眈,便真的將自己當做了小兒狀,強行忍住了。她將腦袋側歪在了謝元茂肩上,一邊在他耳畔不停地嘟噥:「爹爹,阿蠻今夜睡在你們的暖閣中好不好?」

  走在宋氏身側的謝翊聞言,便也急急忙忙地道:「我要同妹妹一道睡!」

  古來男女七歲不同席,他們兩人雖還小,可換了那些個規矩嚴厲的人家,男孩六歲便搬去外院的也多得是。謝家雖不曾如此,可這會兄妹兩人還要睡在一張床上,卻是不好。

  宋氏便捏了捏謝翊的手,柔聲道:「翊兒休鬧,等到白日裡再同妹妹一道玩耍便是。」

  「哥哥……」謝姝寧受不住自家哥哥那苦著的小臉,不由道,「哥哥等明日天亮了再來尋阿蠻。」

  謝翊點點頭,轉而又問起謝元茂來,「爹爹,翊兒的先生還在延陵,那課業怎麼辦?」

  他自小喜學,三歲便開了蒙,如今一日不念幾行書,識幾個新字便渾身不自在,故而才來京都第二日便問起了這事。

  好在謝家裡非但供著老太醫,也供了位姓吳的夫子。

  「府裡有位吳先生,學識人品都是上佳的,明日爹爹便去尋了吳先生讓你早日入學可好?」謝元茂想也未想,脫口便道。

  謝翊聽了倒也滿意,便也不說話,只邁開步子往前走。

  這位吳先生,謝姝寧前世裡雖不熟悉卻也知道。聽說是個大儒,學識是極好的。可依謝姝寧看來,卻是稍嫌呆板了些,為人也不夠豁達。所以將來,哥哥定然是不能一直跟著這位吳先生念書的。不過眼下,也只好先將就了。

  雪天裡,一會便凍得人瑟瑟發抖,可雪地濕滑,一行人卻又不敢走得太快,等回到三房的芝蘭齋時,宋氏的臉都凍得有些青白起來。幸而屋子裡燒著地龍,炭火也旺盛,一會的工夫便能重新暖過來。桂媽媽吩咐人沏了一直備著的熱茶過來,一人一盞分了,才領著人退了出去,只將他們一家人留在了室內。

  可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謝姝寧便聽到外頭似有人走了過來。

  而後便響起了桂媽媽的聲音,「春平姑娘。」

  是三老太太身邊的人來了。

  不一會,厚厚的簾子被打起,桂媽媽領著春平進來。

  春平便微笑著同他們見禮。

  謝姝寧坐在炕上,這才發現春平今日似是比昨日他們來時要顯得恭敬多了。看來他們今早在長房發生的事,都已經在三房傳播開了。不過這也是必然的事,謝家人遷來京都已經過了幾代,當初買下的丫鬟僕役如今也都枝繁葉茂,現下各房裡用著的人幾乎都是家生子。

  一個又一個,像是蔥蘢大樹下的根鬚,盤旋交錯。

  所以,明明才過了一個多時辰,三房的人大多便都已經聽說了。

  她想著,便別過了頭去,纏著一旁的謝翊翻起了花繩。

  「六爺,老太太吩咐奴婢來請示您,晚間這洗塵宴上的菜色是做咱北邊的菜色,還是多做些南邊的菜?」春平語氣恭敬,解釋起來,「府上新來的廚子,手藝不錯,原是南邊的人,不過在北地住了也有十幾年,所以這兩地的菜都做得極好。老太太想著五少爺跟八小姐,所以特地囑了奴婢來問過您。」

  謝元茂聽了點點頭,扭頭問宋氏道:「嘗嘗北地的菜如何?」

  將來還有幾十年要過,如今便先熟悉一番也是好的。

  宋氏自不會駁他的意思,便點頭應好。謝姝寧卻裝作不經意,聲音軟軟地央道:「娘親,阿蠻想喝糖粥。」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8:48 AM

第019章 機會

  她自小脾胃不佳,大夫說喝粥養胃,所以宋氏便讓人變著花樣為她做粥。

  素粥,肉粥,但凡她覺得好的,宋氏便不會吝惜銀錢,天南地北的為她尋好吃的食材。論起來,她小時一直都是被母親嬌寵著長大的,便是宮裡的公主,怕也就是這般了。

  這般想著,謝姝寧不由有些悵然。

  不過那些粥食中,她最愛的卻是糖粥。

  用糯米熬制,到粒粒開花,香氣瀰漫,軟糯黏稠之際,再淋上細細磨成的赤豆沙當澆頭。若是秋日裡,定要再往上頭加點桂花甜蜜。那香甜的滋味,即便過了這許多年,依舊在謝姝寧心頭縈繞不去。

  「阿蠻,糖粥費時,等改日娘親再讓人給你熬了可好?」宋氏略遲疑了下,終是詢問起來。

  謝姝寧又豈會不知道糖粥看似簡單,可熬制起來卻是極其費時費心力,她這會提起,本就是故意為之。所以她抬起頭,用水靈的一雙眼可憐兮兮地望向謝元茂,喚道:「爹爹,阿蠻可以晚些再用飯的。」

  謝元茂聞言哈哈一笑,伸手在她鼻樑上輕輕一刮,應道:「好好,阿蠻想吃的,爹爹一定讓阿蠻吃到嘴裡才行。」說完,他便轉而吩咐春平道,「菜便做北地的吧,只另外再讓廚子加一道糖粥。選上好的珍珠米,仔細熬了。」

  「是,奴婢記著了。」春平神色微異,笑著應下了便告退出去。

  桂媽媽便也悄然退下,重新守在了外頭,順道將從延陵帶來的人都重新分配一番。人不多,又都是在宋家那樣的寬厚人家處久了的,到這會卻是都要好好敲打一番才好。

  屋子裡就又靜謐了下來。

  謝姝寧覷覷父母的神色,丟開了手中的紅繩,窩進宋氏懷中,又悄悄指使著哥哥有樣學樣靠在了父親懷裡。

  而後她才咯咯笑了兩聲,玩著宋氏白皙細滑的手指,一邊頭也不抬地問謝元茂:「爹爹,昨兒阿蠻睡得早了,你都沒告訴阿蠻,怎麼過了這般久才來接我們。」

  有些話,她肯定母親也是想問的,可是母親從來都是將父親的臉面擺在第一位的,想必不會直接就這般問,所以就由她代勞了吧!

  同樣,也如她所料的一般,父親當著孩子的面根本說不清楚。

  她於是就又道:「爹爹,你可是因為我們昨日見過的那位姨娘,才這般久不曾來接阿蠻?」話音落,她估計用眾人都聽得見的聲音嘟噥起來,「阿蠻知道,那人不喜歡阿蠻。」

  謝翊也跟著道:「翊兒也知道!」

  「怎會!」謝元茂面色有些尷尬,轉而小心覷了眼宋氏的神色,解釋道,「她……也不是姨娘,往後可莫要這般喊了。」

  謝姝寧瞪大了眼睛,一臉好奇地盯緊他,「若不是姨娘,那她是誰?」

  謝元茂被自家小女問得說不出話來。

  「娘親說府上只有爹爹的表妹,可是那人卻讓哥哥喚她母親。」謝姝寧困惑地皺起眉,「那她若是母親,娘親又是誰?我跟哥哥怎麼會有兩個母親?」

  「胡說些什麼,母親自然是只有一個的!」謝元茂尷尬中帶上了幾分惱火,幾乎下意識落荒而逃。可說完這樣的話,他卻又驀地想起,自己不也有兩位母親嗎?真真是一潭渾水,越淌越渾!

  好在宋氏倒是並不在意他這會的模樣,反而勸解道:「如今臨近年關,本不是說這些事的時候,左右先等過了年吧。」

  謝元茂微微鬆了一口氣,強笑了笑,過了會聽說謝家七爺謝元庭回來了,便急忙出去見人。

  外頭的雪下著下著,間隙地又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散發著冷意。謝翊纏著謝姝寧玩了會,又給宋氏背了幾句詩,被熱炕的溫度熏得有些昏昏欲睡,沒多會便將頭埋在宋氏懷裡睡了過去。宋氏便喚人進來。

  謝姝寧則趴在炕頭,小手撐著自己的下頜,細細打量著謝翊。

  這般歲月靜好的時光,她已經許久未曾享受過了。真真是叫人貪戀,連一刻也不願意錯失。

  正感慨著,謝翊身邊伺候的大丫鬟白芍便縮著單薄的肩頭跟桂媽媽一前一後地進來。

  宋氏瞅見了便笑,「怎地冷成這模樣?」

  外間也是燒著火盆的,原不該凍成這模樣才是。

  白芍卻憨憨一笑,並不言語。

  桂媽媽個是忍不住的,便壓低了聲音道:「奴婢原不想提,可咱們手邊的人都是打南邊來的,受不住這凍,所以便想多要些炭火。這炭能值幾個銀子?便是那上好的銀絲炭,也費不了多少,可這府裡的管事媽媽卻說這炭各房都是有定數的,一厘也不曾短了咱們的,沒有多餘的了。」說完,她似還有些氣惱,「奴婢想著,大抵是那位有心作踐咱們。可您說,這般行事便是那小門小戶的也做不出才是。那話說了何人信,哪戶買過冬的炭,不多備些?便是沒有,派人出去再購一些也就是了。」

  「莫胡說。」宋氏卻想的多些,「她若是連這點事物也要斤斤計較,便不足為懼了。想必不是那位的意思。」

  謝姝寧在一旁聽著,想想也不該是陳氏的意思才是。陳氏再怎麼不喜他們,也斷不會在用度上苛待他們,這般做,沒臉面的只會是她。這事大抵是下頭的那些管事媽媽自作主張,想藉著踩他們的機會在陳氏面前出出風頭。

  不過這對他們來說也是個機會。

  ——是機會她便不會放過。

  謝姝寧便坐起身來,故作擔憂地道:「娘親,你看白芍姐姐都凍成這樣了。不若咱們自己使人出去買些炭吧,要不然,凍病了可怎麼辦?苦苦的葯,阿蠻不愛喝,白芍姐姐肯定也不愛喝。」

  桂媽媽見她小大人似的說著話,又說的如此合心意,當即贊同:「太太,奴婢覺得小姐這話有道理,咱們自個買了備著總好過求人看臉色。」

  「這事……會不會不妥當?」宋氏有些擔心。

  桂媽媽心裡也清楚這般做大抵會愈加惹了老太太不快,但是又生怕連這點小事都要服軟,將來延陵來的一群人在這府裡便愈加沒有臉面了。做下人的沒臉,主子又哪裡還能有臉?

  「娘親,這事阿蠻都明白。」謝姝寧伸手拄著自己的下巴,笑眯眯道,「若咱們沒去尋府裡的人要過炭,便自個出去買,那是咱們的錯。可乳娘不是說,已經使人去問過了嗎?」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9:57 AM

第020章 晚宴

  小小的女童笑語晏晏,同母親分析著其中關係利害,「娘親,祖母不喜我們,你就算事事都為他們考慮又能如何?不喜便是不喜了,難道咱們讓白芍姐姐幾個都凍著,他們便能喜歡我們了?這也好讓他們知道,我們並不是軟柿子。」

  宋氏跟桂媽媽聽得皆微微一怔,不由用疑惑地眼神打量起謝姝寧,略帶幾分擔憂地道:「阿蠻,你這都是上哪聽來的話?」

  來時的路上亦是,那些話豈是一個孩子能說明白說清楚的?看來他們身邊一直都有那嘴裡沒乾沒淨,愛嚼舌根的人。她不禁害怕起來,旁的事也就罷了,千里迢迢背井離鄉這些都不是大事,可若是她的孩子被人給教壞了,被帶著走上了歧途,可如何是好?

  思及此,宋氏便握住了謝姝寧白胖的小手,正色道:「阿蠻告訴娘親,這些話都是哪個教你說的?」

  「娘親……」謝姝寧看她神色,才惶惶然驚覺自己似有些得意忘形,叫母親起了疑心,她慌忙裝作不曾聽明白的模樣,「沒有人教我,我自個兒想到的。」

  這話,宋氏自是不信的,可見謝姝寧一副不管問什麼都不會說的模樣,她也就只好先將這事擱下了,旋即便悄悄吩咐了桂媽媽去將謝姝寧身邊伺候的人,都好好敲打查探了一番。如今身在異鄉,本就孤立無援,因而最怕手底下的人不安分。所以不論如何,兩個孩子身邊的人萬不能出問題。

  宋氏想著,微微斂目。

  謝姝寧則強自鎮定,扯了扯宋氏的衣袖,道:「娘親,舅舅過去不也誇阿蠻是早慧的孩子?阿蠻識字比哥哥還快還多,念書也是,書上的那些道理,阿蠻可都看明白了的。」

  她這般一說,宋氏倒是想起來了,問道:「你可是又看什麼話本子了?」

  謝姝寧雖則還不滿五歲,可淺薄些的字都是能讀的,所以時常便不知從舅舅宋延昭的舊書房中扒拉些陳舊的話本子出來。一知半解的也不知看了多少東西,實在是叫人頭疼。宋氏見自己問完,她便點頭,登時明白過來,覺得她方才那些話都是從哪些市井話本裡頭學來的,心裡微微一鬆。

  「你可真是!」宋氏伸指一點她的額,嗔道,「趕明兒便讓薔薇將你偷藏了的那些東西都給燒了取暖,看你還胡說不胡說!」

  謝姝寧哂笑著。

  宋氏說著,也下了決心,打發桂媽媽去取了錢使人出去買炭,又叮囑了句,「還是先打發個人去同老爺說一聲吧。」

  「是,奴婢知道了。」桂媽媽應了。

  謝姝寧聞言,卻急忙道:「娘親,不可!爹爹若是知道了,豈不是會直接去尋了祖母?祖母豈非覺得是你在背地裡挑撥?」

  宋氏一愣,旋即眼睛一瞪,不悅地道:「你這是都看了什麼?」

  「好了好了,阿蠻錯了,娘親莫生氣……」謝姝寧心中苦笑,面上急忙露出惶恐之色,撲進宋氏懷中,撒起了嬌來。

  宋氏這才面色好看了些,喃喃自語:「哥哥書房裡都裝了些什麼東西,真該都封起來才是。」

  謝姝寧裝作聽不見,悄悄將腦袋擱在宋氏肩上,衝著桂媽媽眨眨眼,示意她快去買炭。

  桂媽媽倒也知趣,瞧她模樣又可人,抿嘴一笑便出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兩人,謝姝寧裝著小孩模樣,只當自己是綵衣娛親,逗著宋氏笑了好一會,才被哄著小憩。醒來後,看著宋氏做針線,她同謝翊一道在旁玩著,倒也無事。許是外頭大雪紛紛,一時間三老太太跟陳氏也沒有心思立刻對他們下手。可謝姝寧提著的心卻始終沒有放下,前世陳氏的女兒謝姝敏,可一直都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哪怕長大後,謝姝敏從未在她手裡討著什麼便宜,可到底想起來便覺得頭疼。

  陳氏應是年後才懷上的謝姝敏,眼下倒是不該著急才是。

  可她們去長房拜見的時間已然比她記憶中的提前,誰又能肯定陳氏懷上謝姝敏的日子不會提前?

  她只能步步小心才行。

  等到華燈初上,一行人便往三老太太的壽安堂趕去。

  三老太太不喜他們,可該給的臉面還是要給的。畢竟,若是連這點臉面也不給他們,那也就是不給自己臉面。一貫好面子的三老太太又焉會這般做。所以今日的洗塵宴上,定然不會太難堪。

  路上,謝姝寧照例扯著謝元茂問東問西。頂著天真小兒的模樣,有時倒也著實方便。

  宋氏原還想打斷她的話,可不知為何,後頭也就權當不曾看見了。

  謝元茂沒了法子,只得耐著性子同謝姝寧閒扯。

  好在一到壽安堂,話癆似的謝姝寧便噤了聲。

  本是謝家三房的家宴,可謝元茂失蹤多年,又原是長房的兒子。如今三老太太有心同長房老太太修好,便特地也使了人去請長房的幾位來一道用飯。可長房老太太豈會輕輕鬆鬆便答應,只推說身子不適,讓大太太王氏代她赴宴。

  是以,今夜長房大爺夫婦倆、二爺、七爺夫婦倆,以及順道請了一番的二房四爺夫婦倆亦來了。

  這是給長輩面子,便是心裡不願也是該來的。

  不過二夫人梁氏脾性大,三爺遠在揚州,三夫人今日才在謝元茂幾人面前丟了臉自是不敢出席,這幾人便都沒有出現。另各戶又帶上了嫡出的幾位少爺跟小姐。

  一時間,浩浩蕩蕩一群人瞧上去倒是極熱鬧。

  男賓女賓分別入了席,全是一家人,便也沒取了屏風隔了。

  不多時,丫鬟們提著食盒魚貫而入,將熱氣騰騰的菜擺上,又提了溫好的酒上來。三老太太便讓開了席。

  男人們開始吃酒說話。

  陳氏喜裝謙恭,侍立在三老太太身旁,為她布菜。

  謝姝寧冷眼瞧著,倒是習慣了這一齣不覺得如何,倒是宋氏看著有些不自在起來。

  她發現了母親的異狀,卻沒動,只等著原先定下的糖粥上來。

  因是謝元茂親自發了話,又是春平親自來問過的,所以熬好的糖粥很快便上來了。

  可謝姝寧卻沒有碰,只兩手搭著碗壁,等了等便笑著揚聲道:「爹爹教阿蠻,做子女的應孝順長輩。孔融讓梨的道理爹爹也曾說過,所以今日阿蠻要將這碗最喜歡的粥孝敬給祖母!」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00 AM

第021章 使壞

  話音落,不僅女眷這邊都望向了謝姝寧,謝家男丁那邊也被驚動了,一群人的目光都不由聚焦在了她身上。

  宋氏坐在她身側,不知她要做什麼,不由慌了神,生怕她會做出什麼令謝家人不快的舉動來。又想著打從進京的那一刻開始,她便有些古怪,總說些奇奇怪怪的話,難保這會會做出什麼來!宋氏想著,便悄悄地想要去阻她。

  可謝姝寧早料到宋氏會來這一齣,小身子一扭便躲開了她的手。

  別看她生得白胖渾圓,可動作卻是極靈敏。趁著宋氏被她躲開而下意識錯愕之時,她飛快地便下了椅子,捧著哥窯鐵胎的飯碗便顫顫巍巍地奔跑起來,趁眾人不備,動作迅速地靠近了三老太太。

  可人多,席面也就開得大。

  她人小腿短,沿著桌腳跑了一圈才走近。

  可等到三老太太的身影以幾步之遙出現在面前之時,她卻慢下了腳步,儀態十足地小心邁開腿,模樣肅然倒叫一屋子的人都愣了。

  大太太就坐在三老太太下首,見狀一笑,急忙起身去接她手中的粥碗,一邊道:「我們家小八可真真是乖巧又孝順,眼瞧著自己最愛吃的東西,也只想著要孝敬祖母呢。」

  謝姝寧便也跟著笑。

  「果真是六弟最會教孩子。」大太太端著碗說笑打趣著謝元茂,同時悄悄扭頭朝著宋氏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安心。

  提著的一顆心的宋氏看清楚了,這才略微放心了些,原準備離席去追的動作也頓了下來,重新在椅上坐定。她初來乍到,在妯娌間也是得倒著數的,這會的確不好貿貿然離席去追。好在,還有個大太太。

  眾人便又說笑起來。

  謝家大爺便也跟著大太太誇起了謝元茂,而後笑著舉起手中酒盞,招呼起來:「六弟吃酒,有這般乖巧的孩子,今兒可不得多吃幾杯酒?」

  一群人便都笑哈哈地勸酒,並不將方才的那一幕當回事,只當是謝元茂夫婦早就知道的。誰都聽得出大太太方才那話並不是真的誇謝姝寧懂事乖巧,不過是暗指謝元茂有城府,想出了這麼一招讓自己的幼女來討好三老太太罷了。

  女眷們更是個個在暗地裡覺得這事是宋氏指使的謝姝寧。

  若不然,才這般大的孩子,哪裡就真的會這般懂事了?要知道,謝家幾房人之間隔的不過幾堵牆,先前謝姝寧在正門口大鬧的事,他們可都是聽說了的。這樣一個孩子,難道只在謝家過了一夜,便開竅了不成?但憑誰都不會信的!

  可就在大太太將粥碗送到三老太太面前,轉而準備喊丫鬟將謝姝寧送回座位去的時候,謝姝寧驀地在大太太腳邊跪下了。

  低著頭,小小的身子幾乎伏到了地面上。

  眾人只能瞧見一頭黑亮柔軟的烏髮梳成圓圓的兩個小髻盤在頭頂兩側,像桌上擺著的兩顆喜氣的丸子。

  「孫女請祖母用粥。」小小的女童俯首道。

  聲音裡帶著天然的軟糯,又帶著南邊人特有的輕柔語調,叫人聽著有些失了神。

  大太太看著自己眼前那頭烏黑的髮,忽然間覺得有種詭秘之意席捲而來。此等古怪的感覺,來得叫人措手不及,又莫名其妙。她強自鎮靜,急急說著「八姑娘的孝心,祖母已知道了,快些起來吧」,一邊俯身要將她親自扶起。

  謝姝寧也不拖延,就著她的手便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

  大太太鬆了一口氣,可這口氣還沒鬆到底,她又暗自懊惱了起來。

  這是三房,可不是長房!

  她是長房的掌家太太,可不是三房的!這丫頭要孝敬的也不是她的婆婆,而是三老太太。她這急巴巴地扶人起來,指不定三老太太怎麼看她呢!大太太想著,便愈加懊悔起來。可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了。她強笑著,朝著後面伺候著的丫鬟喊道:「菜都該涼了,快送八小姐回去。」

  話音落地,謝姝寧卻笑著揚起頭,道:「祖母為何不用阿蠻的粥?」

  大太太有些無措,覺得自己一不留神接了個燙手山芋,正愁著便聽到自方才伊始便一直沒有出聲的三老太太聲音平緩地道,「祖母不愛吃甜。」

  那糖粥的確是甜膩,不愛吃也是常有的事,眾人便也不曾覺得有什麼古怪的。

  可是在聽到謝姝寧的話時,一群人的面色便都不由變得怪異了起來。

  當著謝家眾人的面,年幼的女童立在大太太身邊,仰著頭也不知在問誰,帶著幾分可憐兮兮的神情道:「祖母可是不喜阿蠻,所以才不願吃阿蠻孝敬的粥?」

  這話便像是一顆突來的石子,在各人心湖漾起了圈圈漣漪。

  是啊,便是不喜食甜,可畢竟是這般小的孫女孝敬的,不論如何也該嘗一口意思意思才是。可三老太太卻連碰也沒碰便揚言自己不愛吃甜。

  宋氏母女三人在謝家的身份又本就尷尬,陳氏又是三老太太嫡親的侄女,孰輕孰重,哪裡還需要另外再分辯?

  「祖母嘗嘗吧,這粥可好吃了。」謝姝寧垂下頭,揪著自己的衣擺,小心翼翼地說道。

  三老太太面色不變,嘴角甚至還含著抹淺淺的微笑,可眼神卻倏忽鋒利起來,悄無聲息地掃過坐得遠遠的宋氏。

  眾人未曾看到,站在三老太太身側的陳氏卻是知道的,她亦以為這事是宋氏的討好之計,便想要落宋氏的臉,想了想便道:「阿蠻的孝心祖母已經嘗到了,可祖母這幾日牙疼,卻是不能再吃甜的了。」

  謝姝寧聞言,低垂著的臉上霎時綻出一個笑,可等到抬起頭來之時,那抹笑又早就消失不見,被換上了一副緊張之色。

  陳氏見狀,心道果真是孩子,便笑著將粥碗捧起來遞給身後伺候著的丫鬟,吩咐人端還回去給謝姝寧。

  一時間,眾人皆無言以對。

  三老太太更是拚命忍耐,若不然她只怕會立即起身甩上陳氏一巴掌!

  她方才已說了自己是不喜甜故而不用這粥,可陳氏卻好端端地又編造出什麼牙疼的事來,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明明白白地告訴在場眾人,她就是因為不喜歡宋氏跟她的一雙兒女,所以才翻來覆去尋了藉口好不用這粥?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03 AM

第022章 醉酒

  三老太太氣急之際,謝姝寧一顆心卻幾乎樂開了花。

  旁人知不知且不論,她卻是明明白白知道的——三老太太的確是不喜甜食,甚至於但凡飯菜中添了一絲糖,她都是厭棄不碰的。

  所以這碗糖粥,對於三老太太來說,根本便同毒藥無異!

  謝姝寧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才敢肯定三老太太就算明知道不碰這粥有損她慈愛的模樣,也斷然不會去吃它。

  眼前的這一幕幕,同她所記得的那些往事已經開始不同了。打從她在馬車上睜開眼的那一刻,這世道便儼然改變。她跟謝家諸人之間,如同一場豪賭,對方心中所想所愛所惡卻皆被她洞悉。兵不厭詐,謀算人心乃是最危險卻也是最容易制勝的法子。因而,她毫不猶豫地便布下了這個局,逼迫三老太太不得不入。再加上她清楚陳氏的性子,這會更是如虎添翼。

  陳氏尚以為自己做的對,溫婉笑著便又讓人將謝姝寧給送回了座位上。

  不過這一回,謝姝寧倒是乖乖被人領著回去了。

  落了座,她看也不看那碗重新被陳氏送回來的糖粥,只讓身後侍立著的薔薇幫她布菜。

  府裡的廚子手藝的確不錯,她前世又是吃慣了北菜的,便暢快地用了不少。倒是宋氏跟謝翊,均不習慣北邊飯菜的口味,只略略用了些便不用了。二房的四太太容氏瞧見了,便帶著幾分訝然地道:「都說江南的姑娘精細柔弱,果真這連飯也用得比我等少上許多呀!」

  容氏娘家是皇商,雖富裕卻無地位,在京裡的世家面前是說不上話的。謝家諸位妯娌之中,原屬她娘家身份最低,素日裡也最不起眼。可她親妹入了宮,如今一朝誕下龍子,晉為淑妃,頗得皇帝喜愛。霎時,整個容家都似乎有了雞犬升天之兆。容氏便也跟著得意了起來。如今好不容易府裡多了個比她身份還低的宋氏,她怎會放過不提?

  「四伯母這話說得不對,原不是我娘親用得少,是四伯母用得多了些。」謝姝寧慢條斯理地咽下口中食物,而後抬起頭來望向容氏,用天真無邪地語氣說道。

  容氏被一噎,漲紅了臉。

  可對方只是個無知小兒,她若是較真還嘴,反倒是失了自己的臉面,只好強忍下了,抓起手邊的白瓷小盞湊近嘴來吃茶,掩了神色。

  謝姝寧兀自又低下頭去,吃著飯的同時悄悄衝著宋氏討好一笑。

  娘親能忍,她可忍不住。可娘親定然是不希望她得罪人的,她只好先裝小兒討好討好娘親才行。

  不過,府裡這許多人,她最瞧不起的也正是容氏。

  二房的四伯父是庶出,容氏是皇商之女。可二房沒了長輩,也只有他們一戶人家,若是低調謹慎,這日子豈不是同神仙一般逍遙。可偏生容氏是個缺心眼的,平素不少惹人厭煩。

  再加上因了小淑妃的關係,容氏的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謝姝寧想著,便暗自推算了下。

  淑妃她倒是記得的。

  這會生下的皇子應是五皇子。

  彼時皇上的子嗣並不繁茂,皇后更是一無所處,前頭的幾個除了婉貴妃所出的三皇子,更是病的病,死的死。所以淑妃誕下的這位皇子將來也是有可能爭奪皇權的。因而容氏得意也是難免的。

  不過謝姝寧卻知道。

  淑妃的五皇子沒能活過三歲。

  然而,這並不是她記得淑妃的真正緣由。

  她牢牢記得淑妃,是因為淑妃不僅是五皇子的生母,更是十五皇子的生母!

  而十五皇子,便是多年後被成國公燕淮扶上皇位的那個孩子!

  那之後,成國公出入宮闈毫不避忌,眾人皆傳其跟已經成為太后的淑妃有染。十五皇子登基之時,淑妃已經徐娘半老,比燕淮大了近十歲。可其姿容絕色傾城,也難怪眾人會那般懷疑。

  若不然,為何成國公不擇其他皇子,單單便選了十五皇子?

  哪怕是傀儡皇帝,怎麼著也是帝王不是?

  謝姝寧不緊不慢地吃盡了碗中飯菜,耳中聽著容氏掩不住得意的說話聲,不由哂笑。食不言寢不語,乃是規矩,可在容氏這,這規矩卻似並不存在一般。

  只聽得她說,「淑妃娘娘原在家時,那普濟寺的戒嗔大師便為她算過命數,說是貴不可言,可見戒嗔大師的名號不是假的,算得真真的準。」

  一眾人都瞧不上她的浮誇模樣,便都只笑笑並不搭話。

  可容氏說著說著,說得忘了本分,竟口出狂言道:「皇后娘娘的命雖也清貴,可到底未能給皇上誕下個一兒……」

  「放肆!」

  她聲音大了些,引得男丁那桌也聽見了。

  謝四爺慌忙喝叱,「婦人無知,這等話也是你好拿來說嘴的?」

  「你——」容氏面皮雖厚,可被謝四爺當著眾人的面這般一喝,登時眼眶一紅,幾乎落下淚來,語不成調。

  這席,自然也就沒有人吃得下去了。

  容氏方才那幾句話,若是不經意傳了出去,整個謝家恐都要被她給拖累了。這會自是沒有一人願幫她說話,願出面調和。沉默了會,謝四爺便氣急敗壞地扯著容氏先行告辭,剩下的人也就接二連三地散了,只剩下謝元茂一家跟長房的七爺謝元庭一家。

  謝翊跟謝七家的嫡子謝旻一道下去玩耍,謝姝寧則跟在宋氏身側不肯離去。

  爹爹還在,陳氏也在,她可不放心就這麼走了。

  果真,沒一會謝元茂喝高了,面色發紅,扯著正要告辭的謝七爺不肯鬆手,只說還要再喝。

  三老太太這會已經推說倦了回去歇著了,只留下陳氏還在邊上,見狀便急忙讓人來扶謝元茂,口中道:「六爺這是喝多了,七弟不必在意,快些回去吧,旻哥兒想必也睏了。」

  說完,陳氏便讓人扶著已經喝得發懵的謝元茂要走。謝姝寧耳朵尖,聽到玉茗院幾個字,當即明白過來,急忙推了宋氏一把,揚聲道:「娘親娘親,爹爹醉了,快些讓人將爹爹扶回芝蘭齋去!桂媽媽把解酒湯都煮好了!」

  謝七爺幾個聞聲,便都看了過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07 AM

第023章 阻攔

  扶著謝元茂的兩人也都愣了一愣,用探尋的目光望向了陳氏。

  陳氏臉上笑容微僵,當著謝七爺夫婦倆的面,那句將人送到玉茗院去的話卻是怎麼也說不出了。她也是要臉面的,若是真那般行事,該叫謝家的幾位主子怎麼看她?可就這樣將大好機會丟開,她卻又捨不得!

  「還不快扶著六爺回芝蘭齋去,好吃了解酒湯歇下。」她籠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緊,笑著吩咐起來,眼睛卻一絲笑意也無,冷冷盯著他們,下頜微微一點。

  兩人便明白過來,陳氏口中雖說著將人送回芝蘭齋去,可其實卻是要他們把謝元茂直接帶回玉茗院去,兩人應了聲「是」,攙著謝元茂便要退下。

  可謝姝寧又豈會單憑陳氏一句話便安下心來?謝姝敏是她心中一根刺,也是前世母親心中的毒刺,她不能眼睜睜由著陳氏行動!

  這般想著,她飛快地鬆了宋氏的手,大步跑到謝元茂身側,揚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謝元茂醉了,此刻面上神情迷茫,眼神也失去了清明。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若是無人攙扶,這會想必是已經摔在地上了。

  謝姝寧緊緊拽著他的衣擺,用的幾乎是要將其程。小腳邁著,努力想要跟上謝元茂的腳步。

  身後宋氏呼喚起來,「阿蠻快回來,小心摔了。」

  陳氏亦緊張地指派起幾個伺候著的丫鬟來:「你們還愣著做什麼,過會將八小姐給摔著了,快去將人領回來。」

  「娘親莫急。」就在這時,謝姝寧卻踉踉蹌蹌地偏過頭來,嚷著道,「爹爹醉了,他過會才該摔了,阿蠻跟著爹爹,不讓爹爹跌倒!」

  說著話,她的視線對上了陳氏的。

  對方眼中的失望跟厭煩已經來不及掩蓋,被她生生給瞧了個正著。

  她咧開嘴,面向陳氏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似在無聲地宣告,這是我的爹爹,你休想!

  不等陳氏反應過來,她已轉過頭去,大聲吩咐起扶著謝元茂的兩人來:「芝蘭齋門口的路濕滑,你們可扶住了爹爹!」

  宋氏連忙讓薔薇追了上去。

  腳步漸行漸遠,聲音亦漸行漸遠。

  宋氏說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只覺得小女有些古怪,但又想著有她跟著,謝元茂定然不會被帶偏了地方,莫名便多了幾分欣慰。

  「六哥的這孩子,倒生得可人。」謝七爺笑聲朗朗地說道,「瞧那模樣,竟是像我比像六哥還要多些了。」

  他跟謝元茂是長房老太太老來得的雙生子,生得卻同謝元茂不大相似。謝元茂生得更好一些,謝七爺則模樣較為憨厚些。又許是因了一人高瘦,一人胖些,瞧上去便愈加不像了。

  比起來,這時同樣肉嘟嘟的謝姝寧看著倒是頗有幾分像他的女兒。

  本是打趣的話,陳氏跟宋氏卻都沒什麼心思接話。謝七爺討了個沒趣,伸手揉揉鼻子,便告辭走人。

  走出了三房的門,府中這一輩裡年紀最輕的七太太張氏便同謝七爺說起了宋氏來:「今早你不在所以未曾瞧見,那宋氏輕輕鬆鬆便取了一紅木匣子的翡翠明珠出來,只瞧著都覺得要晃花了眼。」

  謝七爺聞言就皺起了眉,反問道:「那些個物件都是拿出來作禮的?」

  「可不是!」七太太道,「便是我姨母家的幾位表姐,也斷斷沒有這樣的排場!」

  謝家七太太張氏只有一位嫡親的姨母,嫁入了定國公萬家。其嫡長女幾年前嫁給了成國公燕景,頭一年便誕下了嫡長子,取名淮。

  所以七太太此刻話中所說的表姐,其實多半指的便是自己這一位做了成國公夫人的大表姐。眾多親戚姐妹,提起萬氏來,人人都只有艷羨的份。成其未嫁之時,成國公燕景乃是京中閨閣女子人人渴求的最佳夫婿人選。出身高貴,人才又是一等一的,誰不想要?便是七太太自己,當初也是暗暗想過的。

  不過她的那位大表姐也的確當得起國公夫人的身份。論人貌品行,她亦是極好的。

  七太太想著,莫名有些悵然起來,悄悄打量了一眼走在自己前頭的謝七爺。若不是自己生得只有清秀而已,想必也能配個更好的才是。不過說來也怪,明明是一母同胞,怎的謝家六爺就生得好上那許多?

  謝七爺卻渾然未覺,只道:「宋氏是商賈之女,江南又自古富庶,手頭寬裕些也是有的。」

  「普通商賈能比得上四嫂娘家?」七太太搖搖頭,不贊同地反問了一句。

  謝七爺霎時沒了話。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回了長房。

  而謝姝寧則領著薔薇,走到了玉茗院跟芝蘭齋的分岔路口。扶著謝元茂的兩人自是聽從陳氏之言的,攙著人便要往正房去。謝姝寧心中冷笑,扯著謝元茂的衣擺死死不肯鬆開,沉著腰不肯挪腳,一邊大聲呼喊起謝元茂來:「爹爹——爹爹——」

  一聲聲幾乎像是要將漆黑的夜空都給劃破一般。

  大晚上的聽起來,叫人寒毛直豎。

  謝元茂被驚醒,半瞇著眼睛,酒意朦朧地嘟噥:「怎麼了?」

  「走錯路了!」謝姝寧氣沉丹田,幾乎吼了起來。

  謝元茂幾人皆被唬了一跳,他更是酒意去了一半,仔細看了看周圍的環境後,抬腳便踢了踢邊上扶著自己的人一腳,道:「往哪裡去呢這是!」

  兩個小廝對視一眼,不由苦笑,竟是攬了壞差事。可誰都沒有法子,最後只能將本該被送去正房的謝元茂弄回了芝蘭齋去。

  等將謝元茂脫了鞋子扶著上了炕躺好,兩人忙不迭地便跑了。謝姝寧倒也不惱。

  她人小手短,扯著謝元茂的衣擺半響,這會鬆開了只覺得胳膊都僵住了。薔薇瞅見了她的動作,便嗔了句要來幫她揉揉,卻被謝姝寧給推開了。她踹了鞋子爬上炕,端坐在謝元茂身邊,頭也不回地吩咐薔薇:「去將醒酒湯端來。」

  「小姐……」

  「還不快去!」薔薇似還有話要說,卻冷不丁被謝姝寧喝了一聲。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10 AM

第024章 打臉

  薔薇聞言,扭頭去看她,只覺得眼前小小的女童面色奇冷無比,叫人口中想說的話再不能當著她的面吐露出來。

  「是,奴婢這便去。」薔薇咬了咬唇瓣,躬身退了出去。

  宋氏跟桂媽媽還在回來的路上,等到薔薇離去,屋子裡便只剩下了謝元茂跟謝姝寧父女倆。

  來時的路上被冬夜的冷風一激,謝元茂這會酒意愈發上湧,迷迷糊糊地睡在炕上,似是驚雷不醒。謝姝寧看他兩眼,輕聲嘆口氣。父親對她而言,一直都是複雜又冷漠的。幼年時的疼寵早就在歲月的長河中一點點被磨滅了。回憶起往事,她卻忽然覺得有些陌生起來。

  父親對陳氏母女的偏愛,如今想來竟仿若隔世。

  想著,她神色萎頓下來,嘴角艱難扯開,露出個似嘲諷又似無奈的笑。

  「啪——」

  燈芯猛地炸了一下。

  響動驚醒了沉思中的謝姝寧,她張惶回頭,偏巧便撞見李媽媽正撩簾入內。

  「八小姐,奴婢聽說您回來了,怎地不回自己屋子去?」過了一夜,李媽媽面上的紅痕早就消了,此刻她一如既往地笑著,「奴婢特地給您溫了甜湯,回去了用些可好?」

  伴隨著李媽媽的說話聲,謝姝寧面上帶著的倉惶一點點隱去,轉瞬便又成了一副粉嫩小兒模樣。

  她端坐著,一手搭在謝元茂的袖上,一手指了指桌上擱著的油燈,道:「燈暗了。」

  李媽媽一怔,旋即便回過神來,也不在乎謝姝寧未曾接她的話,立即便應了聲「噯」,快步朝著桌子走了過去。走至桌前,她取了剪子來去理燈芯,一邊輕聲同謝姝寧道:「六爺睡了,八小姐不若也同奴婢回去歇著可好?明日一早奴婢再領著八小姐來尋六爺。」

  她以為謝姝寧小孩子家家,喜纏父母,所以這會才不肯離開,可哪裡知道謝姝寧內裡卻根本便不是個孩子。

  「你回去吧。」謝姝寧半垂著眸,「我同爹爹說定了,今夜便睡在芝蘭齋的上房裡,等桂媽媽回來我便在暖閣裡歇息。」

  李媽媽聽了這話,頓覺頭疼不已。

  先前送了謝元茂回來的兩人走後便立刻去將事情稟了給陳氏,陳氏知道後就立刻派了李媽媽來。而她自己則拖著宋氏姐姐妹妹的說起了話,阻一阻宋氏的腳步。宋氏自是不願意搭理她的,可陳氏慣會裝柔弱,一番哭訴,登時便叫宋氏沒了法子。

  宋氏是江南女子,說話輕聲軟語,可骨子裡的性子卻並沒有面上那般軟弱。

  反倒是她自小便被哥哥嬌寵著長大,哥哥又是那樣大喇喇的性子,以至於她甚少同陳氏這樣的人打交道,這會遇見了,就像是百鍊鋼撞上繞指柔,全無逃脫之力。

  這可不是好事!

  一旁桂媽媽看得著急,可主子說話,哪裡有做下人的插嘴的份。

  這時,若是江嬤嬤在,可就好了。

  她兀自感嘆之際,李媽媽卻已經到了想要強行將謝姝寧抱走的時候。

  真真是難纏的小東西!

  李媽媽賠著笑臉的時候,仍覺得面上火辣辣地叫她難堪,她遠不願意搭理謝姝寧,可卻只能想盡法子留在其身邊。一想起來,李媽媽便覺得像是吞了隻蒼蠅一般叫人噁心。

  「八小姐您聽奴婢說……」

  「你還不走?」謝姝寧厭惡地打斷她的話,「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李媽媽僵著臉皮,忍氣吞聲,「自然是八小姐您說了算。」

  就算面前坐著的還只是個小孩,可主僕有別,尊卑有序,豈是她能僭越的?李媽媽咬著牙,眼珠子滴溜溜轉悠起來,略一想便道:「那奴婢先行告退。」

  「嗯。」謝姝寧擺擺手,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李媽媽便扭頭快步出了門,可出了門她卻站定不動了。等了一會,薔薇端著醒酒湯的身影便出現在了眼前。李媽媽輕哼了聲,敢上前去一把搶了那碗醒酒湯,而後指使薔薇道:「八小姐方才說睏了,你快去將她安置下吧。」

  薔薇心中不忿,想著憑什麼這也叫我做那也叫我做?

  可是不做又怎麼敢?她忍著脫口便要衝著李媽媽罵出去的老刁奴幾字,木著臉打起簾子進去。

  「小姐,暖閣裡的鋪蓋今兒桂媽媽都已經備好了的,奴婢這便領您過去吧?」

  謝姝寧微微抬頭,只見薔薇兩手空空,登時明白過來。她在炕上站起身,展開雙臂道:「你抱我過去。」

  薔薇正要上前為她穿鞋的動作便一頓,仔細估量了下謝姝寧的身形,再看看自己細細的胳膊,差點便要罵娘。過去也就罷了,如今她哪裡還敢抱這小祖宗?若是一不小心摔了,她這條命不也得搭進去?

  場面一時間僵持住了。

  外頭守著的李媽媽左等右等,就是不見裡頭有什麼動靜,又冷又惱,不由也急了,索性直接便喚了人進去便想要將醉醺醺的謝元茂搬走。這回李媽媽也不將謝姝寧放在眼裡了,左右將來也就是個庶出的,有什麼大不了的!沒得好聲好氣地將她給慣出了毛病,真將自己當什麼老子了!這麼點大的孩子,指不定將來能成什麼模樣呢!

  李媽媽便看也不看謝姝寧,只讓人去扶謝元茂。

  謝姝寧見她竟敢這般肆意妄為,這下子也顧不得旁的了,一溜下炕撿起自己的小靴子便大力往李媽媽臉上砸。她人小,力氣卻不小。又在惱恨之中,一下子竟也打中了李媽媽的正臉,鼻子上霎時便現出了個黑乎乎的鞋底子印,上頭還濕漉漉的,帶著雪水。

  雖不怎麼疼,可模樣卻狼狽之至,屋子裡的一眾人便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謝姝寧更是只著襪子站在地上,仰著頭冷笑,「可惡的刁奴,你才說要走,這會怎的卻又帶著人回來了?我瞧你眼裡根本便沒有主子!」說完,她又面向被李媽媽喚進來的那兩人,從牙縫中擠出話來,「都給我滾出去!」

  「八小姐你——」李媽媽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只奮力去擦面上髒污。

  謝姝寧往前邁一步,聲音軟糯,話語卻冷厲:「你不過一個婆子,我若是不喜你,明日便能讓人將你發賣了!你這把年紀雖說大了些,可若是不要銀子把你丟出去,指不定還有人搶著要。你丈夫也容易,指個年輕丫鬟給他,他難道還能來為你求情不成?」

  李媽媽被唬了一跳,驚疑不定地退後一步,脫口尖叫:「你是什麼妖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13 AM

第025章 丟人(一)

  屋外寒風驟然凜冽,吹得門口厚重的簾子都揚起了一角。刺骨的冷意自外鑽了進來,凍得人一激靈。

  李媽媽心內愈加惶恐,一雙眼又是想要盯緊了謝姝寧卻又不敢同她對視。明明那人還是小小粉嫩的一團,可口中說的話哪一個字像是小兒說的?竟還說要將她發賣後,另要指個年輕丫鬟給她男人!這焉是四歲小兒能懂的事?

  「你不是……不是八小姐!」李媽媽平日裡便迷信,這會面對謝姝寧便只覺得自己是撞上什麼邪神了,惶惶然又往後退了一步。

  可她退,謝姝寧便近。

  白胖小臉上綻出一個笑,頰邊便現出兩個小小的梨渦,瞧上去再天真無邪不過。

  可這模樣映入李媽媽的眼簾中卻恍若妖邪附身,叫她嚇得連聲都哆嗦了起來,「別……別……別過來……」說完,轉身便似要落荒而逃。可腳步才堪堪邁出一步,她的動作便僵住了。

  只聽得謝姝寧道:「你可是準備將我方才說的話稟給祖母聽去?」

  李媽媽心一緊。

  「你若想去說,自管去便是了。」聲音中冷意漸褪,變得懶洋洋的似犯睏。

  可李媽媽卻下意識便打了冷顫,重新轉過身來。

  謝元茂還好端端地睡在炕頭上,屋子裡方才這般喧鬧,他也只是翻了個身便沒了動靜。而被李媽媽叫進來的兩人打量了番此刻身處的環境,心中一邊想著留下看一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轉念間卻又覺得知道的越多,越不得安生,倒不如早早躲開了才好。兩人便裝模作樣地衝著李媽媽撇撇嘴,飛快地出了門。

  李媽媽霎時變得孤立無援。

  謝姝寧卻不搭理她了,只衝著薔薇道:「給我穿鞋。」

  「是。」薔薇強行將心中異樣壓制下去,低頭應了聲便快步去將那隻小靴子撿了回來,又半跪在地上為她重新穿好。

  穿著鞋子,謝姝寧微微側目,看著李媽媽笑了一笑,道:「你若是有本事便自管將方才的事給說出去便是了,且看看誰信你。」頓了頓,她又說起,「主子沒有吩咐,你便敢自己領著人闖進來,這是誰教你的規矩?這事若是說出去,你討得著好?便是有人信了你,我只說那些話是原是從你嘴裡聽來的,又如何?再不然,我便說是薔薇姐姐教我的怎樣?另外……」

  話音漸輕,她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扯著嗓子喊道:「李媽媽壞——」

  薔薇原本聽到她忽然提到了自己,慌亂不已,然而馬上便碰上了這一幕,不由跟著驚愕中的李媽媽一道愣住了。

  就在這時,一直躺在那沒有動靜的謝元茂猛地坐起了身來,似是頭暈,一下子便又躺倒了下去,「哎喲」一聲捂住了額,口中喑啞地急聲道:「出了什麼事?」

  緊接著,門外響起了陣陣腳步聲。

  許是聽見了裡頭的哭聲,腳步聲驀地加快,一會石青色金玉滿堂的門簾子便被打起,倏忽間便進來幾個人。

  宋氏更是走在了最前頭,一見謝姝寧哭成了淚人,急忙衝過去一把將她摟進懷中,一疊聲問道:「怎麼哭了?」

  「怎麼回事?」桂媽媽更是直接劈頭蓋臉衝著一旁的薔薇喝了聲。

  薔薇只覺得滿心委屈,可方才的事她又怎麼敢說?剛剛小姐可是明明白白地說了,若是有人信了,便說是她教的!她何時教這小祖宗說過那樣的話呀!真真是冤死個人!她便垂著頭,一聲也不敢吭。

  桂媽媽見狀不由氣急,方要開口卻見李媽媽正躡手躡腳地要往外頭去,不由冷哼一聲,「李媽媽這是要上哪兒去?」

  「我……」李媽媽面色略微發白,嘴角翕動。

  可才說出一個我字來,眾人便聽到謝姝寧尖著嗓子大哭不止,斷斷續續地道:「李媽媽……媽媽要帶爹爹走……她、她還罵阿蠻……」

  李媽媽聞言腿都抖了!

  做下人的竟然敢罵主子,這眼裡還有沒有規矩,她還要不要活了?

  好奸猾的小東西,竟這般誣賴她!

  她瞪大了眼睛便要分辯:「奴婢怎敢以下犯上?方才奴婢也只是來請小姐回去歇著罷了,何曾有過一句不當的話?」說完,她眼珠子一轉,伸指一點薔薇,大聲道,「太太若是不信,只管去問薔薇姑娘便是!」

  到了這個時候,她也顧不上別的了,這聲太太該喊不該喊都只有喊了再說。

  話畢,她又見謝元茂緩過勁來自炕上坐起,急忙往前走兩步一把跪下,「還請六爺明鑒啊!奴婢豈敢做那混賬事?」

  可哪怕就在她求饒分辯的當口,謝姝寧也沒有止住哭聲,反倒是有越哭越傷心的趨勢。這麼一來,誰還注意得著她,個個都只顧著去勸謝姝寧了。李媽媽便再次聽到謝姝寧將「屎盆子」大力扣在了自己腦門上。

  ——「李媽媽說要將爹爹送、送到玉茗院去!」

  猶帶著哭聲的話語,聽得李媽媽耳邊「嗡」地一聲,手腳發麻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謝姝寧聲音又響,不多時屋子裡亂糟糟的聲音便都傳了出去。外頭的人雖聽得不是太分明,可隱隱綽綽的也聽了個大概,一會便聽明白了這是陳氏想要趁著謝元茂醉酒行好事,所以才派了李媽媽來作祟,可不巧卻被八小姐給撞見了。

  沒多久,這樣的消息便在府裡各處四散開來,犄角旮旯都給傳遍了。

  傳到三老太太耳中的時候,她正捧著卷佛經看著。聽完大丫鬟春平的話,氣急敗壞,一把將佛經擲了出去,沉聲罵道:「蠢東西!真真是蠢東西!府裡怎地盡養了這麼些愚笨的東西!」罵了一通,心頭的那口鬱氣總算是平緩了些,她才正色同春平吩咐起來,「下去都敲打敲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一個個的也都該長些記性才是!」

  春平乖巧地應了,而後才似有些為難地道:「還有一事,奴婢不知當講不當講。」

  三老太太熟知春平性子,見狀便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麼,快說!」

  「府裡還有傳言說八小姐有些古怪,說的話直叫人心裡發寒呢。」

  三老太太略一思索,「依你看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19 AM

第026章 丟人(二)

  春平搖搖頭,試探著回答:「奴婢聽著不像回事,不過……八小姐倒的確似比長房的幾位姑娘都更聰慧些。」

  「哦?」三老太太意味不明地發出個音,而後一抬眼,笑了起來,「聰慧?她那娘便不像是個聰慧的,她又能聰慧到哪裡去?幾隻螻蟻,也敢上跳下竄。你且先去將那些嚼舌根的人整治一番,剩下的咱們來日方長。」

  春平應下了,先去撿了佛經整理妥帖在炕几上擱好,這才屈膝行禮撩開錦簾出去。

  等人走後,三老太太掃了眼被撿回來的佛經,手抄的簿子,字體清雋,紙張卻已經有些泛黃了。她閉上眼,白皙的手握成一個緊緊的拳,口中呢喃道:「該是我的,這一切都該是我的……」

  她是家中嫡出的女兒,可父親仕途不得力,直至她年長,已是家族衰敗,式微了。

  母親為她殫精竭慮,最終也不過是只能將她嫁進謝家三房來做繼室。

  她明白,當年謝三的確是比她大上許多歲,可到底還處在身強力健的時候,身邊姬妾雖多,然並無人誕下子嗣。她若是能一舉得男,將來的日子還能不好過?可千算萬算,誰也沒能料到,她還未能懷上身子,那人便去了。從此,只留下這一宅子的妾室通房,同她這個年輕的孀婦罷了。本是酒色害人,可她的婆母卻認定她是喪門星,就是因為娶了她,三房才徹底絕了脈。

  真真是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哼!」三老太太回過神來,冷哼了一聲,重新睜開眼,喚了人進來服侍自己睡下。

  一夜裡,翻來覆去的睡不安生。

  次日天邊才剛剛冒出一絲亮光,她便已經醒了,卻靜靜躺在那望著頭頂帳子到辰時一刻才起身。

  梳著頭,她輕咳了兩聲,問身後侍著的春平道:「如何了?」

  春平賠著笑臉,「奴婢都已經打點過了,那兩個將話傳出來的,也都已經給打發到平郊的莊子上去了。」

  「做得好。」三老太太讚了聲,而後眉頭一皺,「可是還有個李媽媽?」

  「是。只她是太太的人,奴婢暫時未動。且六爺也動了氣,怕是不容易直接處置了。」

  「荒唐,越是如此,便該加緊處置了才是!等會便使人去將太太喚來,我親自吩咐她!」三老太太望著鏡中的自己,忽然瞪大了眼睛,手往後一伸握住了春平的腕,急聲道,「你快瞧瞧,這兒可是生了根白髮?」

  春平一怔,仔細翻揀著三老太太鬢邊的幾縷長髮,裡頭果真藏著根通體雪白的銀髮。她輕手捏住,將這根髮絲牢牢卡在兩指間,強笑著道:「只一根,不打緊的,奴婢給您藏起來,輕易是瞧不見的。」

  三老太太不語,只呆呆地望著鏡子。

  良久,當春平覺得自己拿著白髮的手都已經僵住了時,她才聽到三老太太冷聲道:「拔了吧。」

  春平下意識脫口而出:「老太太不可,這拔了一根可得再生七根回來呢!」

  三老太太神色不變,道:「我早已是老太太,生幾根白髮怕什麼!」

  可她口中說著怕什麼,那盯著鏡面的眼神卻似乎要射出針來,冷得春平手一抖,便連根將白髮給扯了出來,嚇得她連忙丟開了手告罪:「奴婢手笨,請老太太責罰。」

  「起來吧。」三老太太面無表情,「已經死了的髮,拔了也不疼。繼續梳。」

  春平這才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重新握了梳子為她盤髻。

  另一邊的夏安則取了衣飾過來給三老太太過目,一件比一件色沉花素,瞧著比長房老太太身上穿的大抵還要老氣些。可三老太太卻似極為滿意,挑了件模樣端肅的穿了,才剛剛繫好扣,門口的福字紋簾子便被打起,秋喜跟冬樂一前一後地走進來。秋喜提著食盒去桌上安置,冬樂則快步走至屏風外,衝裡頭三老太太的身影道:「老太太,出事了。」

  話音落,屋子裡靜了一靜。

  而後三老太太便揉著額角出來,蹙眉問道:「又出了何事?」

  冬樂苦著臉,「不知怎地,府裡頭都傳開了,太太苛刻芝蘭齋那邊的炭火,惹得他們只能自己使銀子出去買。」

  「什麼?」三老太太饒是心裡已有些準備,但聽到這樣的話,仍是懵了,「太太苛刻芝蘭齋的炭?」

  冬樂點點頭,斟酌著說道:「府裡頭還傳芝蘭齋那邊怕過不好冬,所以一起子便買了大批銀絲炭回來,堆得小山似的。個個都說那位好大的手筆,銀子多得能當石子丟著玩呢。」

  三老太太氣急反笑,道:「先前在長房曬了財,如今連炭也要擺出來曬曬?真當這天下便是她宋氏最有錢了不成!」話畢,她似想到什麼,眉頭蹙得愈緊,「芝蘭齋那邊的炭原本備得足不足?」

  這些事冬樂在來稟之前,自是都已經查過一番的,這會聽到她問起,當即回道:「奴婢都打聽過了,炭原也是照著之前的定數發的,是足的。只是芝蘭齋那邊的人都是南邊來的,不禁凍。便有人去尋了炭房的婆子,要多取些來用,結果卻被拒了。」

  如此一說,三老太太便聽懂了,沉聲怒道:「怎地左一個不成樣的右一個也這般無用?瑾兒這些年都是如何管教下頭的人的?」

  她罵陳氏,冬樂春平幾個大丫鬟自是不好接話,只能等著她罵完才輕聲勸慰道:「這事太太也是不知情的,原是那邊的人太刁鑽了。」

  三老太太聽完卻不理,只冷笑兩聲,走至桌邊坐下,惱火地說:「刁鑽?若不是自家敞開了大門讓人進來使壞,他們能刁鑽到哪兒去?不過一群蠢貨!這宅子裡的人,看樣子都該好好整頓整頓才是了!」

  如今又臨近年關,最是怕出事不吉。

  可照著眼下的情況看,又何止是不吉這般簡單。再這麼下去,誰知道還能出點什麼事。

  三老太太越想便越是頭疼,連帶著倒了胃口,一口飯也吃不下去了。

  可一大早的,謝姝寧卻敞開肚皮用了許多,還強行讓謝翊也多吃了半碗粥才肯放過他。前一世,她身嬌力薄,一場風寒便能倒下,平日裡吃的東西也極少,養成了弱不禁風的模樣。所以為人性子再強硬又能如何,身子都吃不消,又怎撐得下去?

  她勢必得趁著如今年紀尚小,先好好將身子養好才是。

  再加上今日,喜事一樁接一樁,她這胃口當然也就愈發的好了。

  只要一想到三老太太跟陳氏氣急敗壞的模樣,她就忍不住還想要多用一碗!這般想著,謝姝寧便抱起碗遞給了桂媽媽,瞇著眼睛笑道:「乳娘,我還要!」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22 AM

第027章 挨罵

  見她胃口大好,宋氏便略放心下來。但只要一想到昨日夜裡謝姝寧大哭不止的模樣,她便又覺得心裡似有貓爪撓個不停,疼且癢。她微微蹙眉,端起茶盞漱了口,同謝元茂道:「昨日那位李媽媽,繼續留在阿蠻身邊怕是不大合適。」

  她只說李媽媽不適合留在謝姝寧身邊,卻絕口不提李媽媽要將謝元茂帶走的事。謝元茂聽了,倒是長舒一口氣,便道:「豈止不合適!雖說是府裡經年的老人了,可膽敢辱罵小姐,便是直接打死了也是該的!不等午時,我便讓人將她打發了。」

  「可……到底是她好心撥給阿蠻使喚的人,我們豈好就這般駁了……」宋氏欲言又止,索性揀了帕子為謝姝寧擦拭起嘴角來。

  謝元茂聞言只覺得宋氏話中帶著心酸,又覺得陳氏怕是明知李媽媽的性子才故意將人撥到芝蘭齋裡來的,登時對陳氏多了幾分不喜,對宋氏多了幾分愧疚。

  與此同時,謝姝寧卻也是頭一次從自己母親話中聽出了幾分別樣的意思。

  她吃著粥,開始心不在焉地思量著宋氏方才的那句話。

  若是不注意,她定然也只會覺得母親是本性使然才會說宋氏好心這樣的話。可如今她非幼童,所思所想自然也就多了幾分。方才只轉念一想,她便明白了母親的用意。母親就算真的不通內宅之事,缺的應當也只是實戰而已。畢竟身邊有個江嬤嬤服侍著長大,又豈會一點不教母親?

  父親本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這種時候,母親將自己放得越低,說的話越顯然心酸無助,父親便越會將心偏向他們這一邊。

  她並不能肯定母親究竟是故意為之還是無意,她只知道,母親若是能一直如眼下這般行事說話,對他們只有益處。這樣,便已足夠。

  一邊用調羹不緊不慢地吃著粥,她一邊望向了不遠處擱著的一隻白地粉彩賞瓶,上頭繪著折枝牡丹紋,其間西蕃蓮跟蓮花紋又緊緊交錯蜿蜒。這些粉彩的花紋,便像是如今他們所處的環境一般。看似雜亂無章,可一旦找到了其中的關竅規律,剩下的就都迎刃而解了。花紋的排列走向,原就穩固有序,因而她一步步要走的路也絕非亂來。

  先是粥,讓謝家的眾人看清楚,三老太太跟陳氏是有多不喜他們。

  緊接著便是在阻了陳氏那點小手段的同時,將李媽媽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不論如何,李媽媽都會被從她身邊打發走。她的確想要好好折騰折騰李媽媽來消氣,可那些事畢竟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而今更重要的事還擺在眼前,早些將李媽媽這樣的人打發得遠遠的反而更好些。故而她毫不猶豫地便那般做了。

  可這還不算完——

  人舌是軟骨,但它卻能殺人。

  借用些流言蜚語做前行的兵器,再好用不過。

  炭火的事,並不大,可卻能讓陳氏的臉面盡失。知道的人都只會鄙夷三老太太跟陳氏刻薄,小婦做派叫人不齒。

  而這,也正是三老太太對陳氏惱恨的地方所在。若是她管家有方,將府裡的下人嘴巴都「縫」得緊緊的,誰還敢私下裡亂嚼舌頭?因此,也就愈加顯見得陳氏無用了。

  三老太太喚了陳氏進壽安堂後,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痛罵,「你但凡長些心眼,我也就不必日日睡不安生了!那宋氏是個什麼貨色?不過商賈之女,手中除了有幾個臭錢之外,還有什麼值得看的?可你倒好,人才進門沒幾日,你便落了下乘,真真是將我的老臉都給丟盡了!我可曾同你說過,有些事急不得?你都聽到何處去了?」

  陳氏面含委屈,訥訥辯駁:「可這也是您說的,表哥回來半年了,我這不也是不願錯失機會嘛。」

  「機會?」三老太太先前倒也罷了,聽到這話頓時怒不可遏,「這分明是個套,你卻還當是個機會,愚不可及!」

  陳氏被罵得後退一步,小心翼翼看著眼前這個看上去像是自己姐姐的婦人,帶著幾分無奈道:「只怪那小丫頭脾性大,不然人早被帶到玉茗院了,又豈會有後頭的那些事。」

  三老太太挑眉,冷笑道:「你倒想得容易。聽說你是當著老七夫婦的面將人送下去的?」

  陳氏不明所以,點點頭。

  「你可知如今個個都如何說你?」三老太太面上笑意愈發冷銳,「說你不知廉恥,逮著機會便想要將男人拖回自己房中。」

  陳氏聞言急忙要說話,卻被三老太太阻了,「你想說若是事成了便根本不會這樣是不是?可我告訴你,哪怕事成了,你這不知廉恥的名號怕還是得傳開了!你當你是正室,便拿出正室的風範模樣來!若是沒有手段,那便給我好好待著!再這般不成樣,我也就懶得管你了。」

  一通臭罵,聽得陳氏心驚肉跳。

  從壽安堂出來便去傳了李媽媽,痛斥一番恨不得將她立即打死謝罪了事。

  李媽媽便哭訴謝姝寧小小年紀如同妖邪,駭人得緊,該請大師來瞧瞧才好。

  陳氏只當她是推托之詞,愈加惱恨,轉眼便將人給打發到了另一個偏僻的田莊上去。沒多久,便傳來了李媽媽重病的消息,怕是不久於人世。三房的下人亦都被好生敲打了一番。在這樣雷厲風行的動作下,此後多日,府中倒清淨了不少。

  然而長房跟二房的那些下人,鞭長莫及,只能放任他們去。長房老太太似是故意要讓陳氏難堪,竟也不阻一阻。這般過了幾日,大太太才出面將流言壓制了下去。

  不知不覺,時已入了臘月。

  天氣比謝姝寧幾人入京時顯得更冷,雪也下得更加綿密。

  一大清早,謝翊便穿了簇新的襖子來尋謝姝寧一道出門玩耍。半月前,謝翊被謝元茂領著送到了謝家的吳先生面前正式入了學,所以平日裡便輕易不得空來找謝姝寧玩鬧。今日是臘八,吳先生特地放了眾人的假,故而他才會一早便急巴巴地過來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25 AM

第028章 臘八

  謝家孫輩中,屬謝七爺的嫡子謝旻年紀最幼,除此之外便是謝翊了。謝旻還未開蒙,這麼一來跟著吳先生的孩子中便只有個謝翊還是小童模樣。吳先生便也不將他當回事,平時雖也帶著他一道上課溫書,可到底不曾放在心上。謝翊雖小,卻也隱約察覺。有些話他不好直接跟父親說,便偷偷都說給了謝姝寧聽。

  謝姝寧便想著,前世他跟吳先生念書時便不得吳先生喜歡,如今年紀更小,吳先生只當他並非真心向學,想必就愈是滿不在乎了。

  兩人牽著手往鋪著棉地衣的路上走,謝姝寧便壓低了聲音在謝翊耳邊道:「哥哥若是不喜吳先生,便讓父親再請一位先生吧。」

  謝家雖是早在上一輩便分了家的,可許多事都還是混在一塊兒不分你我。大夫是,府裡的夫子亦是如此,吳先生居在長房,授課的地方自然也是在長房。所以平日裡二房的幾位少爺上課也都是往長房去的,而今謝翊要學,自然也是這般。

  想到這,謝姝寧不由有些失笑。

  其實她心底裡覺得眼下哥哥能跟著吳先生念書並非全是壞事,畢竟能跟長房扯上些干係總是好的。可他要是真不喜,自然是該先換個先生才是。旁的事,都能另想法子。

  可聽了她的話,謝翊卻只是搖搖頭道:「爹爹說過,吳先生是個有學識的。」

  謝姝寧聞言蹙眉,「爹爹的話也不全都是對的。」

  「咦?」謝翊不由吃了一驚,「爹爹的話難道還會有錯?」

  謝姝寧瞪他一眼,「爹爹的話怎就不會錯?」

  謝翊搖搖頭,做茫然狀,道:「我不知。」

  「爹爹亦是凡人,總也有說錯話的時候,又怎會都是對的?」謝姝寧小聲反問,「有些話,他說了,你聽見耳朵裡,也得自己思量思量才是。」

  這話聽著倒是有幾分像是挑撥了,可謝翊聽完卻只是艷羨地道:「阿蠻你懂的可真多。舅舅雖也誇我,可我知道你一貫是比我聰明的。」

  謝姝寧腳步一頓,眉眼一彎,「哥哥可想舅舅了?」

  「自然是想的,可是娘親說,舅舅得過好久才能來看我們。」

  「是啊…」謝姝寧悵然,喃喃道,「所以該想法子提前了才是。」前世,直到最後,她也未曾再見過舅舅。哪怕是母親病逝,舅舅也未曾露面,再後頭,便徹底斷了聯繫,那些事想來便叫人心懷鬱結。

  她說話時聲音壓得低,謝翊並沒有聽分明,此刻卻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忙不迭地鬆了她的手,口中道:「今日雖是臘八,可我也該先去習了大字再來玩才對!阿蠻你好好玩,我先回房習字去!」說完,便邁著腳飛快地跑開了。伺候他的白芍忙衝著謝姝寧行了個禮,急巴巴地跟了上去。

  薔薇便湊到謝姝寧耳邊道:「小姐,外頭天冷,您也回吧?」

  「不,我要去尋娘親。」謝姝寧說完也不理她,兀自便轉身往宋氏那去。

  薔薇見狀心裡頭便有些不悅,卻還是趕緊上前為她攏了攏身上穿著的厚厚狐皮襖子。可當寒風裹著片片鵝毛雪花席捲而來時,她卻下意識躲開了,並沒有自發地擋在謝姝寧前頭,只任由風雪中夾雜的冰渣子打在謝姝寧的小臉上。等到這一陣大風過去,薔薇才回過神來,又想起前段謝姝寧的異狀,當下惶恐起來,生怕謝姝寧會在宋氏面前使什麼妖蛾子,連忙裝作擔憂地道:「小姐可還好?」

  說著,一邊用懷中捂得溫溫的帕子小心翼翼去擦拭她面上的水漬。

  謝姝寧自風帽下抬眼看她,在薔薇眼中卻只能瞧見一角圓乎乎的下頜,「我倒是無事,只不過我突然想起李媽媽來了,不知她如何……」

  風帽遮著大半張臉,謝姝寧輕聲吐露的話叫薔薇辨不清意思,但霎時仍覺得渾身一冰,直冷到腦殼子都生疼。可等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打顫的牙,謝姝寧已然頭也不回地朝著正房去了。好在她人小腿短,走得也不快,薔薇只幾大步便重新追了上去。

  這一回,薔薇卻是不敢再繼續說話了,只安安靜靜地跟在謝姝寧身後,時不時還幫她擋擋雪粒冰渣子。

  三房空置的院子不少,陳氏也絕不會在這明面上苛待誰。所以除玉茗院外,芝蘭齋所佔的面積也是不小的。謝姝寧住在東廂,離宋氏所居的正房之間隔著不小的距離。

  謝姝寧卻對這條不短的路瞭然於心,此刻走起來毫不猶豫,根本無需薔薇帶路。沿著游廊一往直前,穿堂而過。出了連接抄手游廊的雕花廊心牆,謝姝寧便大步甩開了薔薇,小心翼翼避開廊檐下濕漉漉的雪水薄冰,站在了正房門口。

  當值的是桂媽媽的長女,也就是綠濃的姐姐綠珠,今年才十二。見了她,急忙墩身行禮。

  府裡自也是撥了人來芝蘭齋的,尤其是上一回炭火的事後,陳氏要做臉面,雖在年節上,也想法子挑了一批人先送過來。只推說等過了年,再另尋牙婆挑幾個好的。所以如今,謝家三房中芝蘭齋跟玉茗院對峙,雙方僵持不下,一時間倒像是兩方平起平坐之勢。不過眾人心知肚明,這安寧局面只是暫時的,待年後,一切便都風雲驟變了。

  過年是大事,誰也不能擾了去,這是三老太太的原話。

  可是,有些事是拖不得的。

  這段時日由誰來掌管家中瑣事,由誰來主持祭灶、掃年諸事,除夕那日又由誰來祭拜家廟、拜祖宗,坐在堂前接受闔府人員磕辭歲頭?

  這一切可都是極有講究的!

  看似是個普通的年,可其實呢?單憑這一個年,闔府上下便都能瞬間明白誰大誰小!

  有些權跟臉,該掙就得掙!

  所以陳氏送來的那些人,不能打發回去,卻也不能留著肆意地用。桂媽媽便將這群人都敲打了一番,丟去做了灑掃、端茶送水之類的瑣事。哪怕當值的,也寧願留了自己的女兒受凍,也不願意用謝家的人。這樣做再好不過的,所以謝姝寧進了裡頭見著桂媽媽,便先笑著親親熱熱地喚了一聲乳娘。

  桂媽媽歡喜得不行,急忙將她送進了裡面同宋氏讚了好幾聲。

  宋氏正歪在炕頭做著針線活,聞聲丟開了活計,笑著摟了謝姝寧,道:「今日臘八休沐,哥哥怎地沒同你一道玩?」

  「哥哥要習字呢。」謝姝寧仰起頭來,笑得露出兩排米粒似的細白牙,「娘親,江嬤嬤何時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28 AM

第029章 賞錢

  聽她提起江嬤嬤,宋氏不由微怔,過了會才道:「阿蠻怎地想起江嬤嬤了,你素日裡不是最怕她嗎?見了旁人跟潑猴似的,見了她可從來都是大氣也不敢出的。先前江嬤嬤未能同行,你可還樂了好些日子呢。」

  「江嬤嬤是好人。」謝姝寧聽得汗顏不已,想想自己幼年時的性子,再想想記憶中江嬤嬤模糊的嚴厲模樣,母親說的怕是實情。

  宋氏卻不知她心中所想,聽到她說江嬤嬤是好人,掩嘴直笑,伸手輕輕揉著她的臉道:「這話要是叫乳娘聽著了,可不得嚇著。皮猴也知道好歹了?」

  謝姝寧面帶酡紅,一骨碌躲進她懷中,故作撒嬌道:「娘親,阿蠻不是皮猴,哥哥才是。」

  小兒嬌聲逗趣,聽得宋氏樂得不行。

  謝姝寧便道:「娘親,江嬤嬤莫非不來了?」

  「這……自是要來的。」宋氏搖搖頭,「嬤嬤上了年紀後身子便不大好,臨上京時更是只能躺在床上靜養,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只怕是還得過段日子。」

  謝姝寧聞言心一沉,江嬤嬤的身子竟已經差到必須臥床靜養的地步?果真如此的話,她又怎能上京?難道前一世,江嬤嬤便沒能挨過這場病?可她思來想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當年畢竟年歲太小,許多事宋氏也不會當她的面提及,所以前世的事其實她知之甚少。

  「娘親,今日是臘八,江嬤嬤在府裡也要吃臘八粥的。」她望著宋氏仍舊如同二八少女的嬌俏面容,笑了起來,「既然我們不能同她一道吃粥,那娘親寫了信回去給江嬤嬤如何?阿蠻在上頭畫上臘八粥,便當我們一道吃過了。」

  宋氏捏她的鼻尖,笑說:「你這小囡。」

  謝姝寧咯咯笑著,揚聲喊桂媽媽,讓她去準備紙筆。

  此時多有閨學,但凡有些銀錢的人家都會想盡法子讓自家女兒多識字念書,將來等到談婚論嫁時,也好多些資本。整個西越朝皆是如此,江南風氣尤甚。所以宋氏寫的一手好字,簪花小楷字字規整精緻,便是許多世家女子也比不得她。

  謝姝寧坐在一邊盯著炕几上的紙張,只覺得那一行行墨字模糊起來。

  如今已進臘月,天愈冷,人也就愈加遲鈍。

  前世裡這段日子究竟發生過什麼?

  母親看似無能,可骨子裡的性子卻並不軟弱,何況是自甘為妾。而父親彼時雖優柔寡斷,但對母親、對他們都並非無情無義,可最後局面究竟為何會變作那般?母親也真的便將入謝家之事瞞著舅舅,瞞到了死為止嗎?

  這樣想著,謝姝寧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不對!

  不是這樣的!

  哪怕母親瞞著舅舅,可延陵宋家自始至終都是舅舅的地方,留守在延陵的那群人難道便沒有一個會通知舅舅?即便舅舅身處關外,距離京城遙遠,可若是知道了,以舅舅對母親還有他們兄妹兩的寵愛,又怎會不趕來撐腰?

  可是——

  謝姝寧小小的手在袖中握成拳又舒展開來。

  當年的事,她一頭霧水。可她已非昔日吳下阿蒙,不論當年如何,而今她來扭轉乾坤便是!

  正想著,桂媽媽快步走了過來,同宋氏請示道:「太太,今日臘八,按照咱們原先府裡的規矩,是該發賞銀的。可這邊……」

  宋氏提著筆,扭頭看她,略帶幾分苦惱地道:「我倒是忘了,這事原該先問問六爺才是。這樣,你使人去打聽打聽,若是謝家也是這個規矩,咱們便照著他們的規矩來。若是沒有,也就罷了。」

  桂媽媽聽了也沒言語,應聲點點頭下去了。

  片刻後,等到宋氏手中的信寫至落款時,她便帶著消息回來了。

  宋氏幾筆寫完,擱下了手中狼毫,問道:「可都打聽清楚了?」

  「是。」桂媽媽道,「奴婢打聽過了,這府裡逢年過節賞銀都是發的,按丫鬟們的份例發。左右咱們只管著芝蘭齋的人,奴婢估量著約莫有個十幾兩便是夠了的。」

  宋氏自小生活富貴,對銀錢一事並不精通,聽完便道:「那就照著這府裡的規矩發吧。」

  桂媽媽就去取了裝散碎銀子的錢匣子要出門。

  「乳娘等等,我也一道去。」謝姝寧只略一想,便喊了起來,旋即便下炕要追過去,扭頭又朝宋氏喊道,「娘親且先,阿蠻只一會便回來了。」

  宋氏就笑,「還說自個兒不是皮猴,這會急巴巴地可不就要出去玩!」

  謝姝寧心中裝著事,也不接話,只笑笑便追上了桂媽媽。打起靛藍色的門簾子出去,謝姝寧便仰起頭對桂媽媽小聲道:「乳娘,咱們有多少銀子?」

  「小姐怎麼問起這個了?」桂媽媽見她掛心銀錢,不由微怔。

  謝姝寧神情自若地回道:「咱們既只管著芝蘭齋的人,那就多賞他們些銀子如何?這可是娘親第一次給謝家的下人發賞錢,多些也是該的,是不是?」

  發的多了,可就要越過玉茗院那邊的去了。

  可桂媽媽被謝姝寧一說,不由也心動起來。若是這樣,也好叫人明白,究竟誰才是正頭太太。她自己便是個做下人的,自然明白那些人的心思。做奴才的認的可不是人,而是身份跟銀子。她掂了掂懷中抱著的錢匣子,便笑著對謝姝寧道:「小姐說的是,奴婢心中有數了。」

  謝姝寧裹得嚴嚴實實,跟在她身側走了一會便停下了腳步,道:「府裡原本給多少,乳娘便十倍發下去。」

  「十倍?」桂媽媽唬了一跳,可轉念一想十倍似也並沒有多少。宋家出來的人,都是見慣了大手面的,來了謝家這段日子,倒是變得小家子氣了。她靜心想了想,便點點頭應下了。

  正要繼續往前走,眼前驀地出現了幾個人影。

  打頭的是個眼生的婆子。

  謝姝寧便聽到桂媽媽喝了一聲:「周婆子,你不好好看著門,這是做什麼?」

  周婆子是陳氏撥來的人,被賞了看院門的活計。此刻凍得兩頰通紅,搓著手笑道:「這不林姨娘求見太太,我只好親自送了她進來。」

  ——林姨娘!

  桂媽媽一臉茫然,謝姝寧卻在聽到這三字時激動了起來。

  若說當年在府裡,還有誰對她是好的,恐怕也就只有林姨娘一人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31 AM

第030章 反差

  陳氏從小便養在三老太太身邊,被當做正室教養。原本在十五及笄後便要同謝元茂成親的,可謝元茂卻藉口讀書之事吃緊,遲遲不肯完婚。三老太太並非生母,有些事也不好強來,索性便先將自己身邊一個姿色中上的丫鬟撥到了他房中伺候。

  那人就是如今的林姨娘。

  她也是打小便跟在三老太太身邊的,性子又怯弱,在三老太太看來是最好拿捏的人選,因而才會放心地讓她做了謝元茂的通房丫頭。又在謝元茂歸來後,提了她做妾。同樣在陳氏眼中,這位林姨娘亦不過是她用來籠絡謝元茂的手段,所以並不曾放在心上。前世陳氏成功拿住了謝元茂的心,林姨娘自然就被打入了「冷宮」。直到多年以後,才在三老太太的默許下,生了一個庶子。

  謝姝寧看著眼前身穿素色寶瓶紋翻毛皮襖,茄紫暗花梅紋百褶裙的清麗女子,不由微微失神。

  前世母親去世後,陳氏在府中一手遮天,上頭更有三老太太壓制。哪怕她被從田莊上接了回來,可過的日子卻依舊不得舒心。吃穿用度,這種明面上的東西,陳氏是絕不會虧待她的,可剩下的呢?府裡的丫鬟婆子自然也都熟知陳氏不喜她,便都不將她放在眼裡。平日裡冷嘲熱諷,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事可一點沒少幹。府裡當初真心待她的人,她能想到的,的確便只有林姨娘一人而已。

  她當時才不過八歲餘,雖早慧,但也不是事事都能想明白的。

  好在有個林姨娘在,平日裡但凡遇上了都會指點她幾句。若是手頭得了好東西,林姨娘也是忙不迭便要來送給她的。

  林姨娘雖只是個妾,可同謝元茂卻有著近似少年夫妻的情誼,謝元茂對她同別個也是不一樣的。雖礙著陳氏,偶爾也會贈她些物件。

  這般想著,謝姝寧細細的兩道眉不禁微微一蹙。

  父親對林姨娘的情愫……

  她竟疏漏了!

  父親的性子可真叫人頭疼。他既想做個孝順的兒子,便不能違逆三老太太,可又不能丟棄母親跟他們兄妹,這處境便已經足夠艱難。可他卻還有個情分不輕的林姨娘,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謝姝寧暗暗咬牙,聽著桂媽媽明顯帶著不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太太不曾傳喚,誰讓你放人進來的?」

  「奴婢想著,這來的可是林姨娘,左右不是外人。」周婆子似是料到了桂媽媽會發難,聞言頓也不頓地便接著話回了。

  可她不說還好,這般一說,桂媽媽愈加惱了,冷聲道:「只一個妾,怎麼到你嘴裡便像是天上的王母娘娘一般,竟是連讓人通傳也等不得了?周婆子,你可是連主子都認不清?你可是瞧不上咱們芝蘭齋,所以想挪個地?」

  周婆子聽得愣住,張口結舌答不上話來。

  她不開口,站在一邊的林姨娘便顯得愈發惹人注目。林姨娘似有些尷尬,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面上亦跟著露出絲惶恐之色。

  謝姝寧便在心中無聲地嘆口氣。

  在她記憶中,林姨娘便不是個膽大的人。如今來求見母親,也不知是為了何事。嘆著氣,她便準備開口安撫桂媽媽,索性便先讓母親見了林姨娘再提也無妨。

  這世上,不論哪個女子都不會歡喜自家夫君身旁妾室圍繞。可林姨娘跟了謝元茂多年,情分不同別個,斷斷沒有就這般打發走的道理。所以將來,她依舊會是謝元茂的妾,也是母親除陳氏外不得不面對的人。不過妾終究只是妾,不同陳氏目前尷尬的名分,母親若是能放寬了心,根本不必在乎。況且,父親的妾主動來拜見母親,也不失為樁好事。

  她便張了張嘴,「桂……」

  不想才喊出一個字,便聽到對面立著的林姨娘輕聲道:「太太怕是不願見我,原是我唐突了。媽媽別惱,我這就走。只是前些日子聽六爺提起我還未能拜見太太的事,心中不安,所以今日才貿貿然地來了,並無旁的意思。還請媽媽不要怪罪周婆子。」

  聽上去字字含愧,可謝姝寧本已聚到舌尖上的話卻是再也出不來了。

  若她真只是個孩子也就罷了,偏生她不僅不是,反而是個已經在內宅中摸爬滾打多年的人。

  林姨娘的這番話,只一過聽出了不對勁來。

  她要走便走,卻先強調一番這是因為母親不願見她。其次又故意扯了父親出來,莫名便多了幾分耀武揚威之意。臨到最後,又放低姿態為周婆子求情,簡直滴水不漏!

  謝姝寧已朝著林姨娘邁出去的腳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她想要告訴自己,興許只是自己多想了,林姨娘的話並無這樣的意思。可直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她,這話遠沒有明面上那般簡單!

  「周婆子做錯了事,自是要罰的,還請姨娘不要僭越,趕緊回去吧。」桂媽媽並不給她好臉色看。

  林姨娘眉宇間含著幾分委屈,勉強笑了笑轉身便要離去。

  謝姝寧驀地大喊:「姨娘慢著,我跟乳娘正要發賞錢,你既來了,那就也領一份吧!」

  「嗯?」林姨娘錯愕地轉身,旋即便換了欣喜的模樣接過桂媽媽不情不願取出來的銀子。等看清數目,她唇角原本歡喜的笑不由一僵,艱澀地道了謝,才轉身而去。

  比不得陳氏跟宋氏的杏眼雪膚,林姨娘生得並不如她們二人,可她勝在體態婀娜多姿,風雪中走去,竟似有一種莫名的風情韻味,叫人不捨移目。桂媽媽仔細瞧了,不由低聲罵道:「浪蹄子!白費了這些銀子!」

  謝姝寧聽見了,心頭沉鬱不解。

  這一世頭一回見面,她便發現了林姨娘的不對勁。可為何在她記憶中,林姨娘卻是個再好不過的人?究竟是過去的她過於遲鈍,還是叫被豬油蒙了心?

  吸口氣抬起頭,她便發現周婆子正眼巴巴盯著桂媽媽懷中的錢匣子看,一副幾乎要垂涎三尺的模樣。

  桂媽媽嗤笑一聲,道:「還沒到你的。」

  周婆子面色訕訕,點點頭道:「老婆子知道……知道……」

  說完亦是忙不迭便回去守門。

  謝姝寧則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同桂媽媽將人召集起來,把賞銀發了。桂媽媽便開始敲打眾人,謝姝寧不願聽下去就索性先回了內室去尋宋氏。

  ——可誰知,進門她便看到宋氏伏在炕几上哭成了個淚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35 AM

第031章 安慰

  屋子裡分明燒著地龍,又在通風處點上了火盆,暖如仲春。可這一刻,謝姝寧卻被滔天的冷意凍得瑟瑟發抖不止。

  眼前的這一幕,熟悉得叫人膽戰心驚!

  似乎也是在這樣的日子裡,她抱著被二房七堂姐弄髒了的布偶,哭哭啼啼地來尋母親,闖進門時見到的便也是這樣一出。母親伏在那,肩頭聳動,壓抑著聲響哭著。她茫然不知緣由,抱著名作夢夢的布偶便朝母親撲過去,哭著要母親前去教訓七堂姐一頓。母親當時卻只一把將她摟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口中呢喃著的話叫人聽不分明。

  謝姝寧拚命去想,那一日母親究竟在她耳邊都哭著說了些什麼,卻始終一點印象也無。

  只是那之後沒多久,謝家三房原本僵持著的局面瞬間瓦解,母親莫名便成了妾,且全然不曾反抗。

  再後來,事情便一日日崩潰,終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想到這,心一緊,謝姝寧深吸了幾口氣才鼓起勇氣朝著宋氏一點點靠近,口中努力用雀躍的語氣喊著:「娘親娘親,阿蠻幫著乳娘將賞錢都發下去了呢!」

  似是這會才察覺她進來,宋氏背對著她的身影明顯一僵,旋即便止了哽咽聲。

  ——不哭了!

  謝姝寧暗暗長舒一口氣,提心弔膽的模樣總算是消了些。前世那一幕發生時,已是年後的事,如今才剛入臘月沒幾日。況且先前她跟桂媽媽出去時,母親還好好的。這會芝蘭齋裡也並沒有旁人來過,母親哭成這樣想必同她惶恐的不是一回事。

  果然,宋氏背對著她,飛快便取了帕子將臉上淚痕抹去,這才紅著眼轉過身來,強笑道:「阿蠻回來了。」

  謝姝寧朗聲應了,而後就著她伸過來的手爬到炕上,湊近炕幾去瞧。

  炕几上整齊鋪開的紙張依舊還是她先前看過的那些,幾張白紙,幾張墨字已乾的信。信是寫給江嬤嬤的,裡頭照著謝姝寧的意思多加了幾句。宋氏落筆時只當那些話是謝姝寧說著玩的,雖哄著她照實寫了卻並沒有在意。可謝姝寧讓她寫下的每一個字其實背後都有其隱義在,以江嬤嬤的老練應當一看便知。

  謝姝寧飛快掃了一遍信上的內容,放下心來。

  這時,宋氏突然伸手將信紙抓起,三兩下折好便要塞入信封,一邊對謝姝寧道:「等信送到延陵,江嬤嬤見著後若是身體無礙,想必就會加緊入京的。到時,也就有人能降你了。」

  謝姝寧攀住宋氏的胳膊,悄聲詢問:「娘親,你方才為何要哭?」

  「娘親只是突然有些想你舅舅了。」宋氏苦笑。

  竟是這樣!

  謝姝寧不由愣住。什麼都想過了,她便湊巧不曾想過母親竟會是因為太過想念舅舅才忍不住哭的。但母親若這般想念舅舅,那為何前世竟直到最後也未曾聯絡舅舅?這般想著,她便開口提議起來:「娘親既想舅舅了,為何不也給舅舅去一封書信?舅舅若是還以為我們在延陵,可如何是好?我跟哥哥可都還沒瞧見過舒硯表哥呢。」

  宋氏哂笑,道:「你舅舅遠在千里之外,這信件一來一回也得許久,何必費這個麻煩。」說著她卻情不自禁地壓低聲音喃喃起來,「他若是知道了,不逼得我跟你爹爹和離才古怪。」

  好在聲音雖輕,耳朵尖得厲害的謝姝寧仍聽見了。

  舅舅的性子她也知道,那樣的事他是絕對做得出來的。旁的且不說,陳氏便是個妾,只怕舅舅也不會願意母親繼續留在謝家。以他來看,母親是該被捧在手心裡的姑娘,即便已經做了孩子娘,依舊也只是那個跟在他身側要糖吃的小小女童。所以他是定然見不得母親留在謝家過這種日子的。

  這也就難怪母親會想要將事情瞞下。

  然而這事瞞下去,對他們而言根本根本沒有一絲好處!

  謝姝寧便拽住了宋氏捏著信封的那隻手,搖晃幾下撒嬌道:「娘親扯謊,娘親方才都哭了,想必是心中情難自禁,想舅舅想得厲害了。既這般,這會子才更該好好給舅舅寫一封信送去才是。」

  「看了幾本書,你倒是能出口成章了。」宋氏搖著頭輕笑兩聲,並不贊同她的話,「你舅舅的脾氣不好,又最不喜京都地界的人事。」

  謝姝寧無言以對,半響才憋出幾句話來勸她:「可那到底是舅舅呀!他要是尋不到我們,可不得急得團團轉?況且舅舅雖脾氣大,可娘親不是總說,舅舅是最明白事理的人嗎?好好說,他豈會不聽?娘親不肯告訴舅舅實情,他若是急壞了可怎麼好?」

  宋氏頓了頓,才看看架在硯台上的筆,道:「這麼說來,倒真的該寫了……」

  「這是自然!」謝姝寧望著她,重重點頭。

  宋氏便提起了筆,嘆口氣,「這些日子,阿蠻似懂事了不少。」

  屋子裡兩人寫著信的當口,芝蘭齋裡大發賞錢的事便開始在府裡傳開了。

  往年的臘八,府裡也是發賞錢的,可臘月裡事頭多,這會發的銀子比不得除夕磕頭時能領到的數目,所以眾人也都不怎麼放在心上。可誰知今年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誰也不高興去芝蘭齋當差,只覺得那是個苦差事,又不能討陳氏跟三老太太歡心,所以多少人都費盡心思不肯前往。

  如今倒好,那些人這會可將腸子都悔青了!

  芝蘭齋裡的主子出手極闊綽,便連那看院門的婆子領到的賞錢都堪比玉茗院裡的一等大丫鬟。

  這樣的話一傳開,僕婦們那顆渴財的心便都被籠絡住了。一時間,人人都想換去芝蘭齋當差。甚至有那膽子大的還直接求到了陳氏面前,將自己原先不願去芝蘭齋的由頭重新抹去,換了副殷切模樣。

  陳氏氣得幾欲咬碎了牙,當面不提,背地裡狠狠將眾人罵了一通,「一群見錢眼開的東西!」

  早在三老太太的父輩時,陳家的家境便不行了。陳氏更是從來便沒有享受過富貴的日子,到了三老太太身邊後,日子雖好過了些,可也從未試過像宋氏這般揮金如土。霎時,她便氣紅了眼睛。轉個身,計上心來,她冷冷盯著地磚瞧,口中一字一頓地道:「手裡有幾個臭錢便想要擺正室派頭,我便賞你個機會罷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38 AM

第032章 敲打

  吃過了臘八粥,臘月二十三便要祭灶,年前還要「掃年」,去塵穢、淨庭戶,以祈求新歲平安。

  所以自進臘月開始,直到正月尾,這段日子裡當家的宗婦都是極忙碌的。謝家三房往年都是由陳氏操辦的這些事,今年突然多了宋氏,兩人身份處境皆變得尷尬起來。陳氏當自己是地頭蛇,也從未想過要將這些彰顯身份的事分給宋氏一道籌備。然而這一回,她卻是要忍痛分些給宋氏了。

  次日一早,謝元茂夫婦倆帶著孩子去給三老太太請過安後,三老太太屏退了其餘人,要留謝元茂單獨說話。陳氏不明所以,只讓人將謝琛送回去,自己卻不肯離去。

  三老太太便斜睨了她一眼:「年前的事可是都備妥當了?」

  「還差了些許。」陳氏聽出來她這是不願自己留在這,便搖搖頭說了,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屋子裡點著氣味逼人的熏香,三老太太半張臉隱沒在灰暗的光線中,坐在軟椅上,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黑檀木的佛珠。她留了謝元茂說話,這會卻又不提,甚至連瞧也不瞧他一眼。

  時間久了,謝元茂便有些坐立難安起來,不由主動開口:「母親近日身子可好?」

  三老太太年輕力壯,身子自然是好的,可她聽了,卻只漫不經心地笑一聲,道:「老都老了,活著便已是不易。」

  她說的每一個字落在人耳畔,似乎都帶著香爐外瀰漫青煙中裊裊的甜膩氣味。可是那甜膩到了極致,便開始叫人作嘔,然想嘔卻又是嘔不出的,猶如黏在肌膚上的糖脂,極難受。

  謝元茂心底裡其實是有些怕她的。

  他七歲便離了生母,到了彼時尚不足二十的三老太太跟前過活。雖只隔了半個宅子的距離,可對年幼的他而言,卻像是隔了千山萬水一般遙不可及。他心中忐忑,故而從不敢違逆她的話。唯一的一次,大抵便是同陳氏成親的事。陳氏是他的表妹,他對她也的確只有兄妹情分,所以並不願意娶她。可他心中又明白,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陳氏是非娶不可的。

  拖延來拖延去,他索性大著膽子約了人出門遊學去了。

  原本說定,等到歸來便同陳氏完婚。

  可這一去,便是足足數年。

  若真就這般也就罷了,偏生多年後,他來了趟京都不慎摔破了頭,等到醒來竟就都想起來了。想到這,謝元茂不由苦笑,他那大舅子宋延昭最不喜京都,看來原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地方並不好……

  「母親還年輕著,何必說這樣的話。」謝元茂努力鎮定心神,不去嗅空氣中瀰漫著的甜膩,「不知母親留兒子下來,有何事吩咐?」

  三老太太將手中佛珠轉得快了些,抬眼看看他,正色道:「老六,你如今也大了,有些話我本不想多提,也省的你嫌了我這老太婆。只是,這些年來你在外頭,只顧著沾染銅臭,在課業上疏忽了許多。你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是耕讀起家的,並不比京中其餘簪纓世族能承蒙祖宗蔭佑,使點門路便能尋個好差事。你的幾個堂兄弟都在朝中為官,三房又只你一個男丁,你也該正經走走仕途才是。來年的恩科,你便下場去試試吧。讀了這許多年的書,也不至於幾年光陰便真的就全荒廢了。」

  聞言,謝元茂不由微微吃驚,旋即臉色凝重起來,點頭應道:「母親說的是,兒子明白。」

  「你既明白,便也該收收心了。」三老太太的語氣卻顯得愈發輕柔,「宋氏那,你也少去些。住在芝蘭齋中也不是個事,倒不如直接搬去書房的好,一來清淨,二來也好多做些功課。雖是年節時分,讀書的事卻也不能放鬆了。」

  謝元茂眼皮一跳,道:「芝蘭齋裡也是置了小書房的,並無大礙。」

  三老太太便蹙了蹙眉,轉了話鋒:「這些年來,你雖不在府裡,可想必如今也清楚了。三房人丁單薄,又無人能支撐門戶,在謝家就猶如那藤蔓,是攀著長房這株大樹而存的。可這樣的日子,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說著,她忽然嘆了一聲,「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溫柔鄉乃是英雄塚啊…」

  「母親不必說了!」謝元茂聽到英雄塚三字,心口登時一緊,慌忙道,「兒子今日便收拾了東西搬去外書房,一切等考完了試再提。」

  三老太太面上露出點輕淺的笑,似滿意地點點頭,誇讚起來:「你一貫都是個聰明的孩子。我也知道,宋氏是個好孩子,只是有些事到底是天意弄人。瑾兒如今年紀也大了,膝下沒有一兒半女,將來靠誰去?」

  謝元茂凜然,這話的意思是說陳氏必然為大,還是要他同陳氏圓了房?

  「好了好了,這些便都先不提了,你下去收拾東西吧。」話點到即止,三老太太擺了擺手,便不再言語。

  謝元茂有心問問明白,又怕問了反倒不好收場,只得閉緊了嘴回芝蘭齋尋宋氏說搬去書房小住的事。

  與此同時,謝姝寧卻遇上了陳氏。

  因為如今個個身份尷尬,所以陳氏雖有心在宋氏面前擺譜,卻也不能將宋氏當個婢妾似的呼之則來,這會要說正經事,卻也是得親自來芝蘭齋的。進了院門,沒等見著宋氏,倒先碰上了陪著謝翊堆雪人的謝姝寧。

  吳先生那便停了課直到過完元宵才重新開學,所以今日謝翊跟謝琛都沒有去長房上課。

  陳氏便站定瞧了幾眼,伸手推了推站在自己跟前的謝琛,笑著道:「弟弟妹妹玩雪呢,你也跟著一道去吧,日日念書,這會也該好好玩玩才是。」

  這話她是揚聲說的,謝姝寧再想裝作沒看到她也是不能的了。

  謝翊跟她便停了手中動作,齊齊朝著陳氏一行人望去。

  誰也未曾開口,薔薇就搶先笑著上前去給陳氏行了禮,道:「太太,四少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45 AM

第033章 摔倒

  薔薇的話一出口,謝姝寧抓著團綿綿的雪便擲了過去。

  眼頭極準,又用了十分的力氣,一下便打中了薔薇的頭。雪團霎時四散開去,紛紛揚揚地自她髮上滾落,趁著她低頭的剎那從後頸空隙處鑽了進去。冰涼涼,似蛇。薔薇剎不住腳,驚叫著伸手去拍打自己後背,一邊朝著陳氏腳下撲了過去。

  地本就濕滑,她這般一動,霎時腳步打滑,重重地摔在了陳氏腳上。

  兩人離得不遠,陳氏躲閃不及,「嘭」地一聲被薔薇帶倒,又撞上了身後跟著的丫鬟,丫鬟又摔向了婆子……一時間,陳氏一行人竟是摔作了一團,狼狽至極。唯有謝琛年紀小,動作靈敏躲開了,剩下的一個也沒討著好去。

  薔薇模樣最慘,又驚又怕之下,拚命想要爬起來,可地面滑不溜地站不住腳,身下是陳氏她自又不能伸手去壓。結果一個不慎,好不容易才撐起的半個身子倏忽又重重倒了下去。陳氏被她撞得「哎喲」一聲,聲音裡頓時帶上了哭腔。

  頭上釵環叮咚作響,緊緊跟散亂的烏髮糾纏成了一團,動作間扯得陳氏疼得冒汗。

  謝姝寧冷眼看著,眼瞧著這群人吃到了苦頭,才揚聲倉皇地大喊起來:「呀,不好了——」

  喊著話,她又領了謝翊巴巴地衝上去,白芍跟在身後也忙不迭地追了上去。白芍年紀長些,性子又憨實,當即便伸手去將薔薇推到了一旁,又去扶陳氏。一旁呆愣著的謝琛這會也回過神來,先是帶著惱意看了謝姝寧一眼,旋即便幫著白芍去扶陳氏,口中急切地道:「母親,你可還好?」

  陳氏這會又哪裡還顧得上說話,只拚命整理著自己凌亂的髮絲。

  可髮髻都散開了,釵險險掛在髮絲上,似乎只一動便會落下來。身上簇新的狐皮襖子沾了髒污,花樣都糊了。場面混亂得叫人難堪,陳氏的臉皮便是再厚,這會也挨不住了。眼角也掛上了盈盈欲墜的淚,面色漲的通紅,她飛快地抬手掩了臉便要走人。

  謝姝寧故作慌張,一把拉住她的裙子,朗聲道:「衣裳都髒了,娘親說若就這般去見人可是要被人恥笑的。」

  陳氏身邊跟著的大丫鬟雪梨聽了,也急忙道:「太太,從芝蘭齋出去還有老長的一段路,就這般去怕是不好。倒不如您先在這等著梳洗一番,奴婢這便回去取了衣裳來。」

  「那你快去。」陳氏欲哭無淚,只得強做鎮定。

  雪梨應了聲後幾乎一路小跑著出了芝蘭齋。

  謝姝寧便一臉擔憂地望著陳氏,眼神極誠摯,道:「這可怎麼好,頭髮也亂了。」

  「阿蠻。」謝翊突然扯扯她的袖子,「薔薇姐姐哭了。」

  眾人聞聲,不由都朝著薔薇望過去。她身上大片的衣料都沾上了雪水,臉色煞白,淚珠無聲地沿著眼角滑落,模樣極其可憐。然而謝姝寧心中卻沒有一絲不忍。這一世的薔薇雖還未同前世一般欺她辱她,可是江山易改本性卻難移,一個人的性子如何,早早地便註定了。薔薇看上去聰明懂事,可真到了要用她的時候,她遠沒有瞧著痴笨些的白芍能幹。

  這會見眾人都朝著自己望過來,薔薇伸手重重抹了一把面上的淚水,而後「撲通」一聲在陳氏跟前跪下,哭道:「奴婢蠢笨,還請太太責罰。」

  陳氏心中也是鬱郁難解,又渾身都不自在,哪裡還願意搭理她,看也不看便轉身要走。

  謝姝寧姐弟倆便落在了後頭。

  薔薇仍跪著,面前卻已經沒了人。

  半響,她才可憐兮兮地從地上爬起來,衝著謝姝寧道:「小姐,您可千萬要救救奴婢呀!」可口中說著求救的話,她悄悄望向謝姝寧的眼神卻含上了恨意。若不是謝姝寧方才忽然丟了雪球過來,她又怎會被驚到,又怎會發生後頭那一連串的事?

  如今莫說是在陳氏面前掙臉了,便是想要好好待著怕都是不容易。

  薔薇此刻對謝姝寧是又恨又怕,垂著的手握成拳又鬆開,心「怦怦」直跳。

  謝姝寧看著她面上神色變換,驀地想起許多年後的綠濃來。都是近身伺候她的丫鬟,也都是她自小當做姐妹一般對待的人,可最後卻都成了那樣。她不由悵然起來,收回落在薔薇身上的視線,拉了謝翊的手往前走,一邊輕聲道:「哥哥今日的大字不是還未習,不如先回去將功課做了吧?咱們晚些再一道堆雪人。」

  北地的風雪大,整個臘月裡都是白雪皚皚,想要堆雪人隨時都成。謝翊便點點頭,自跟著白芍回了自己的屋子。

  而薔薇則也咬牙跟上了謝姝寧的步子。

  沒走幾步,謝姝寧便回頭對她道:「薔薇姐姐先去梳洗吧,這模樣,小心桂媽媽瞧見了生氣。」

  薔薇看看自己,實在是慘不忍睹,卻又不能放任謝姝寧一個人回去,只得含著淚將人送到了正房門口,才飛也似地去換了乾淨的衣裳。

  屋子裡,宋氏已經知道了這事,正跟桂媽媽商量著。

  桂媽媽便道:「這事是薔薇丫頭的錯,若那位要計較,咱們也是無話可說的。」

  其實誰都明白,這件事中謝姝寧的那顆雪球至關重要。可小主子錯了,當然該由身旁伺候的丫鬟受罰。所以不論如何,竟然薔薇是逃不過的。但宋氏仍抱著絲期盼,「話雖如此,但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難道還能將薔薇打殺了不成?剋扣著月例也就是了。」

  桂媽媽卻不贊同:「藉了薔薇的事打壓您的氣焰,這可是絕好的機會。」說著頓了頓,她又道,「不過這也就罷了,只是不知那位今日來尋您是想做什麼。」

  做什麼?

  總歸不會是什麼好事便是了!

  兩人說著話,過了會便有人來通報說陳氏已經梳洗妥當。宋氏這才領著桂媽媽去見陳氏。謝姝寧不放心,便也想跟著去,卻被阻了。謝姝寧坐在炕頭,抬手將低頭給她倒水的丁香招呼過來。這一回從延陵帶來的人並不多,宋氏身邊的大丫鬟也只跟了丁香跟百合兩人。丁香年長些,性子也更妥當。

  「丁香姐姐,你走近些,我有話同你說。」謝姝寧笑了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48 AM

第034章 年禮

  丁香捧著茶盞走上前來,一臉疑惑地道:「小姐要說什麼?」

  謝姝寧便指了指外頭,鼓著小臉,皺皺鼻子:「丁香姐姐,方才那人在外頭被薔薇撞得跌倒,你說這消息若是傳出去了,旁人會不會說娘親的壞話?」

  「這……」丁香雖心底裡也覺得方才陳氏摔得好,可聽她這麼一說,倒還真是可能的,不由語塞。

  謝姝寧伸了伸腿,作擔憂狀道:「要不然,丁香姐姐出去打聽打聽?」

  丁香聞言愣了一愣,想了想先打聽一番總是有利的,也好早做應對之策,便點點頭道:「那奴婢先去瞧瞧,小姐好好待著,切莫亂跑。」

  「你去吧,我哪兒也不去。」謝姝寧正色,緊接著又叮囑起來,「你若是聽見有人說起那人在芝蘭齋裡摔了的事,可千萬記得讓他們不準說了。」

  「噯,奴婢曉得了。」丁香聽了並不以為然,只當她是小兒心性不懂事理,便掀了簾子出去。

  待背影消失,謝姝寧則懶懶往後一倒,心道這一回怎麼著也該讓陳氏丟點臉了。方才陳氏摔了時,身邊大多是她的人,消息一時半會怕是傳不出芝蘭齋去的,可她讓丁香這麼去一打聽,自會有那有心人四處打探,沒影的事也成真的了。何況這事本就是真真的,愈是不讓人說的話,便愈是傳播得快。不消多久,陳氏狼狽的模樣就會傳遍謝宅。

  因而她先前才不肯讓陳氏直接回去,若陳氏那副模樣出門隨意賣一賣可憐,人還不當是她在芝蘭齋受欺負了?可話由她這邊說起,便大不一樣了。

  丁香還未曾回來,宋氏一行便先回來了。

  一進門,謝姝寧便聽到桂媽媽在悄聲說話,語氣困惑,「府中年禮的事,她怎會交給您來籌辦?」

  聽到年禮二字,謝姝寧便坐起身來,看向兩人。只見宋氏面色微白,緊抿著嘴沒有做聲,靜靜在原地站了會才道:「反常即為妖。」

  桂媽媽皺起了眉頭,擔憂地道:「寧捧著個牌位也要嫁進謝家來,這般人物,您哪裡能是對手?」

  「七月時,六爺的那封信你可還記得?」宋氏緩步走近了謝姝寧,在她身側坐下,忽而扭頭看了一圈內室,道,「丁香哪去了?怎的就剩你一人在?」

  謝姝寧見她眉宇間似有幾分煩悶,生怕她會責怪丁香,急忙分辯:「阿蠻方才想起落了東西,所以才讓丁香姐姐去尋了。」

  宋氏聞言,這才艱澀地笑了笑,道:「你這丫頭,丟三落四的性子也不知何時才會好。」說著,她驀地揚聲喚了百合進來,又衝著謝姝寧道,「娘親同桂媽媽有事商議,阿蠻先跟著百合下去玩會可好?若是嫌煩悶,不若去尋了綠濃吧。隔了這好些日子,綠濃的風寒也好全了。」

  言下之意,便是要將她給支使開去。

  謝姝寧心口一悶,拽著她的袖子撒嬌:「阿蠻就要同娘親一道!」

  這些事,她一點也不願錯過。前世母親去世時,謝姝寧不過才六歲,對母親的印象幾乎便只有懦弱無用四字。她心中明白,母親是疼愛她跟哥哥的,眼下不願讓她聽,怕也是擔心有些事會過早污了她的心。可她更明白,自己並不信任母親的能力。江嬤嬤還在延陵,桂媽媽亦不是多少能幹的人,她必須陪著母親!

  然而宋氏是不想她留下的,便好言勸說:「阿蠻聽話,等到晚間再同哥哥一道過來用飯,夜裡娘親還給你說嫦娥奔月的故事可好?」

  謝姝寧苦惱不已,聞言索性一把鬆了她的袖子,尋個角落便躺倒閉上雙眼,口中道:「阿蠻已經睡下了!」

  見她如此,屋子裡的幾人皆是哭笑不得。

  宋氏也沒了法子,搖搖頭將百合打發了出去,只跟桂媽媽坐在炕尾,輕聲說起話來。

  好在聲音雖壓低了些,謝姝寧豎起耳朵也能聽得清。

  「先前六爺的那封信中,曾信誓旦旦地同我說,陳氏昔日是他表妹,今朝在他心中仍是。可我又不是傻子,陳氏是謝家明媒正娶的妻室,難道會因為他對陳氏無男女情愛便休了不成?更休提陳氏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牽一髮而動全身。」宋氏的聲音平靜無波,同謝姝寧熟知的那個母親似隱不同,「來時的馬車上,我還同阿蠻說陳氏不過是他的表妹,那話也不知是想安她的心還是安我自個的。黃口小兒亦知前景坎坷,我又怎能不知?我如今能倚仗的不過是一雙兒女同六爺罷了。可真要較起真來,一切都是站不住腳的。」

  桂媽媽無言以對。

  誰都知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謝家為謝元茂娶了誰,誰便該是正室。宋氏這般的,不過是外室,進了謝家門也只能是個妾。他們如今沒有直截了當地將話說白了,不過是因為陳氏尚無子嗣,而宋氏已兒女雙全,且當年宋家對謝元茂又有救命之恩。對人男患依此擔膝下有無子這件事實在是太重要了。

  也正是因此,如今的局面才能僵持住。

  可是……

  謝姝寧睜開眼,盯住宋氏的背影。

  只見她搖了搖頭,似嗤笑了聲,而後深吸一口氣道:「興許我真是個傻子也說不準。乳娘過去曾說,內宅如戰場,不見硝煙,可那青磚地面的縫隙間全是積了經年的血漬。我生活無憂,從來沒有將那話當成真的,可如今卻是頓悟了。兩軍對峙,你不動,可不代表敵也不動。」

  桂媽媽便安慰她:「太太休要這般說,左右都會有法子的,只要六爺的心在您這,一切都好說。」

  「好說?」宋氏肩頭一垮,「原本他的心小,裝下了我們母子便再也裝不下旁的,可如今他不是宋忘之,而是謝元茂了。他的心大了,能裝的東西也就更多了。青桂你知道嗎?夜裡只要想一想,我便覺得渾身發顫,若是有一日真要做妾,我是留還是走?我的心,可早早就都全部摘給他了呀!阿蠻跟翊兒又豈能沒了父親?」

  說著,話語中已然帶上了哭意。

  謝姝寧聽得眼角發紅,恨不得立刻撲上前去告訴她謝元茂不值得她這般。

  「罷了,不說這些了。年禮的事,你想個法子讓人使錢去打聽打聽,方才陳氏說的那些話有幾分是真的,長房幾位的喜好究竟是不是如她所說的那般。」

  話畢,宋氏突然扭頭朝著謝姝寧的方向看了看,嚇得她立即閉上眼,一動不敢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0:50 AM

第035章 病來

  許是見她不曾動作,宋氏也並不曾喚她,只繼續輕聲同桂媽媽道:「已是這般處境,該來的終歸是避不開的。我自個兒倒也罷了,可為著翊兒跟阿蠻,怎麼著也該硬氣些才是。」

  桂媽媽道:「您這般想便對了。」

  此後兩人又絮叨了幾句,桂媽媽便出門去打聽宋氏吩咐的事。

  謝姝寧這才又睜開眼,從角落裡爬起來湊到宋氏身邊去,用自己短短的兩條胳膊環抱住宋氏依舊纖細如同少女的腰肢,細聲喚她:「娘親……娘親……」

  此時此刻,她頗有些語塞,只能這般一聲聲地喚著,似只有這般,才能叫她心中好受些。

  「阿蠻,你喜歡這兒嗎?」宋氏忽然問道。

  謝姝寧怔住,身子僵硬,半響才抬起頭來將身子轉到宋氏面前去,遲疑著道:「娘親喜歡嗎?」

  這麼長久以來,她竟從未想過母親也許根本便不喜歡京都,只是為了他們兄妹兩,不得已才留了下來。她可以沒有夫婿,可兩個孩子卻不能沒有父親。母親也罷,這天下人也是,只怕都是這般想的。可謝姝寧重活一世,想的也就愈發通透了。若真到了迫不得已時,母親跟父親之間,她勢必會選母親。若真能離了謝家,也並非壞事。

  只可惜,謝家這樣的人家,又怎會眼睜睜看著自家血脈流落在外。民不與官鬥,便是想鬥也是鬥不過的。

  謝家在京都經營幾代,又同幾位國公侯爵家結了親,想要收拾個商賈出身的宋家,不過易如反掌!

  這一點,謝家人明白,謝姝寧瞭然,宋氏又豈會不知。

  有些路一旦走了,便再無回頭的機會。

  火盆中的炭燃盡了,一縷縷白煙裊裊升起,似拚命掙扎。謝姝寧側目望過去,耳中聽得宋氏道:「滴水成冰,雪大得能將人給埋了,這樣的地方娘親一點也不喜。」說著,她悠悠嘆口氣,喃喃起來,「可惜這世上並沒有後悔藥可吃。」

  也不知她是後悔帶著孩子們入了京,還是後悔當初讓謝元茂來了京城。

  可她,終歸是後悔了。

  而謝姝寧,也看清了這一點。

  當天夜裡,她渾身燒得滾燙,在噩夢中輾轉醒不來。許是先前徒手玩了雪,心中又鬱郁難安,先前早已經痊癒了的風寒竟是又發了。薔薇起夜聽到她帶著哭腔的嚶嚀聲,點了燈進來一瞧,嚇得不行,急急忙忙衝去稟了宋氏。

  謝元茂當日便已經搬去了外書房,這會內門落了鑰,已是不能去尋他了。

  宋氏便隨手披了厚衣起身,急聲吩咐桂媽媽:「速速去請了長房的杭太醫來,我先去阿蠻房中候著!」

  可月上梢頭,時已夜半,這會子人都已經睡下了,哪那麼容易請。沒一會,這事便驚動了玉茗院。陳氏已經清醒,靠在枕上略一想,又讓人吹了燈睡下,權當什麼也不知。玉茗院靜悄悄的一點聲響也無,芝蘭齋裡卻燈火通明。

  宋氏進了東跨院,見著謝姝寧的模樣便忍不住驚叫了聲,「薔薇,阿蠻何時開始燒的?」

  「奴……奴婢不知。」薔薇被唬得後退一步,戰戰兢兢地回道。

  宋氏只覺得一股熱血自心頭湧上,叫她耳畔「嗡嗡作響」,竟是聽不清薔薇的話了。不過此刻她也顧不得旁的了,只飛快地撲上前去,又指派丁香跟百合去打水,取乾淨衣裳。薔薇則生怕被宋氏責怪,急忙去櫃中取了厚厚的棉被出來給謝姝寧加上。

  可饒是這樣,謝姝寧白胖的小臉熱得通紅,身子卻是不停地冷得發顫。

  宋氏見了又怕又心疼,不顧病氣可能會過給自己,一把將謝姝寧摟進懷中,將被子厚厚蓋在她身上。

  好在夜裡也都是溫著水的,丁香沒多久便打了水進來。擦淨了身上黏膩的冷汗,又換上了乾淨的衣裳,謝姝寧的呼吸聲才漸漸趨於平緩。屋子裡的人多了,便有些氣悶。等著杭太醫來的時候,宋氏便將人都給打發去了外間,自己抱著謝姝寧不肯撒手。

  自責間,她忽然聽到懷中小人細碎的夢囈。

  「箴兒別怕……娘親在……」

  「娘親,阿蠻怕……好怕……」

  模模糊糊的話語叫人聽不清她究竟在說些什麼,可宋氏明明白白聽到了怕字。

  她只覺得心口一疼,忍不住伏下頭去,在謝姝寧滾燙的臉頰上親了下,「阿蠻乖,別怕,娘親在。」

  像是聽到了她的話一般,夢囈聲漸低,謝姝寧的身子動了動,緩慢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而後又無力地閉上,呢喃起來:「果真是夢,娘親已經去了呀……娘親早就已經不在了……我怎會見著娘親……」

  宋氏聞言如遭雷擊,抱著謝姝寧的手不禁一顫。

  正當此時,桂媽媽領著杭太醫趕來了。

  留了杭太醫在裡頭給謝姝寧診斷,宋氏心驚肉跳地聽著桂媽媽稟報。

  桂媽媽大大喘了一口氣,「這一回是長房的二夫人幫的忙。奴婢去時,正巧遇上二夫人,二夫人便讓人去請了杭太醫來,因而才少費了許多周折,這便回來了。」

  宋氏還想著方才謝姝寧的幾句囈語,聽得有些心不在焉,疑惑詢問:「這麼晚你怎會遇上二夫人?」

  「奴婢也不清楚,二夫人穿得好好的,身邊也只跟了個丫鬟。」

  宋氏聽了也沒在意,滿心都擱在了謝姝寧身上。

  她的阿蠻,怎麼會說那麼古怪的話,莫不是燒糊塗了?

  可幸而杭太醫來的及時,謝姝寧並沒有大礙。吃了一帖藥重新睡下,到寅時,燒便退了。宋氏一夜無眠,到這會才總算放心了些,在謝姝寧身側躺著歪了歪小憩了會。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聽到謝姝寧在喚她,宋氏睜開眼一瞧,便對上了謝姝寧因為生病而含了水汽的眼。

  她輕笑了聲,摸了摸謝姝寧的額,「昨兒個夜裡,你可快嚇死娘了。」

  謝姝寧全然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只以為宋氏在說她突然發燒之事,不由啞著嗓子勸慰:「娘親莫擔心,阿蠻已經好了。」

  宋氏眉眼彎彎地點頭,又訓她:「往後可不能在玩雪了!」說完,不等謝姝寧開口,她又招呼起桂媽媽來,等人進來便問,「什麼時辰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1:46 PM

第036章 憂慮

  外頭的天已經大亮,紅日高懸,積雪消融。

  桂媽媽道:「辰時三刻了。」

  「竟已經這般遲了?」宋氏聞言不由微驚,「年禮的事耽擱不得,最遲今日便要將事情打探清楚了。若不然,眼看著這年便到了。延誤了可擔待不起。」

  桂媽媽應了,等到晚間便遞了消息回來。

  「玉茗院的那位說的倒都是真的。長房老太爺好風雅,喜歡念書,尋個孤本想必便妥當了。老太太信佛,送個觀音大士的玉雕想必也可。至於剩下的幾位老爺夫人,也都同那位說的差不離。」

  謝姝寧正窩在宋氏懷中吃藥,聞言差點一口藥汁噴出口來。

  長房老太爺好風雅不假,喜讀書也是真的,可他卻恰恰不喜孤本古籍,他嫌棄這些個東西被古董商人炒高了價失了原本的味道,滿是銅臭不如不要。所以送他一本孤本,非但討好不得,指不定還會惹惱了他。而長房老太太的確也是信佛的,但不同別個,她拜的卻不是觀音大士,巴巴送她個觀音像,誰知她會如何想?

  剩下的幾個人,謝姝寧知道也不必繼續想了。陳氏既在長房兩位老人家的身上做了文章,剩下的又豈會放過。

  謝姝寧咽下一口苦澀的藥,腦子飛快轉動起來,想著該如何才能將這事不露聲色地告訴宋氏知道。

  陳氏既敢在這上頭動手腳,想必已經部署過。他們來謝家的時日尚短,能打聽到的事其實極有限度,因而桂媽媽才會覺得陳氏說的話是真的。半真半假最容易掩人耳目,也最難堪破。

  喝盡瓷碗中最後一口藥,謝姝寧驀地聽到母親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

  只聽得她道:「再去打聽一遍,要細細的。」

  桂媽媽不明白:「太太懷疑那人在下套?」

  「眼下還不清楚,但小心些終歸是沒錯的。乳娘昔日教我,萬事不可輕信,旁人說的話至多只能信八分,而陳氏這般的,頂多不越過三分去。我過去從不將這些話放在心上,如今想來卻是字字珠璣。」憂慮著江嬤嬤的身體狀況,宋氏提起她時話音都不禁低了些,「只可惜我是半桶子水晃蕩,若是乳娘在便好了。」

  謝姝寧也擔心著。

  不論江嬤嬤是不是內宅高手,至少有她在,母親便能多個助力,所以江嬤嬤得活著!

  但延陵距離京都路途遙遙,如今也就只能這般等著回信送來。眼下更重要的是年禮。然陳氏既有準備,這事便不容易。謝姝寧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接著眉頭忽而舒展開來,她倒是想到了一個可用的人。

  ——二夫人梁氏。

  謝二夫人出身英國公梁家,又是郡主,脾氣大,性子瞧著暴躁,一張嘴輕易不肯饒人,任誰看了都只會覺得這人極難相處。可謝姝寧卻知道,她這位二伯母其實是這府裡最至純至善的一人。

  前一世她寄居長房,雖被養在長房老太太身邊,可誰也沒拿她當回事。長房老太太雖也喜她,可到底喜長房的幾個孫女更多些。說來她不過如浮萍無根無依。二夫人素日裡也並不搭理她,見了面偶爾還要冷不丁地刺上幾句,著實叫人心中鬱郁。可事隔許久之後謝姝寧才發覺,原來當初在長房,二夫人其實經常對她加以照拂。

  但凡長房幾個姑娘有的物件衣料,她回回都是不缺的,且都是揀了好的給她用。

  而起初並不是如此。

  二夫人曾指著她身上穿的用的譏她不知收拾自己,還比不上府裡的丫頭。這話聽著難聽,謝姝寧初時只覺得難堪,多年後回想起來才知道二夫人那話根本不是說給她的。也正是這之後,情況便變了。

  再後來,她頂替六堂姐嫁進了林家,叫林家吃了個啞巴虧。

  林家老夫人瞧不上她,日日要她立規矩。彼時她年紀小,不懂事,懷了身子也不知,結果小產了。林老夫覺得沒臉,又心疼未出世的孫子,對她愈發沒個好臉色。這事傳回謝家後,誰也沒做聲,只二夫人收拾了東西領著人便上了門。

  她是謝姝寧的長輩,出身又高,林老夫人不敢給她臉色看,被二夫人當面譏諷性子刻薄也不敢吭聲,只閉門不理了而已。

  而二夫人則如母親般,在她身邊照料了數日,又在林遠致面前為她撐了腰才離去。

  這些恩情,謝姝寧便是再過一世也是忘不掉的。

  所以旁人不提,二夫人卻是最值得結交不過的一人。

  但是她眼下又怎能將這些事說給宋氏聽,若說了豈不成了妖怪。而這一點,也恰恰是叫謝姝寧頭疼不已的地方。她絞盡腦汁想著該如何是好,那廂謝元茂便來了。進了門,他便露出急色,道:「阿蠻怎地又病了?」

  宋氏垂眸,「北地風雪大,大人都受不住,更莫要說她了。昨兒又同翊兒玩了雪,可不又燒起來了。」

  謝元茂上前探了探謝姝寧的額,發覺已經不燒了,這才長舒一口氣:「昨兒夜裡怎地不使人來告訴我?」

  「內門落了鑰了。」宋氏聞言不由苦笑,「六爺怎麼忘了,這不是在宋家了,規矩不同,我們也只好守著。」

  這話說的竟是帶上了兩分怨氣,聽得謝元茂一怔。

  然而宋氏的確是有些怨他了。

  女兒病了,她又驚又怕,卻尋不到人能依靠。因了這事,連帶著先前的那些鬱結也都一道迸發了出來,惹得她不由自主便在說話間帶上了不滿。

  「便是落了鑰,也並不是就不能來尋我……」謝元茂分辨著,聲音卻是低了下去。

  宋氏搖搖頭,「罷了,都過去了,六爺的課業要緊。」

  兩人一時無話。

  過了會,謝姝寧藥力上湧犯起睏來,謝元茂便先離去復見了謝翊。

  待她睡熟,宋氏為她掖了掖被角,仔細盯著她的眉眼看了又看,才去了外間同桂媽媽悄聲說話。桂媽媽先前聽了她的吩咐已是又去打探了一番,但消息還沒有傳回來。宋氏便伸出玉蔥似的指頭頂著眉心按了按,有些頭疼般地道:「且等等吧。青桂,有件事,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你幫我拿拿主意吧。」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1:50 PM

第037章 打聽

  桂媽媽微訝:「何事?」

  「是阿蠻。」宋氏眉頭緊緊蹙起,聲音壓得愈發低了,「近些日子,你可曾覺得這孩子有些古怪?」

  桂媽媽不曾想她竟是問這個,不由愣住,良久才試探著道:「您為何這般說?小姐的性子一貫如此,平日裡說話做事都顯得比旁的孩子早慧些,並沒有什麼古怪的地方呀。」

  宋氏聞言抬起眼來朝著內室門口看了看,搖搖頭:「許是我聽錯了。」話畢,不等桂媽媽開口,她兀自吩咐起來,「杭太醫開的藥,往後你親自煎。阿蠻的身子骨原先倒還好,可自打上京開始,便總動不動便感染風寒。長此以往,調理不當成了難癒的寒症,可就不妙了。薔薇雖是在你我跟前長大,自來也是個聽話懂事的,可昨兒夜裡阿蠻燒成那樣,顯然早早便開始不對了,她卻直至半夜才發覺。若她夜裡睡熟了,阿蠻豈不是燒糊塗了她也不知?」

  「都是奴婢的錯,不曾教好下頭的人。」桂媽媽難得聽到宋氏如此氣惱的話,心中一慌急忙告罪。

  宋氏擺擺手:「這不是你的錯,你別認。薔薇年歲大了,心性自然也就同少時不一般,你便是想管也是管不得的。」

  因了謝姝寧的病,屋子裡的所有門窗都緊緊地關上了,連一絲縫隙也不留。外頭的艷陽也早就已經落下西山,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室內的光線也隨之黯淡,叫人的身影隱在陰影中,看不真切。又因為燒著地龍,點著火盆子,加上薄荷腦逐漸醺然的香氣,直叫人連呼吸間都似是滾燙的。

  桂媽媽只覺得自己脖頸處跟額上都沁出了層細密的汗珠子,莫名地便多了幾分不安。

  她自己有兩個女兒,大閨女綠珠,小閨女綠濃。

  可是在她心中,薔薇也是同她的兩個女兒一樣的。

  都是看著長大的,一開始便花了心思帶了幾分同情,這麼些年過去,便愈發捨不得了。她聽明白了宋氏的話,便更訕訕起來,求饒般地道:「太太,薔薇還小,您且再給她一次機會。這會咱們缺著人手呢。」

  宋氏卻垂著頭幽幽地輕笑起來,「青桂,我怕。」

  「啊?」桂媽媽不解。

  宋氏長嘆一口氣:「非我不願給她機會,實在是阿蠻是我心尖尖上的那塊肉,我疼得厲害,也怕得厲害。所以讓丁香過來頂了薔薇吧,日後你就將薔薇帶在身側好好教一教。」

  這般已是仁至義盡的做法,桂媽媽一時沒了話。

  等到檐下的防風燈點亮,便有當值的丫鬟來報,說是桂媽媽讓打聽的事有了結果。

  然而這結果卻不是宋氏想要的。

  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

  他們所能打探到的消息同陳氏說的幾乎一般無二。可宋氏不蠢,她自然明白陳氏突然將這事讓給她做,斷不會是好心。

  略想了想,她便對桂媽媽道:「索性打聽不出什麼,倒不如直接去尋了長房的人親自問一問。」

  桂媽媽吃了一驚,「這合適嗎?」

  明眼人都瞧得出宋氏在謝家是個不受歡迎的,這般去問不被刁難羞辱已是難得,難道還真能問出點什麼來不成?

  可迷迷糊糊醒來的謝姝寧在偷聽到這話時,卻是難得露出了個舒心的笑。謝家的確不論哪一房的人都對他們不喜,可母親若是就這般去問大太太,明面上她是絕不會對宋氏不尊重的。人活一張臉,你得給人臉,自己才能有臉。所以像二夫人梁氏那樣見誰都要刺幾句的性子,著實少見。

  果然,宋氏也是這般想的,她衝著桂媽媽點點頭,道:「沒什麼不合適的,我初來乍到,遇到了不懂的事同自家妯娌聊幾句,有何不可?」

  次日,宋氏便領著百合去了長房見大太太。

  年節上,大太太也忙得很。見了宋氏,面上笑著,心裡卻狠狠一刺痛。經過先前那回,如今宋氏在她眼裡便跟座會走動的金山一般,見了哪裡還能痛快的起來。再加上如今處處都是要使銀子的時候,她恨不能一分掰成兩分花,看到宋氏就愈發想起自己緊巴巴的手頭來。

  「六弟妹這會怎麼來了?」大太太咬了咬後槽牙,嘴角旋即上揚,滿面堆笑地讓人給宋氏端茶,「你來了也好,叫我也能忙裡偷個閒,坐下好好吃盞茶。」

  宋氏並不擅這樣拿腔作調的對話,輕啜了一口茶水便開門見山地問了起來:「我今日來是有事求大嫂相幫。」

  大太太笑著:「你我是妯娌,有事只管說便是,怎算是求。」

  前些日子,她見了陳氏,似也是這般說的。大太太隱約間覺得這場面熟悉,心中不由暗暗嗤笑了下。

  「我初來,什麼也不懂,只能來叨擾大嫂了。」宋氏亦跟著笑了笑,「不知伯父跟伯母,平日裡都喜歡什麼?」

  大太太訝然:「弟妹這莫非是要送禮?」

  宋氏點點頭。

  大太太作冥思狀,過了會才正色回答:「父親好風雅,母親則信佛,除此之外,似也沒有旁的了。老人家年紀大了,最愛的不過是兒孫繞膝,你平日裡多帶著孩子過去陪著說話,想必便已是極好的。」

  這話看似說了不少,可其實卻一個字也不當用。

  宋氏當即明白過來,大太太這是在敷衍自己。可偏生大太太生得慈和,年紀又長宋氏許多,瞧著便同母親一般,這會說話時的神態亦是全然為宋氏打算,一分也不曾隱瞞的模樣。

  正想著,外頭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眨眼的工夫,便有人進來走近了大太太,附耳說了幾句話。

  大太太聽完面色大變:「大少奶奶人呢?」

  一邊說著一邊急急起身便要往外走,走了幾步方才想起還有個宋氏在,強強轉過身來衝著宋氏故作鎮定地道:「家中出了些事,我便不留弟妹了。」

  照大太太的性子,這會便是要送客也絕不會只丟下這麼一句話便完事。可如今她說出這句話時,都已似極艱難,定然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1:54 PM

第038章 撞見

  宋氏雖同大太太攏共也沒說過幾句話,但此刻見到她驟變的神情也明白了過來,便沒有繼續留下去。她如今處境尷尬,若是一不小心撞見了什麼大太太不願讓她知道的事,將來勢必只能交惡,這對她來說,絕不是什麼好事。

  這般想著,宋氏便帶著百合腳步匆匆地往三房趕。

  頭頂上的天陰沉沉的,似乎下一刻便會有暴雪降下。昏暗中,又隱約籠著一層清雅梅香,不時往人鼻間送去。

  梅花塢裡的梅樹種得又密又多,梅香四溢,在冬日冷冽的空氣裡傳得極遠。若不是此刻天寒地凍,定叫人恍若身處春日的落花庭院。只是花香聞得久了,便密實得叫人透不過氣。宋氏不由下意識屏息,低頭。

  轉過一個彎,斜地裡忽然衝過來一個黑影。

  宋氏閃避不及,被撞了個正著,身子重重往後倒去。

  好在桂媽媽反應迅猛,險險將人給扶住了,往邊上一側身。可這麼一來,方才衝出來的那個身影就直直朝著地上摔了下去。寒冬中,就連地上鋪著的磚石都似乎冷硬了許多,饒是這上頭鋪了棉地衣,黑影仍是摔得極慘。

  宋氏喘息著,一邊示意桂媽媽上前去查看:「去瞧瞧是誰這麼不小心。」

  「你是哪房的人?」桂媽媽點頭應了走上前去,見地上的人不過十一二歲左右模樣的少年,身上穿著的衣料雖也好,顏色式樣卻是下人身上著的,當即明白過來這人並不是謝家的任何一房的少爺。

  地上的人原本正艱難地想要從地上爬起來,然而聽到桂媽媽的這一聲問話,身子驀地僵住了,背對著桂媽媽也不做聲。

  桂媽媽便覺得有些古怪,又想著方才這人差點便撞著了宋氏,此刻見他不吭聲只當他心虛,便要伸手去抓他的肩,口中道:「你莫怕,我家太太是最和善不過的。」

  手指頭尖堪堪碰到了他肩頭的一角料子,眼前那一抹竹青色便驀地避開了。

  桂媽媽心頭不喜,叱喝:「轉過身來!」

  但話音落,少年反倒是踉踉蹌蹌地朝前跑了起來。

  桂媽媽急忙去追,卻被宋氏給阻了:「青桂別追。」

  「太太,那孩子有古怪!」桂媽媽盯著那抹瘦削的背影不放,只覺得這事有著說不出的古怪。

  宋氏深吸一口氣,恢復了平穩的氣息,搖搖頭道:「別去追,莫要管了不該我們管的事。你方才可瞧清楚了這孩子是從哪個方向來的?」

  桂媽媽疑惑,指了個方向,「似是從那邊來的。」

  「你再仔細瞧瞧,那邊是何處。」宋氏頷首,又道。

  桂媽媽皺眉想了想,面上登時露出驚慌之色,而後壓低了聲音道:「您先前讓奴婢打聽過長房幾位住的地方,奴婢記得,那是二爺院子所在的地方!」

  謝家長房的大爺是個不中用的,仕途走不動,便在家中管理庶務,雖行大,卻並不是家中說話最響亮的那一人。

  而謝家二爺謝元修則不同,都是長房老太太嫡出的兒子,他又頗得老太爺的喜歡,書念得好亦會做人。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瓏,為官多年,從未同人結怨,一路走來簡直就是平步青雲!官拜正一品太師兼太傅,去歲又入了內閣,是京都極出名的人物。偏生他又娶了梁家的郡主做正妻,這些年沒少得助力,說話怎能不響?

  故而今日這事,宋氏只想一想便肯定,權當沒有發生過才是最好的。

  桂媽媽被她一點撥,面上神色微異,側目往那個方向瞧了又瞧才收回視線,扶著宋氏回三房去了。

  等行至半道,兩人的腳步不由頓住。

  真真是人倒楣起來,喝了涼水都恐塞牙縫。宋氏打定了主意什麼也不去管不去看,可誰知好端端的走點路,卻也挑了錯的路。回三房有兩條道可走,一條是她來時的路,好走卻遠些。眼下這條難走卻近些,她想早早離開便擇了這條路。可誰知,大太太竟然來這了!

  宅子中小徑許多,也不知大太太是從哪條路過來的,這會兩邊打個照面,直覺得尷尬萬分。

  然而這會想走,卻也是走不得的了!

  看清了眼前的這一幕,宋氏才知道大太太方才為何臉色大變。

  大太太的小孫兒子昭此刻正被大太太抱在懷中,頭髮上沾著泥水,衣裳也髒兮兮的,一身狼狽,像是摔了一跤。這原沒什麼,挺多也就是乳娘跟丫鬟沒照顧好罷了。可是小童下頜處卻還有一處正在滲出血絲!宋氏一瞧便知,那是被修得尖尖的指甲給劃破的!

  身為謝家最小的孩子,大太太的孫子可是眾人眼中的寶貝,比眼珠子看得還要重些呢,這會卻成了這副模樣,也難怪大太太嚇壞了。

  可真正叫宋氏覺得不妙的卻並不單單只是這個,眼前滿滿當當站了一群人,丫鬟婆子小姐太太的,直叫宋氏覺得眼花繚亂。就在這時,一個身著鵝黃色襖子的少女「撲通」一聲跪倒,哭著衝大太太道:「母親,不是我的錯不是——」

  那一日來長房,宋氏並沒有將認全,此刻看清了少女的面貌卻也不知是誰。聽她喚大太太母親,又見她跪著哭,便覺得是庶女。

  可誰知道,站在大太太身後的丫鬟橫眉冷目地衝著地上的少女道:「大小姐,太太說了不讓您同小哥兒一道,您不聽,如今出了事又要推脫!這若不是您的錯,難道還是小哥兒自己的錯不成?」

  宋氏聽著,不由往後退了些。

  她雖沒見過人,可卻也知道,謝家的大小姐名喚謝雲若,是謝家大爺跟大太太嫡出的女兒。

  這可是嫡親的閨女啊!

  可跪在大太太腳邊的人又哪有一分像是謝家孫輩裡頭的嫡長女?

  再看大太太的面色,鐵青著臉,看地上的人猶如在看通房生的孩子。這怎麼會是親母女?

  宋氏絞著袖擺,心知再不能看下去了,當即衝著大太太勉強一笑,帶著桂媽媽便飛快地走了。

  走出老遠,似乎都還能聽見謝家大娘子的哭聲……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1:57 PM

第039章 交好

  因無意中撞見大太太的事,宋氏便不好再去問尋大太太。

  加上時間緊迫,宋氏思量一番便決定不去理會長房的眾人究竟喜什麼不喜什麼,左右送些貴重又常見的物品總是無礙的。不出彩亦不出錯便是了。謝姝寧知道後,略想了想也就不另提了。她上京的路上才病過一次,才好了沒幾日如今又病了。宋氏擔心她,拘著不讓她出門,她也索性就好好養起了病。

  謝翊這些日子都不必去先生那上課,倒是巴巴地跑來尋了她幾次。人都說雙生子心脈相連,往日裡一個病了另一個也時常跟著病,宋氏生怕他過了病氣,便很是訓誡了一通,他才癟著嘴回去,再不來了。

  如此又過了幾日,杭太醫開的藥已是吃完,謝姝寧的身子也已經痊癒。好容易得了宋氏的允,趁著日頭不錯,她便帶著丁香出了門。然而深冬的陽光稀薄又冷淡,泛著白慘慘的光,映襯著四處光禿禿的枝椏,一分暖意也無。丁香便取了又厚又重的大紅羽縐面白狐狸皮的鶴氅來為她穿上,遮得嚴嚴實實地才敢放她出去。

  謝姝寧在屋子裡憋了幾日,乍然到了天光底下,只覺得渾身一鬆,竟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她深吸一口尚帶著冷冽的空氣,問丁香道:「娘親這幾日都在忙著做什麼?」

  算一算,這些日子她倒也真的沒怎麼見著宋氏。杭太醫開的藥裡有安神的成分,藥力上來她便忍不住睡去。宋氏卻多半是這個時候來瞧她的,等到她醒來,人卻是已經走了。

  「奴婢不清楚,只知太太這些日子似經常見七太太。」丁香搖搖頭,揀了自己知道的話告訴她。

  謝姝寧聞言仰頭看她,蹙蹙細眉:「七太太?」

  丁香以為她不知七太太是誰,便笑著解釋:「七太太便是您的七嬸嬸,長房七爺同咱們六爺是雙生子呢。」

  謝姝寧沒有做聲。

  這些事她自然都知道,且知道的比丁香還要詳細許多。成國公燕淮可是七太太的表外甥。若真要攀一攀親戚,謝家跟燕家也勉強是說得上話的。只可惜,這等親戚關係有何用?昔日燕淮連同父異母的弟弟亦能下死手,一個表姨母能比腳下的螻蟻高上多少?

  她可還牢牢記得,當初謝家之所以會得罪了燕淮,就是因為她的七叔父謝元庭。

  鋒芒畢露,不知收斂,仗著張氏能被燕淮喚一聲表姨母,張狂無狀。

  殊不知在彼時已經權傾朝野的燕淮眼中,他不過是個跳樑小丑。

  最後不但自己身首異處,拖累了謝家,更是也無端端牽連了她……

  謝姝寧不由仰頭望向白慘慘的天空,心裡頭又酸又澀。許多事,原就不是你想避便能避開的。只要她還頂著謝姓,就怨不得任何人。能怨的不過是這世道……這涼薄的老天……

  病中這幾日,她時常在想,她死了卻又活了,那麼她的箴兒呢?

  她的箴兒是不是也在另一個地方好好地活著?是不是也在同她一樣,拚命地想要活下去,想要讓自己的至親活下去?

  想到這,她垂著的手不由緊緊一攥。

  母親同七太太張氏交好,倒也不至於是壞事。

  至少,謝七爺夫婦倆為人仍是善的,只可惜貪圖權勢,猴子也想充大王。好在如今時日尚早,離那些事發生還有許多年,誰也保不齊將來會如何。母親要想在謝家三房站穩腳跟,就勢必需要長房的助力。

  在她看來,長房中唯有二夫人梁氏是值得結交的,其次便是七太太了。

  母親近日同七太太走得近,絕不是沒有道理的。

  正想著宋氏,眼前寂寥的小徑上便出現了她的身影。似是沒料到謝姝寧跑到這來了,她先是一愣,旋即便展開笑顏,提著裙子踩著鵝卵石邁開步子過來,俯身看著她道:「可冷?」

  芝蘭齋的東跨院跟正房之間隔著個大庭院,因久無人居,疏於修葺,草木稀少。如今又值隆冬,更是無花無草,顯得愈發空曠冷清。

  謝姝寧從袖中探出手來,墊腳貼上她的臉,笑著道:「娘親瞧,暖著呢。」

  宋氏便也跟著笑,捏捏她的鼻子,又握住了她的手仔細看了看,嘆口氣道:「瘦了許多。」

  原本白胖的小手,如今竟也能瞧出幾分玲瓏的模樣,可不是瘦了許多。倒是謝姝寧不以為意,反手牽住她纖細的指頭,「娘親,過了年我們使人去接江嬤嬤來可好?」

  宋氏微怔,「你怎地一直念著江嬤嬤?」

  「阿蠻想她了呀,江嬤嬤會做好吃的點心,這兒的人都不會呢。」謝姝寧努力想了好些日子,才總算是想出了些關於江嬤嬤的事。

  宋氏見她是為吃的才總說起江嬤嬤,倒鬆了一口氣,道:「好,那咱們年後便讓人去接嬤嬤上京。」只是,誰也不知,到那時她是否還康健。信已經寄出去有段日子了,但兩地距離遙遠,此時也不知是否送到了。若是春暖時,走水路想必還能快一些。

  謝姝寧知她心中所想,得了準信也就不再說了。

  兩人便開始往正房走去。

  進了裡頭坐定,便有人送水上來。

  謝姝寧一瞧,是薔薇。不過短短幾日,薔薇的面色便灰敗了不少,身上穿戴著的也比過去收斂了許多,看樣子是沒少被桂媽媽敲打。不過桂媽媽應是不捨的,只是為了讓宋氏寬心,所以才不得已而為之。

  她想著,便又想起許多年後的綠濃來。

  ——慈母多敗兒。

  這話原不是沒有道理的。

  「小姐吃茶。」薔薇小心翼翼地覷著她的神色。

  謝姝寧讓丁香接了,只點點頭並不搭理她。薔薇嘴角翕翕,似想說什麼,但最終未曾說出口,躬身退下去了。

  那廂桂媽媽正在回稟宋氏:「太太,奴婢照您的吩咐,均送了兩份。一份是照著咱們定好的單子揀了好的貴重的送去的,出不了大錯;一份則是按照那位當日說的,古籍、玉雕菩薩之流的東西。東西送到後,奴婢也照著您的話說了,咱們初來乍到不懂事,送的東西不能同陳氏表小姐送的那般妥帖,還請他們不要見怪。」

  「我不是讓你稱她太太嗎?怎地叫上表小姐了。」宋氏不由微微皺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2:01 PM

第040章 年節

  桂媽媽張了張嘴,帶著些許無奈解釋道:「她算哪門子的太太……若是稱她太太,那您又算什麼?」

  宋氏搖搖頭:「你不喚她太太,難道這事就能變了不成?左右都如此了,一個稱呼又能如何。你若當著長房諸人的面喚她表小姐,你當他們會如何看待?你是我身邊的人,豈不成了我吩咐的?」

  一連串的問題拋出來,聽得桂媽媽怔住,「是奴婢自作聰明了。」

  事已至此,宋氏也只能嘆口氣不繼續往下說了,另轉了話鋒道:「陳氏想要我惹禍,我如今將禍丟回了她身上,也不知她會如何惱。」

  這些日子,前些陳氏送來的人,被桂媽媽敲打過後,也逐漸開始當用了。此刻在外頭守著的人,多半一人是延陵帶來的,一人是謝家的。不論何時,只要捨得銀子,出手大方,那些個做下人總會見風使舵的。只不過牆頭草,不能擔大責罷了。

  外頭雖有陳氏送來的人,但兩人說著話,聲音卻並沒有壓得太低。

  宋氏同桂媽媽單獨說話時,用的是延陵當日的土話,莫說謝家的人聽不明白,便是謝姝寧許多字眼也都聽不大懂。

  她前世在延陵不過長至四歲多,便來了京都,又過了這麼多年,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所以這會,她躲在裡頭想要聽聽宋氏在跟桂媽媽說什麼,卻只能模模糊糊的明白她們在說陳氏,旁的卻是一概不知了。

  短短的手指頭戳著簾子,她想了想,便輕手輕腳地重新退回炕邊。

  丁香看著她,不知她要做什麼,一臉疑惑。

  偏生方才謝姝寧示意她噤聲後,自己也一聲不吭。

  兩人就這麼默默地大眼瞪小眼,靜悄悄地一個坐,一個站。

  外頭宋氏又同桂媽媽說起心事來:「我想著,待過了年,等天日稍暖些,帶著阿蠻去上香。早先在延陵時,我便曾有耳聞,京都的普濟寺香火鼎盛,主持戒嗔大師更是時常被聖上宣去講經。阿蠻早慧雖是好事,然而古語說慧極必傷,絕非沒有道理,若能得戒嗔大師指點,想必將來能福澤延綿。」

  說到底,她仍對之前聽到的囈語耿耿於懷。

  桂媽媽卻不知情,聽到她準備帶著謝姝寧去上香,只當是其想要紓解鬱結,便贊成地點頭。

  抬起頭,桂媽媽忽然想起了一事,便問宋氏道:「太太,您還記得白家的那位瑾姑娘嗎?」

  白瑾?

  宋氏微愣,有些不確定:「可是城西白家的瑾姐姐?」問完她卻又是想起來了,「你這般一提,我倒是記得了,她似乎正是嫁到了京都。她出嫁前,我還送了賀禮去的。」

  說著說著,宋氏忽然「哎呀」一聲,失手打翻了手邊的茶盞,「對對,我記得她嫁進了端王府做側妃!」

  數年過去,記憶已經隱約有些模糊了,然而這會卻又像是浮雲散去,一件件往事隨即顯現了出來。

  宋氏記得自己準備賀禮,可最後卻似乎並沒有送出去。

  延陵白家是當地的望族,宋家雖有錢,卻比不得。加上宋家的人一貫甚少在外走動,她昔日同延陵幾家小姐的交情也淺得很,唯一能說得上話的,大概也就只有白家的嫡次女白瑾了。

  她比宋氏還要長兩歲,十五歲便嫁去了京都。

  不過說是嫁,側妃說白了也只是妾罷了。

  自那之後,便再無聯繫。

  一晃眼,竟已過了七八年。

  宋氏想著,便疑惑地問桂媽媽,「你怎地想起她來了?」

  「奴婢心想著,您在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好歹還有個故人。」桂媽媽躊躇著,「聽說端王妃是個不管事的,這些年來更是一無所處,府裡的事都是側王妃管著。奴婢又想著當初她對您是當成親妹子待著的,如今您來了京都,若能同她將過去的交情重新拾起來,也是樁好事。也好叫壽安堂的那位看一看,您在京裡也不是就能任他們肆意拿捏的。且將來出了事,側王妃也能幫著您撐撐腰。」

  宋氏聽了便笑:「你想得倒是美,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我便是巴巴地貼上去,也不知人是否還記得我呢。」

  桂媽媽還要再說,宋氏卻已經擺擺手止了她的話,「我知你是滿心為我打算,你的話也有道理。不過如今不是時候,等過些日子吧,若能,再提不遲。」

  話畢,宋氏眉頭微挑:「年禮的事,你想法子將消息透到壽安堂去。」

  「壽安堂?」桂媽媽訝然。

  宋氏垂眸輕笑,「不然我為何要你送兩份?」

  桂媽媽仍有些雲裡霧裡的,但仍應了。

  過了幾日,掃了年,除夕便浩浩蕩蕩地來了。

  一大清早,陳氏便將換門神、貼春聯、掛年畫一應的瑣事都給分派了下去。正待喘口氣,卻又覺得心內賭得慌。

  她盯著敞開著的門扇上貼著的福祿壽喜,只覺得一陣火起。宋氏的年禮送至長房後,她便被三老太太喚去斥罵了一頓。多少年了,她當著三房的家,從來未被三老太太這般罵過。可宋氏一來,短短幾日她已被斥責過數次。

  大太太那邊她也早早打了招呼的,可事到臨頭,大太太卻只顧抱著孫子,哪裡還記得她拜託的事。宋氏雖沒有得多少臉面,可她卻失了不少!

  滿府的人精,宋氏的兩份東西一送,立時人人都知是她在暗中使壞。這也就罷了,卻偏生還失算了。

  也是她小看了宋氏!

  陳氏緊緊握著袖中暖爐,粉白的一張臉泛出青來,氣得發抖,「賤人!」

  可罵歸罵,明面上那些該做的事還都得是她來做。又因了這事,她如今不管做什麼都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吉日裡,人人面帶喜色,唯有她僵著臉,半響也擠不出笑模樣來。

  轉眼又是一年,宋氏的兩個孩子越長越大,而她莫說孩子了,便是房都還未圓呢!

  早先她還想著若是能,同謝元茂重新行一次禮再圓房也不遲,可如今看來,再這麼下去,宋氏的兒子都能承家了!

  她又想起謝琛來,如今有了宋氏的兒子,嗣子就成了擺設,真真是一口惡氣堵在心口,叫人咽不下也吐不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2:04 PM

第041章 陰謀

  可氣歸氣,年還得先過了。

  除夕夜裡,子時一到,便算作正月初一。

  這便開始「接神」了,至此夜裡不許熄燈。

  謝元茂親自帶著人向著喜神財神的方向行百餘步,焚香叩拜,而後讓人挑燈引路,一直將神接入家中。

  與此同時,長房跟二房亦如是。

  這天夜裡,燈火通明,京都上方的天亮如白晝。

  謝姝寧年幼,又是女兒,不必非得守歲,故而早早地便被宋氏送了回來歇息。可她睡不安生,索性抱了布偶夢夢斜靠在床頭靜坐著。一來外頭喧鬧,二來這會她尤為想念箴兒。

  昔日,她摟著箴兒守歲,卻永世見不到母親跟哥哥。

  如今母親跟哥哥好好的,她卻再也見不到箴兒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且過了年,局勢便愈發凜冽了。

  她看看自己依舊短小的身子,不由苦笑,默聲道:只求老天爺這一世對他們不必那般苛待。

  靜默著,外頭的喧鬧聲又漸漸低了下去,變作了寥寥的幾聲。再後來,卻又忽然重了起來。謝姝寧看了眼沙鐘,估算了下時辰,天竟然已經該亮了。只是外頭一直太過明亮,不顯罷了。

  丁香進來為她梳洗穿衣,她低著頭不由想起江南來。

  新歲第一日,原是該吃福橘的。

  可這,是北地。

  開了房門,丁香要便要出門,被她扯著袖子阻了。旋即便有早早候著的人在庭前燃放爆竹三聲,嚇得便遠遠躲開。謝姝寧瞧著她心有餘悸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歲朝首次開門,必燃爆竹,以辟山魈惡鬼、疫癘,謂之開門爆仗。這一切,她早已經熟知了。

  因三房不當家,祭拜家廟之類的事都有長房在辦,所以即便分了家,這一日的早飯卻是三房一道用的,寓意闔家安好。

  所以因了這樣,三房宋氏跟陳氏的尷尬處境倒也不顯了。左右今日當家的太太是大太太,她們倆人不過坐著便是了。

  又是這樣喜慶的日子,誰也不會在這檔口上找晦氣,因而個個笑臉迎人,似根本便不知那些糟心事一般。

  不多時,酒席擺好,下人送了餃子上來。眾人先不動筷,自有僕婦役人上前來磕頭敬酒。此後才能用食。

  謝姝寧運氣不錯,第一口便吃到了隻包金如意的。見狀便有僕婦在後頭讚萬事如意。謝姝寧便瞇著眼睛笑,宋氏也笑,旋即讓人賞了銀子下去。她出手大方,僕婦們便也笑得愈發暢快真切。

  唯有陳氏,吃著餃子,只覺得味如嚼蠟。

  也不知真是她運氣不佳,還是有人作踐她。

  吃了幾隻,竟是連一個帶著好寓意的也沒吃到。

  莫說她惱,便是伺在後頭的丫鬟婆子見了,也覺得又驚又怕。按理,這不過吃個吉祥,主子們的碗裡可都是提前做了記號盛上的,然陳氏這一碗卻出人意料了。

  陳氏不死心,又咬破了幾隻,登時心頭一陣火起。

  連餃子也欺她!

  她越想越氣,這頓開年飯,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正室一位,原本十拿九穩,如今卻儼然只剩下七分把握。

  這七分中,她自己佔三分,另外四分卻仍是要看三老太太的。陳氏暗自想了又想,勉強忍住了連日來被三老太太訓斥后的滿腔怨憤跟委屈。再加上這段日子她忙得焦頭爛額,又見謝元茂雖聽三老太太的話搬出了芝蘭齋去了外書房,可平日裡仍時常折回去見宋氏母子,心下不由愈加惱恨。

  她又接著想起先前謝姝寧一病,謝元茂便忙不迭地丟了手中書冊,趕去芝蘭齋,羨妒不已,只當這是宋氏的手段。

  回首一思量,人有兒女,她又不是沒有!

  謝琛雖只是嗣子,可怎麼著也算是謝元茂的兒子,若是病了傷了,謝元茂難道還能坐視不理?

  忙過年初這幾日,她歇過一口氣,便私下裡喚了謝琛身邊伺候的黃媽媽來,似笑非笑地吩咐道:「夜裡等到四少爺睡熟了,記得將火盆熄了,再開扇窗子。」

  「太太的意思是……」黃媽媽聞言,只覺得眼皮一跳,略帶幾分惶恐輕聲提問,然話只說半截,有些字眼畢竟不好明說了。

  不過只這般一問,也夠了。

  陳氏焉有聽不明白的,她仍作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白皙的手指在桌沿上輕輕點著,道:「我能有什麼意思。只是杭太醫說過,冬日裡門窗緊閉,又燃著火盆,哪怕是安置於通風處,對人的身子也是有害的。你伺候那孩子多年,他怕熱你難道能不知?」
 
  黃媽媽啞口無言。

  「黃媽媽。」陳氏忽然話鋒一轉,喚了她一聲。

  「奴婢在。」黃媽媽陡然回過神來,忙不迭躬身。

  陳氏嘴角笑意愈加明朗,眼中水波流轉,被身上那件大紅面子的狐皮襖子襯得人如玉,笑如春風拂面,「聽說你兒子最近的身子不大好?」

  黃媽媽隱約明白過來她想做什麼,急忙跪倒叩首:「還請太太明示。」

  「你兒子的病是富貴病,原不是什麼大事,好好養著便是了。」陳氏微微搖搖頭,發間華勝叮咚作響,「只要你好生『照看』四少爺,我便保你兒子無礙。銀子,藥材,你直管開口便是。」

  說到照看二字時,她一貫輕柔的聲音驟然加重,唬得黃媽媽連連叩頭,感激地道:「奴婢謝太太恩典!」

  陳氏面上的笑意這才漸漸地褪去了。

  她從來都不是愛笑的人。

  自小離家,養在喜怒不形於色的姑母身側,直至年長又捧著牌位做了孀婦,她如何還能笑得出來?

  待黃媽媽退下,陳氏懶懶往後一靠,伸出光潔的手指揉了揉僵住的臉,幾不可聞地嘆了聲。

  次日一早,謝琛便咳嗽了起來,面色發紅,漸漸成了急促的喘息,幾乎閉過氣去。

  謝家三房自然是人仰馬翻,自去長房請杭太醫,可原本出門定於今日歸來的杭太醫卻被風雪阻了腳步,尚未趕回來!這般一來,事態便有些糟了。又恰逢年節,大夫也是要過年的,許多藥堂便都未開。

  好不容易,才從外頭請了位年漸三十的大夫來。

  一見謝琛的模樣,他便矢口道:「要糟!」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2:08 PM

第042章 慌亂

  大夫這話一出口,黃媽媽登時方寸大亂。

  心中一慌,大冷的天裡,她額上仍是霎時布滿了細碎的汗珠子。

  她咽下口唾沫,艱難地張嘴問道:「可是極嚴重?」

  大夫亦急得滿頭大汗,聽到她問也並不搭話,只虛虛用擔憂的目光望了她一眼。半響,他才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道:「我醫術不精,怕是治不得,還請另尋高明。」

  話音剛落,外頭緊跟著傳來一陣呵斥之聲,「四少爺身子向來極好,這會怎地好端?」

  室內的大夫跟黃媽媽幾人一聽,更覺不妙。大夫是個聰明人,原本見是北城石井衚衕謝家的人來尋醫,只當是門好買賣,可誰知來了一看卻是這幅模樣,當即明白過來繼續留下去斷斷無好事。不必想,他便準備拎著藥箱扭頭走人。

  然而謝家是什麼地方,豈是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能走的。

  更何況如今杭太醫不在府中,謝琛又病成這樣,誰肯放他走,黃媽媽第一個不允!

  沒等他往外邁出兩步,黃媽媽便率先扯住了他的藥箱,一邊往下奪,一邊急聲道:「既已進了門,哪裡有藥也不開便走的道理!還望大夫好好為四少爺瞧一瞧才是!」

  「噯,你這婆子……」

  「這是在做什麼!」兩人僵持間,謝元茂跟陳氏從外頭腳步匆匆地進來,見狀不由喝了聲。

  黃媽媽一把鬆了手,退後幾步一聲也不敢吭。

  大夫腳步一顫,好容易站穩了,伸手抹一把額上的汗,帶著幾分惶恐道:「非在下不願治,實在是小少爺這病我治不了呀!還請老爺太太趕快另請高明,休要耽擱了呀!」

  「治不了?」陳氏聽了這話,不由挑眉,驚訝不已。

  不過是捱了點冷風,受了涼,哪裡就能治不了了?這般想著,她不由皺緊眉頭不悅地看向黃媽媽,質問起來:「這是上哪兒請的人,連個小小風寒都治不得?這般也敢開藥堂,不怕吃人命官司?」

  黃媽媽又哪裡知道眼前這大夫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連臥床的謝琛到底是不是感染了風寒如今也不敢肯定了呀!見陳氏問她,她也只能連忙辯駁,「奴婢已是同大夫說了,既來了,怎麼著也得先將藥給開了,哪裡有扭頭就走的道理。這般作為,置謝家於何地,豈不是同那蓬門蓽戶一樣?」

  開了口,這話就像是長長的線一般,自個兒順溜了起來。她只三言兩語,便將話頭引到了這大夫瞧不上謝家一事上,剎那便將自己給撇開了。

  陳氏的眉頭皺得愈發緊,卻並不開口,她可等著謝元茂呢。

  好在這會謝元茂的確是記掛著謝琛,又覺得大夫的模樣話語古怪,不由朝他道:「大夫何出此言?莫非小兒患的不是風寒,乃是何難症?」

  大夫背著藥箱原地踮來踮去,面色愈發張惶,緊張地道:「通州那邊大雪不止,許多人染上了寒症。最先也不過是咳嗽幾聲,可越到後來便越是嚴重。身體好些的,許要過個三五日才能瞧出問題來,可老人跟孩子一旦染上了病,最快的不過幾個時辰便能丟了命!不瞞您說,我師兄便在通州開生藥鋪子,前些日子好容易才給我寄了信來,說是許多人的病情愈發嚴重,眼瞧著這事便不妙了!」

  謝元茂聽著他沒頭沒腦冒出來的幾句話,先是不明所以,聽到最後卻是不由瞪大了眼睛,詫異地脫口道:「可是疫病?」

  「眼下還沒個準。」大夫也不敢下定論,點點頭卻又接著搖搖頭,「誰也沒見過這種病,像癆卻又不是,似風寒卻又不似,奇怪得很呢!」

  謝元茂下意識朝著內室謝琛躺著的方向看了一眼,擰眉道:「你可是懷疑小兒感染了疫癘?」

  大夫後退一步,「這可是要命的病,如今也不知是從哪開始染上的,小的實在是不敢肆意而為啊!方才小的已經瞧過了,小少爺此刻的癥狀同我師兄在信中所言極其相似,只怕是八九不離十!」

  謝元茂先是大驚失色,略一想旋即便斥了起來:「一派胡言!你方才也說了,這病是通州那起的,通州距離京都雖不遠,可也不是三兩步便能走到的地。況且小兒日日待在家中,外頭也不曾走過一步,上哪兒去染上疫病?簡直胡說八道!」

  「小的實是不敢啊…」大夫見他發火,氣勢不由弱了下去。

  這會陳氏在一旁卻是聽不下去了,聽到疫癘幾個字,她已是嚇得手腳發涼,如今見狀,更是心跳如擂鼓,急忙道:「黃媽媽!」

  黃媽媽亦被嚇了一大跳,「奴婢在。」

  陳氏扭頭瞪她一眼,聲音發顫地道:「你說,同大夫好好說說,四少爺這些日子都碰過什麼,吃過什麼用過什麼,仔仔細細的都說了!」

  話畢,內室驟然傳出一聲驚呼。

  旋即有丫鬟滿面驚慌地衝出來,一疊聲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四少爺喘不上氣了!」

  大夫一聽,拔腳便準備往外跑。

  謝元茂反應難得機敏起來,一把將人制住,推著便往內室送去,口中沉聲道:「救人要緊!」

  大夫只覺得欲哭無淚,想著自己若是染病,恐怕便沒幾日天光可見,又見自己的手都搭在了小少年的胳膊上,登時死了心,也不想著跑了。他顫抖著手放下藥箱,心中暗惱今日出門忘了翻黃曆,一邊努力鎮定下來,細細查看起謝琛的狀況來。

  過了會,他卻是愣住了。

  而後驀地回頭問道:「小少爺有哮症?」

  此言一出,黃媽媽這才想起來謝琛原是有哮症的!只是她從陳氏那回來之後,便滿心只有自己兒子,哪裡還記得謝琛是有哮症的。再加上她生怕夜裡的風不夠冷,沒有效果,半夜裡還曾悄悄將謝琛的被子給掀開了些。

  思及此,黃媽媽立時腿軟……

  消息隨著風聲傳出,沒多久府裡的人便都知道四少爺謝琛病了,犯了哮症,差點丟了命。謝姝寧自桂媽媽那偷聽了些,不由笑得差點背過氣去。

  什麼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她今日可算是從陳氏那徹底領教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2:11 PM

第043章 疑心

  沒過兩日,杭太醫回了府,一擱下行李便趕來三房為謝琛望診。

  見到了人,他便皺眉,帶著三分不滿道:「四少爺的哮症雖不嚴重,素日裡小心照顧妥當了也就無甚大礙。可如今正值寒冬,天冷風大,四少爺受了涼,旁的病症也就都被引了出來。一個不慎,這可都是要命的事。」

  聽他說得駭人,又一臉正色,謝元茂不由沉了臉。

  陳氏則微微一低頭,耳上墜子搖晃幾下才停下來。她用眼角餘光打量著謝元茂的肩頭,心中不由有些不安起來。

  昔日她無子無靠,只得聽從三老太太的意思從謝家祖籍汴京那的旁支裡過繼了一個孤兒。然而她從未將謝琛當做過自己的孩子對待,莫說視如己出,便是當做一般孩子,也是難的。

  只要一瞧見謝琛,她就會想起自己無力更改的處境來。

  說來怕人恥笑,她連男歡女愛都不曾嘗過,便做了孀婦。成親之時,身旁無夫,同她手中紅綢繫在一處的不過是塊牌位。只要想一想,陳氏便覺得舌尖泛苦。而嗣子的存在,恰恰也就無時無刻地提醒著她,她這一生便是場悲劇。

  所以謝琛一入府,她便將人丟給了黃媽媽照料,自己不過佔個母親的名,平日裡輕易不願見他。

  甚至於,連這孩子生過幾次病,書念的如何她都不知,更不必說他喜什麼,不喜什麼了。

  她想著宋氏能借孩子生病為由來將謝元茂從外書房勾回來,她也就能用謝琛做一樣的事。可誰知,這一回,竟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臉!

  內室中,謝琛躺在熱炕上,身上蓋著暖和柔軟的厚被,面色安詳。

  先前那大夫膽子雖小,做事也瞧著不地道,可醫術倒是不錯。等他為謝琛施了針,謝琛便好了許多。

  可陳氏遠遠望著他瘦削的身子,只覺得一陣後怕。

  若是那日謝琛真的一口氣喘不上來,一命嗚呼了,她可如何是好?

  本無子嗣,要是連過繼的兒子也沒了,她還能拿什麼同宋氏對抗?便是三老太太,只怕也會因為她做下的這件蠢事捨棄了她!這般想著,陳氏卻不願意責怪自己妄為,只將錯處都一股腦推卸到黃媽媽身上。

  等到四下無人,她便衝著黃媽媽冷笑:「好你個黃婆子,四少爺這幾年都是你在照料著,他有哮症的事,你當日為何不提?我平日裡倒是沒瞧出來,只當你是個老實本分的,可如今看看,休說敦厚,你簡直便是居心叵測!」

  這般說著,她不禁兀自懷疑起來,眼中冷銳之色浮現,恨恨質問起來:「我許你黃白之物,保你兒子的命,你巴巴地便應了,我還真當你心中感激……哼,你老老實實交代了!你可是收了芝蘭齋那廂的銀子,所以故意下套來與我鑽?」

  「奴婢絕沒有外心啊——」黃媽媽先前還只是慌著,聽到陳氏說她收了宋氏的銀子後,卻是立刻反應了過來,急忙跪倒。然而又不敢去抓陳氏的褲管,只好低低伏著身子一把抓住陳氏腳邊的椅子腿,哭道,「太太,奴婢原在您跟前多年,奴婢是個什麼樣的人,您還能不知嗎?奴婢便是被豬油蒙了心,也絕不敢做對不住您的事啊——」

  她聲嘶力竭地喊著話,可陳氏卻再也聽不進耳了。

  陳氏將自己方才懷疑的事在心裡打個轉,越來越覺得是真真的。

  去歲宋氏一進謝家的門,便四處顯擺她手頭富裕,惹得一眾原不肯去芝蘭齋當差的人都忙不迭想要換過去。黃媽媽的兒子有富貴病,單單憑著她跟她男人的月例銀子,那是斷斷不夠的。黃媽媽又自來的都是個會來事的人,若不然她當初也不會將謝琛放心地交給她。也因此,黃媽媽定然會想要搭上宋氏那條富貴路,好為兒子多掙些買命錢。

  陳氏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只覺得一口惡氣湧上了心頭。

  又憶起之前謝元茂因為謝琛的事,對她充滿了不信任的目光,便更是氣恨。

  「抬起頭來!」陳氏斷喝。

  黃媽媽以為她是想明白了,要饒過自己,急忙鬆開了握住椅腿的手,退後些抬起頭來看她。

  誰知陳氏憤憤一抬腳,大紅光素緞子白綾高底鞋便霍地朝她面門踢來,鞋尖上著的鸚鵡摘桃擦過鼻,霎時帶出一片紅來。

  黃媽媽離得極近,根本閃避不開,只能硬生生受了這一腳。陳氏力氣雖小,可這般距離踢來,仍踢得黃媽媽「哎喲喲」連聲痛叫著撲倒在旁,模樣極其可憐。

  陳氏卻慢條斯理地收回腳,靜靜聽著黃媽媽慘叫了一會,才覺得心中惡氣消了些。

  「好了,還能有多疼,皮糙肉厚的也忒能叫喚。」過會,陳氏聽得厭了,便叩叩邊上的案。

  黃媽媽本就是人精,方才便是疼成那樣,也知道不能過了度讓陳氏愈加氣惱,只壓抑著聲音,恰到好處地發出呼痛聲。這會聽到陳氏不願聽了,便急忙收了聲。

  陳氏倒也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心裡雖認定黃媽媽背叛了自己,卻不願就這麼處置她,便道:「你既不肯認,那你便想個法子表表忠心給我瞧。仔細著些,若不然,你兒子的病便是好了也休想過太平日子!」

  「奴婢明白、明白……」黃媽媽慌慌張張地磕頭,又道,「太太想讓奴婢做什麼,奴婢就做什麼。」

  陳氏嗤笑一聲,「讓你表衷心,還得我親自發派事兒?」

  黃媽媽當然不敢,只得強自鎮定下來,口出狂言:「請太太放心,奴婢這一回定然將事都給做得妥妥噹噹的!」

  「也難為你方才陪著我叫喚了半天。」陳氏勾唇,「去庫房領一支山參吧。」

  黃媽媽聞言,立時連面上的疼都給忘了。

  ……

  而這會,謝姝寧卻正在陪宋氏一道疑惑著。

  寫給江嬤嬤的信,也不知究竟到了沒有。

  他們上京幾個月了,延陵那竟也一直都沒有主動傳消息來。

  不論怎麼想,這都似乎透著古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2:15 PM

第044章 毒蛇(一)

  似乎只是眨眼間,正月便已經平靜無波地過去了。然而這平靜之下,謝姝寧的疑惑卻更盛了。

  不過有一點她卻是能肯定的。

  江嬤嬤是宋氏的乳娘,在宋家沒有長輩的情況下,她的存在絕不僅僅只是一個下人而已。故而江嬤嬤若是病重離世,延陵勢必要發訃告來京,絕無人膽敢瞞著宋氏。所以江嬤嬤,至少還活著。

  謝姝寧暗自掐算著若送去延陵的信在路上不曾耽擱,延陵那邊的回信也及時,那麼信應當已經到京裡了才是。
 
  可是,據她所知,宋氏並不曾收到任何信件……

  一旁的謝翊見她久久不語,悄悄抓了顆窩絲糖,口中呼著「阿蠻」,一把塞進她嘴裡去。

  這是兩人時常玩的,謝姝寧先是一愣,旋即便反應了過來,笑著任由糖在口中融化,反手去揪他的臉。可惜謝翊那張臉遠不如她自己的這張有福態,瞅準了去捏竟也失了手,倒叫謝翊巴巴地將自己的臉給捏了去。

  兩人笑著鬧著,謝姝寧便覺得似是過去在同箴兒一道嬉戲玩鬧一般。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自己對不住箴兒。直至箴兒三歲,她才將能全心全意地對他,在那之前,長平侯府裡的那些糟心事盡數佔據了她的時光,叫她根本挪不出一絲來親自看顧自己的孩子。

  好在箴兒自小親她。

  這般一想,鼻子便忍不住酸澀起來。

  謝姝寧悄悄別過臉去,重重抹了一把眼睛,深吸一口氣才重新轉過頭來。

  陪著謝翊鬧騰了會,小小孩子還記掛著先生布置的課業,便帶著白芍先回去了。熱炕上霎時便只剩下了謝姝寧一人,莫名的,有了種一室寂寥之感。丁香瞅瞅她的神色,眉宇間似有幾分睏倦,便道:「小姐,可是累了?」

  謝姝寧點點頭,示意其扯了被子來給自己蓋上,悶頭大睡起來。

  同前世不一樣,因了三老太太讓謝元茂搬到外書房用功讀書一事,所以直至此時,陳氏都還沒有得手的機會。

  三老太太這招,雖隔開了謝元茂跟宋氏,卻也在同時阻了陳氏向前的腳步。

  不過依謝姝寧來看,三老太太骨子裡其實根本不在意這一點。她看中的是大局,遠非這芝麻綠豆大的小利。這一點,也恰恰是陳氏最不如三老太太的地方。陳氏的心眼太小,若無三老太太,她恐難以為繼。

  心中一動,謝姝寧隱在被子下的臉上不由露出個笑來。

  ……

  午後陽光漸盛,隱約間已有了幾分春意。

  然而,日頭卻還是冷的。

  小憩起身後,謝姝寧用了幾塊點心,便準備去尋宋氏吹吹耳旁風,順便打探下延陵的事。

  原本過了一個年,舅舅早該發現母親已經帶著他們上京了才是。可偏生謝姝寧還記得,這一年,舅舅便是過年也是留在關外的。因了什麼,她並不清楚,但舅舅這一回不能及時察覺,她卻是知道的。

  這世上的事,一樁樁,都像是命定的一般。

  父親上京受傷,恢復記憶;江嬤嬤病重,不得同行入京;舅舅有事耽擱,無法入關——

  全都這般巧!

  腳邁出了門,她甫地一仰頭,便見只因冬日囤脂而顯得圓滾滾的麻雀撲棱著翅膀從她眼前掠過。冷風席捲過它的翅尖,寒意侵蝕,它似乎努力想要飛得快一些高一些,卻有些力不從心。

  謝姝寧透過遠處才冒出幾顆綠芽的稀疏枝椏,目送它遠去,心中百感交集。

  她腳下踩著的地,是謝家的地。她身處的謝家大宅,便似一張虎口,流著貪婪的口涎,妄圖將她跟母親兄長一道如鳥雀般吞吃。

  她被自己的念頭嚇到,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小姐可是覺得冷?」丁香瞧見了,急忙問道。

  謝姝寧搖搖頭,收回視線,並不吭聲。

  她年紀還太小,小到費盡心機,也只能改變些旁枝末節的事。

  走至迴廊處,四下無人,前頭卻忽然冒出來個眼生的婆子,見了謝姝寧便笑了起來,道:「八小姐您在這呢,奴婢正尋您呢!」

  見她一副自來熟的模樣,謝姝寧不由想起了已經被她整到莊子上去了的李媽媽。她不動聲色地止住了腳步,將手攀在綠漆橫欄上,衝著丁香道:「這是誰?」

  府裡的丫鬟婆子除了過去在她身邊伺候的,還有三老太太身邊的四個大丫鬟,她大多都記不清哪個是哪個了。

  不等丁香開口,迎面而來的婆子便自己說道:「八小姐不記得奴婢了?奴婢是在五少爺跟前伺候的成媽媽。」

  謝姝寧挑眉,拽了丁香的手就要走人。一個陳氏安置下來的婆子,不值得她搭理。然她還沒往前邁步,這成媽媽便擋住了去路,面帶詫異地道:「八小姐別急著走,是五少爺派奴婢來尋您的呢。」

  「哥哥讓你來的?」謝姝寧聽到她提及謝翊,不由微怔。

  成媽媽見她神情似有鬆動,趁機道:「可不是嘛!五少爺說要去池子裡看錦鯉,使奴婢喚您一道去呢!」

  聽到池子二字,謝姝寧只覺得眼皮一跳,抓著丁香的手驀地用力,急聲道:「冰都未化,哪有什麼錦鯉可看?是哪個唆使他去的?」

  一著急,她說話時便不由自主帶上了昔日身為侯夫人時嚴厲的語氣,唬得成媽媽驚訝不已,訕訕道:「這……是五少爺自個兒要去的,並不曾有人唆使。五少爺說要去看錦鯉,奴婢幾個也攔不得呀。」

  謝姝寧恨不得冷笑兩聲才好,謝翊身邊的白芍雖不聰慧過人,可為人卻最老實謹慎不過,有她在,怎會不告知宋氏便帶著謝翊四處亂走。

  錦鯉池所在的地方已近二房,離芝蘭齋頗有些距離,白芍怎麼敢?母親又怎會答應?

  陳氏又想出了什麼妖蛾子?

  她又駭又怒,強忍著,裝出小兒模樣來衝成媽媽道:「既是哥哥喚你來的,你便領著我去吧。」見成媽媽面露喜色,她旋即扭頭吩咐丁香,「丁香姐姐,我跟著成媽媽去見哥哥,你去同母親知會一聲,我晚些再同哥哥一道過去。」

  丁香聞言遲疑。

  成媽媽則臉色大變。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02:19 PM

第045章 毒蛇(二)

  「小姐,奴婢還是跟著您一道去吧。」丁香有些放心不下。

  謝姝寧卻只是搖搖頭,端著一張小臉道:「你去母親那吧,我這有成媽媽呢。」

  事情禁不起耽擱,她著急去尋謝翊,只能先將丁香指派去宋氏那求助。可丁香卻不懂她的心思,想著眼前這位成媽媽眼生得緊,又不知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裡竄出來的,口中雖說著是五少爺讓她來的,可誰知這裡頭有多少貓膩。她斷斷不敢就這麼離了謝姝寧,任她跟著成媽媽去。

  丁香開口要再勸,卻看到謝姝寧衝自己招了招手。

  「小姐……」丁香疑惑不解,但仍照著她的意思俯身。

  旋即謝姝寧湊近,幾乎貼在她耳邊道:「丁香,去告訴母親,快使人去錦鯉池!」

  語速極快,倏忽間說盡。

  來不及讓人細細琢磨,謝姝寧便像是一條滑不溜的小魚,從她身側遊走了,丁香怔住。

  而成媽媽卻早早候著,見狀便伸手去牽謝姝寧,臉上露出絲勉強的笑意,道:「八小姐,依奴婢看,丁香姑娘說得是,還是讓她跟著您吧。若不然,丁香姑娘估摸著得覺得奴婢是歹人了。」

  說完,她望向丁香,眼中流露出幾分期盼之意來。

  丁香呆愣愣地聽了,頓時覺得是自個兒誤會了成媽媽,興許她真的只是五少爺派來尋小姐的也沒準。可緊接著,方才謝姝寧貼在她耳側輕聲說的那話猛地便又冒了出來,丁香只覺得心裡一驚,當即道:「奴婢聽小姐的!」

  可惜迴廊處,除了他們三人外,並無旁人。若不然,還能尋個人去找宋氏,她也就能跟著謝姝寧了。冷風一激,丁香意識愈發清醒起來,微帶了幾分懊惱跺跺腳,慌忙又叮囑謝姝寧道,「小姐走慢些,奴婢稟了太太,立刻便來!」

  成媽媽見她當真要走,不由慌了,下意識便想要去阻她。

  然嘴角翕動,一個「別」字才擠出來,成媽媽忽然覺得頭皮一麻,想起早先同人說定的話,已經湧到嘴邊的話又給她生生咽了下去。

  她瞇著眼睛目送丁香離去,心中有些慌張,牽著謝姝寧的手便不由用了些勁。她記掛著方才丁香說的那句稟了太太便來的話,想著時間緊迫,便狠狠心,微微低頭哄起謝姝寧來:「八小姐,這路可有些遠,不若奴婢抱著您去?」

  謝姝寧不由躊躇起來。

  一來她想著謝翊,擔心他出事,急著過去見他。

  二來她年幼無依,這般貿貿然去了,指不定會出什麼事。

  然而對她而言,時間同樣緊迫,她只能盼著丁香聽了她的話,能快些。

  小手隱在袖中握成拳,她笑著抬起頭,「回頭我讓人賞你!」

  成媽媽聽了,鬆一口氣,一把俯身將她抱起便大步邁開往前而去。

  一路上,成媽媽似是早有預謀,專揀了僻靜的小道走。走了好一會,竟連一人也不曾遇見。若非謝姝寧前世在這棟宅子裡住了十幾年,她也絕不會知道成媽媽帶著自己正在往何處走。

  好在,瞧著這路線,最終的目的地仍是錦鯉池無誤。

  謝姝寧伏在成媽媽肩頭,鼻間嗅著她髮上濃郁的桂花頭油香氣,不由暗自苦笑。

  這一回,她太大意了。

  事到臨頭,她也只能拼一把。

  若是方才成媽媽在扯謊,並不是真的要帶她去錦鯉池,那今日怕是真的要大事不妙了!

  她不知,成媽媽此刻其實也正在懊惱此事。

  早知丁香會撇下謝姝寧獨自回去稟告宋氏,她就該編個瞎話出來,而非真的將池子供出來。這般想著,她腳下的步子愈加快了起來。拐過幾個彎,再繞過幾棵樹,眼前豁然開朗起來。

  三房本來便沒幾口人,如今天日又冷,這塊小園子裡除了個冰封的池子外,並沒有旁的東西,所以這裡根本便沒有人。

  也因此,謝姝寧一抬起頭,便看到了身著湖藍緞面狐皮襖子的謝翊跟他邊上一如成媽媽眼生的另一個婆子。

  她飛快地四下張望起來,卻沒有見著白芍的身影!

  隨著成媽媽的腳步再近一步,她便瞧清楚了謝翊身旁那位媽媽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動,心裡登時「咯噔」一下,她掙扎著便要下地。成媽媽一時不妨,被她一腳踢中肚子,「哎喲」一聲鬆了手,差點將人囫圇摔在了地上。

  謝姝寧落在了地上,顧不得髒亂,爬起來便往前頭跑。

  一邊用盡全力跑著,她一邊撕心裂肺地呼喊起來:「哥哥快跑——快跑啊哥哥——」

  成媽媽跟在她後頭,揉著肚子的手霎時僵住,視線呆呆地朝前望去。只見謝翊聽到謝姝寧的聲音扭過頭來,似是沒有聽出謝姝寧話語中的驚慌失措,歡喜地彎起眉眼,朗聲道:「阿蠻你喊我來,怎地自個兒卻來得這般晚?我讓白芍姐姐去尋你,她怎麼不……」

  他方要往前,聲音戛然而止。

  一隻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將他的身子往後拖去。

  「還愣著做什麼!」

  困住謝翊的婆子衝著遠遠站著的成媽媽厲聲喝道,赫然便是黃媽媽!

  成媽媽被她一喝,這才驚醒,急忙要去抓謝姝寧。

  與此同時,黃媽媽捂著謝翊的嘴,一把將人攔腰抱起便越過池子邊的橫欄要往水中丟去。池邊的橫欄建的並不高,黃媽媽只是將人稍稍一提,謝翊的半個身子便已經浸入了水中。

  謝姝寧看得目眥盡裂,尖叫著想要撲過去,腳下一個踉蹌卻摔在了地上,被身後趕上來的成媽媽一把揪著風帽拎了起來。

  成媽媽還記恨著她方才那毫不留情的一腳,這會也不必裝什麼小了,一巴掌扇在她面上,將她白胖的一張小臉扇得偏了過去,嘴角沁出殷紅的血絲來,這才冷笑道:「小小年紀,倒張狂得緊!」

  謝姝寧卻似絲毫沒有聽見一般,她只拚命掙扎著尖叫,一會哥哥,一會喊起箴兒來,倒叫成媽媽聽得怔住了。

  「打她做什麼!還不快過來!」另一邊的黃媽媽已是不耐煩起來,這打了臉,到時候若被瞧出來,兩人嬉戲玩鬧間失足落了水的由頭,可就瞞不了人了!心裡氣惱,手下一用勁,她便將不斷掙扎著的謝翊狠狠往水裡按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1:17 PM

第046章 雷霆

  成媽媽並不以為然,輕輕「哼」了聲,才捂著謝姝寧的嘴將人拖到了池邊。

  不學黃媽媽的樣子,她眼中露出幾絲戾氣來,倒提著謝姝寧的腳便要將她浸入了水中……

  如今才出了正月,天氣尚未回暖,池子上結著的那層厚冰也未消融。然而不知是誰,早早在上頭動了手腳。那看似厚厚的冰層其實早已鬆動。謝姝寧腦袋朝下,倏忽便被成媽媽送入了冰冷的池水中。

  涼意刺骨,混雜著碎冰的水漫過她的額,再掠過眉眼,終於嗆進了她的鼻子裡。

  情不自禁的,謝姝寧便想要張開嘴失聲尖叫。然而掙扎著晃動腦袋時,她瞧見了邊上那一抹隱隱綽綽的湖藍色。前一世箴兒蒼白的小臉霎時浮現在了她眼前,她忽然沒了掙扎的力氣。

  也許,這便是命了……

  即便重活一世,她也依舊誰都救不了……

  一雙手軟軟地垂在了水中,越過碎冰塊,想要去抓邊上謝翊的。好容易碰見了指尖,她想笑,卻只覺得池水一股股朝著口中湧來,再彎不起唇角。

  千鈞一髮之際,一聲尖叫撕裂了虛空——「殺人了!」

  聽到這一聲響動,謝姝寧原本已經開始離散的心緒驀地又聚攏了起來。來不及動作,她原本還被成媽媽抓著的腳踝一鬆,整個身子都落入了水中。冬衣浸透了水,頓時便變得沉甸甸的,像是鐵塊。

  喉嚨裡嗆了水,像是火燒一般,灼灼地疼了起來。

  不能死!

  不能就這麼死了!

  謝姝寧努力閉緊了嘴,屏住呼吸,晃動著四肢想要讓自己不要太快地沉下去。然而邊上的那團湖藍色卻已經一點動靜也沒有了。她駭極了,連池邊鬧騰起來了也不知,只一個勁地想要朝謝翊所在的地方游去。

  可是夠不到啊!

  根本便無能為力!

  面上濕漉漉的,身上的襖子又沉又重,連心都似是被壓碎了。眼角生疼,似有淚滾落,卻飛快地便同池水混在了一處,叫人再分不清是淚還是水。就在她即將被絕望給淹沒的時候,不遠處驀地跳下來一個人。

  像是一條水中的魚,似乎只著了件單薄裡衣的人影倏忽便靠近了她,費力地抱住她往岸邊拖去。

  謝姝寧想要開口,救哥哥,快救哥哥……可是說出口的聲音卻弱不成聲……

  身子疲倦至極,意識卻仍是清醒的。被人一放到地上,她便翻身嘔了起來。水從鼻子嘴裡一道出來,火辣辣地痛混著刺骨的冷意。迷濛間,她努力睜開眼,想要求助,卻見正有個人抱著團湖藍色爬過了橫欄。

  一顆高高吊起的心,終於落下了些。

  「阿蠻,阿蠻?」耳邊似有人在喚。

  謝姝寧卻只看得見不遠處的哥哥了。

  她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腳步踉蹌地朝人飛撲而去。

  身後卻有人將她重重抱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小姐,您別嚇奴婢呀小姐……」

  是丁香。

  謝姝寧渾身顫慄,掐著她的手,口中喃喃道:「哥哥還活著嗎?哥哥還活著嗎?」

  她一遍遍,一聲聲地重複著這個問題。

  幾步之外,宋氏跪坐在地上,膝邊是渾身濕淋淋的謝翊。桂媽媽正在按壓他的腹部,幾息下去,平躺著的謝翊驀地嘔出一口水來,而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桂媽媽急忙俯身將謝翊抱起,口中欣喜地道:「好了!好了!」

  宋氏似想要起身,可才站起一點便又重新無力地倒了下去。好在一旁的百合眼疾手快,將她給扶住了。

  一番鬧騰,不遠處的小徑上又冒出來一行人。

  打頭的便是謝元茂,一瞧清眼前的情形,他驚得面如土色,急忙大步跑了過來。

  電光火石間,宋氏猛地衝上前去,重重一巴掌打在了跪在樹下的黃媽媽臉上。這一下也不知用了多少氣力,宋氏自個兒被震得後退一步,抬不起胳膊來。而黃媽媽的腦袋更是直接狠狠撞在了樹幹上。

  枝葉搖晃,不知何時悄悄綻開了新蕾的桃花震蕩下撲簌簌落了下來。

  一時間,眾人皆被宋氏的這一巴掌給震住了。

  過了會,亦恨得牙癢癢的百合才上前又給了黃媽媽一腳,而後扶住宋氏,勸道:「太太小心氣壞了身子,這樣的賤僕,不配您打她!」

  謝元茂則瞪大了眼睛,又驚又怕地喊道:「這都是怎麼一回事?」

  他不過用心看了幾日書,怎地便發生了這樣的事?

  可宋氏不吭聲,桂媽媽只顧著照看謝翊,丁香抱著謝姝寧,百合又不敢輕易開口。他問完之後,竟是無人應聲。謝元茂只覺得額角青筋一跳,一眼瞧見謝姝寧身後還站著個渾身濕漉漉的丫鬟,眼生得緊,便指著她喝道:「你說,這都是怎麼一回事?」

  濕衣外披著蘆花色冬服的丫鬟聞言抬起頭來,十三四歲的模樣,面上猶自帶著幾分慌張無措,訥訥地回答道:「奴婢奉了六小姐的命來折桃花枝,撞見了那位媽媽同另一位在行兇……奴婢拾了石頭砸傷了那邊的媽媽,另一個卻跑了……奴婢會水,所以便跳下去救人了……」

  她將謝姝寧拖到岸上時,宋氏一行人也正巧趕來。

  桂媽媽也通水性,來不及脫衣便跳下去將謝翊救了起來。

  若非如此,單憑她,怕是沒有力氣再下去救人了。

  謝元茂卻不知,只當是她救了自己的一雙兒女,當即感激不盡。不過眼下並不是道謝賞賜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好容易鎮定了些,便讓人趕緊將兩個孩子送回芝蘭齋去。這般冷的天,等會又凍出了毛病!他看看宋氏冷得似要凍住的臉,心中暗罵自己一聲,俯身便從丁香手中接過了謝姝寧,抱著她便回去。

  桂媽媽抱著謝翊緊跟其後。

  宋氏緊緊咬著唇,很快舌尖便嘗到了一絲血腥味,她沒有立即便跟上去,而是讓丁香跟百合兩人將蜷著腿的黃媽媽抓了起來。接著讓救了謝姝寧的丫鬟也一道跟上,這才往芝蘭齋去。

  一行人都走得急,一會便沒了腳步聲。

  又過了約半刻鐘,遠處的一塊巨大假山間才艱難地鑽了一個婦人身影。

  她摸了摸自己被山石擠痛了的胳膊,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低聲罵道:「倒了大楣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1:21 PM

第047章 之怒

  成媽媽跟黃媽媽是有親的,論起來,她的輩分還比黃媽媽高出了一輩呢!故而黃媽媽前些日子來尋她幫忙,她便覺得這是因為黃媽媽知趣,記掛著自個的身份。不過這事黏連甚廣,一旦出了事可就該吃不了兜著走了。但黃媽媽說得卻十分輕巧,有許諾事成之後會有大筆銀子,她遂心動不已,便應了下來同黃媽媽一道鋌而走險。

  可誰知,原先黃媽媽說得好好的,似極容易的事,卻被個突然冒出來的小丫頭給搞砸了!

  她離了假山,飛快地往另一條小徑走去,一邊皺起眉,呢喃自語起來:「下作的娼婦,誆我說什麼這兒絕不會有人來,結果不還是被人給瞧見了。還好老娘聰明,若不然這會豈不是要丟了性命……」

  待她走後,池邊重新歸於平靜,唯有那幾株桃樹被風一吹,末梢纖細的枝椏便撞在了一起,發出輕微的簌簌聲。

  ……

  另一廂,謝姝寧跟謝翊已並排躺在燒得熱熱的暖炕上。急急趕來的杭太醫正在為兩人看診。

  門口瀑布般垂著厚厚的簾子,密實得一絲縫隙也無。

  屋子裡鴉雀無聲,誰也不敢開口說話。

  過了會,竹青色的厚簾忽然被撩起了細溜的一道縫,外頭閃進來幾個人。

  這一回出的不是小事,撞破黃媽媽歹事,救了謝姝寧的丫鬟又是長房六小姐謝芷若身邊的人,所以大太太跟三夫人得知後便帶著人匆匆趕了過來。進了門,三夫人蔣氏的面皮便有些僵。早前見面時,她便不大喜歡宋氏母子三人,而今更是喜歡不起來了。頭一回見面,她向來引以為傲的次女便失了分寸,雜碎了宋氏的鐲子,又不慎劃傷了謝姝寧的額。

  因了那事,長房老太太至今對她也沒個好臉色。

  她自從嫁入謝家的那一日起,便一直是長房最得臉面的媳婦,如今卻成了這般模樣。她心知這同她遲遲不肯隨謝三爺回揚州去有關,卻更願意將緣由歸咎於宋氏母子。

  鬧過了元宵沒幾日,謝三爺便啟程回揚州去了。她噁心揚州宅中懷了身子的那個妾室,心中不快,拖延著不肯走。本已打算再過幾日就動身,如今看來卻又是走不得了。

  她站在大太太身後,視線越過大太太的肩頭落在了低眉順眼立著的丫鬟身上。

  謝芷若身邊的幾個丫鬟,都是長房老太太親自給選的,她最是放心不過。眼前這個卻有些眼生,她一時半刻竟是想不起名字了,便衝著那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其過來。待人走近了,她才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叫月白。」

  「月字打頭的?」蔣氏蹙眉略一想,記起這是謝芷若身邊的三等丫鬟,語氣裡頓時便帶上了幾分厭煩,「今日是六小姐讓你來三房折桃花的?」

  「小姐說想要看桃花。」

  長房只有梅樹,整個謝家也只有三房還有幾株桃樹在。

  蔣氏知曉自己女兒刁蠻的性子,明白這是真話,今日的確是湊巧叫人撞見了。可她一想到會因了這事耽誤行程,又想起昨日長房老太太訓她的那些個話,登時惱火起來,「六小姐使你來,你便來了?既來了,怎地也不知叫三房的人陪同?你一個長房的丫鬟,怎好在三房的地界隨意走動?」

  月白身上的衣裳已經換了乾的,頭髮卻還濕著,被屋子裡的熱氣一熏,不時有池水的腥味冒出來。蔣氏聞見了心中愈加不耐,不由揚聲:「沒用的東西!」

  她說得響了些,屋子裡又靜,霎時一眾人都朝著她望了過來。

  大太太更是不悅,衝她狠皺了下眉頭。

  蔣氏瞧分明了,心裡堵著一口氣,面上燒了起來,訕訕低下頭去,不出聲了。

  好在這會眾人的心思都擱在兩個孩子身上,見狀便都將視線收回了。杭太醫也恰巧抬起診脈的手,看到大太太幾人也在,面色又肅然了些,道:「好在救得及時,水也都吐出來了,並無大礙。」

  「當真?」宋氏急忙接聲。

  這話急巴巴地問出來,倒像是在質疑他的醫術了。杭太醫隱在山羊鬍子後的嘴角聞言往下一撇,但仍耐著性子道:「千真萬確。」

  宋氏這才長舒一口氣。

  大太太也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讓人趕緊伺候著杭太醫開了防寒寧神的藥,她自個兒則悄悄推了推三夫人,道:「三弟妹方才可都問清楚了?這人的確是六丫頭身邊的丫鬟?」

  「是個三等丫鬟。」蔣氏驟然被她推了出來,有些怔神,不知該說些什麼。

  大太太聽了也有些不高興,覺得蔣氏不通人情,這會還端著裝著。這事看著不大,且還是好事,可畢竟牽扯上了長房。而且偏生那地方自來無人,今日就恰好被謝芷若身邊的丫鬟給撞上了,若是有心人要提,長房可就跑不了的。

  然而蔣氏滿心只覺得自己走了楣運,又甚少待在京裡,哪裡知道大太太心裡的彎彎道道,根本沒準備繼續說什麼。

  還是謝元茂主動提起:「今日多虧了六侄女身邊的丫鬟了,若不然……」

  大太太適時打斷他的話,安慰道:「六弟這說的是什麼話,兩個小的沒事才是最要緊的,旁的都不過是虛的。倒是那個心腸歹毒的婆子,真該千刀萬剮才是!府裡好端端的竟出了這樣的人,叫人夜裡都睡不安生了!」

  她的話音才落,俯身看著謝姝寧兄妹兩的宋氏忽然直起了身。

  她生得一副典型江南女子的模樣,身姿纖弱,此刻立得直直的,沉著臉,卻忽然有了種不該她有的端肅凌厲。

  豐盈的唇有些失了血色,眾人只瞧見她嘴角開合,耳中聽得:「那個婆子暫且還不能死。」

  謝元茂幾人皆愣住,大太太更是直接道:「弟妹可是嚇著了?」

  宋氏不吭聲,回首換了溫柔的神情細細看了看謝姝寧跟謝翊的安詳的睡顏,才重新扭過頭來換了陰沉沉的神色,冷笑一聲:「一個婆子焉會有這般膽子來謀小主子的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1:24 PM

第048章 爭執

  這道理誰都明白,可大太太絕不會明明白白地說了。

  她慣常是打圓場的人,最不願拆檯子。今日這場子,是誰在背後做了手腳,她只消想一想便能瞭然,所以更是不願意說了。到底是三房的事,她只看著便好。

  這般想著,大太太便正色起來,並不接話,只輕輕一推蔣氏的肩頭,道:「這事還得六丫頭身邊的丫鬟親自指證才好。」

  宋氏頷首,卻似不願意繼續說下去了。

  大太太看了便知道宋氏這大抵是要親自同謝元茂商量,心中不由癢癢。她念著上回宋氏瞧見了她的窘事,便也想要瞧一瞧宋氏的。但對方擺明了不願,她也不好繼續捨了臉面痴纏下去。她便同蔣氏道:「這本是三房的家事,我們幾個便不叨擾了。三弟妹且將那丫鬟留下,也好助六弟一臂之力。」

  「月白,你就暫且先留在三房,待事了結再回長房復命。」蔣氏只覺得一陣煩悶湧上心頭,微帶著幾分不耐煩地吩咐了下去,扭頭便準備走人。

  大太太也不去阻她,自顧自同謝元茂和宋氏道別,又說了幾句寬人心的話,便也跟著走了。

  厚厚的簾子重新落下,宋氏側頭看了桂媽媽一眼,道:「照顧好少爺跟小姐。」

  桂媽媽應了。

  宋氏便頭一回動作粗魯地扯住了謝元茂的袖子,拽著他往外間走去。

  「福柔……」謝元茂面對她的異狀,頗有些不適,下意識輕聲喚了起來。

  宋氏卻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嗯」,而後便不搭理他了。直到兩人到了外間,四下裡沒了外人,宋氏才疲憊地鬆開了他的袖,一下坐倒在紅木軟椅上,垂下了手。身下鋪著他們從延陵一路帶來的水貂毛墊子,油光水滑的皮毛擦過她的指尖,帶著涼意。宋氏抬起頭,弧度優美的下頜正對著蹲下身來的謝元茂,她輕聲開口:「忘之,待查明了真相,我便帶著翊兒跟阿蠻回延陵去吧。」

  她說得極輕,近乎呢喃。

  謝元茂聽得一怔,急忙抓住她的手擱在她膝上,急聲道:「你這說得是什麼話?」

  宋氏嘴角彎起一個弧,倏忽不見。她睜著雙黑白分明的眼定定望著他,眼中帶著哀痛之色,「我焉能不走?」

  「你自然能不走!」謝元茂心驚不已,不由拔高了聲音,「你為何要走?你是我的妻室,翊兒是我的嫡長子,阿蠻是我的心頭肉,你們自然該留在京都才是!」

  宋氏「啪嗒」一聲打開了他的手,揪住一叢墊子上光滑的獸毛,斂了眼中神色,冷著臉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謝元茂聞言,驀地站起身往後退了兩步,原地兜轉著,道:「我不許你這麼做!」

  「忘之……你說我是你的妻室,阿蠻跟翊兒是你嫡出的孩子,可是你怎地忘了,玉茗院中還有個陳氏?」宋氏原還壓抑著心中哀戚,如今聽了這話登時忍耐不住,「你同我說,你同她只有兄妹之情,我信你。可她心狠手辣,連兩個年幼的孩子都不肯放過,你要我如何想?如何做?」

  「這事不一定便是她做下的……」謝元茂分辯著,聲音卻弱了下去。

  宋氏見狀,不由惱恨起來,亦跟著一把站直了身子,道:「如此,你便將那婆子的幕後黑手給我尋出來!若當真不是陳氏做下的,我便聽你的。若不然,你到時休怪我不講情面。她既敢害翊兒跟阿蠻的命,我自然也就敢要她的命!」

  說著話的時候,她的眼神堅定無比。

  這世上的女子,為母則強。哪怕她捨不得謝元茂,捨不得多年來的情分,一切卻都敵不過兩個孩子。

  謝元茂同她做了數年夫妻,自然也明白這一點,知曉她看著弱,骨子裡卻帶著少有的頑固跟執拗。他不敢涉險,卻也不願意真的明明白白查下去。因為他害怕,這一次也許根本不是陳氏做下的,而是他的母親三老太太吩咐下去的。

  在他心中,陳氏依然還是當年那個嬌弱知禮的可憐少女,他並不願意將她想得太壞。

  三老太太則不同。

  可恰恰也是這份不同,叫他不敢輕舉妄動。若真是三老太太,他這個做兒子的要怎麼辦?

  真真是一想便叫人肝腸扭轉,痛苦不堪。

  然而遲疑間,再看看宋氏的神情,他終究是咬咬牙吩咐了下去拷打黃媽媽,將事情問個明白。

  緊接著又有人問過了月白跟丁香,從兩人口中得知了已然逃脫的成媽媽的模樣。而謝翊身邊的大丫鬟白芍,卻始終不見人影……

  丁香被喊出去問過話重新進來時,謝姝寧剛剛醒轉。

  一醒來,她便急切地問起了謝翊的情況,見丁香說都好,才略略放下心來。

  長睡了一覺,她清醒了許多,也想明白了許多。不論這一回要他們死的人是陳氏還是三老太太,終歸這府裡已經充滿了殺機,她若是再不想法子動一動現狀,只怕來日還要出事。本以為一切還來得及,她年紀又太小,許多事不宜衝動,現在看來卻是愚蠢了。

  「丁香姐姐,那日救了我的人是誰?」她靠在炕頭喝完了藥,慢慢地問道。

  丁香一邊接過碗,一邊道:「是長房六小姐身邊的丫鬟,叫月白。」

  謝姝寧聞言,驀地瞪大了眼睛,吃驚地道:「叫月白?」

  「是,聽說是六小姐身邊的三等丫鬟,這幾日都留在咱們在呢。」丁香點點頭。

  謝姝寧深吸一口氣,吩咐道:「我想見見她,丁香姐姐去喚一聲吧。」

  丁香微怔,但仍道了好,端著藥碗出去喚人了。

  沒一會,便重新進來,身後跟了個個子不高的少女。

  謝姝寧仔細瞧著,不由眼眶一紅,眸子覆上霧氣。

  是月白!

  是她沒錯!

  她拚命忍住淚意,道:「你可是叫月白?」

  穿著身柳黃色襖子的丫鬟點點頭,應道:「是。」說完,她抬起頭來望向謝姝寧,左邊眉頭有顆褐色的痣清晰可見。

  謝姝寧只瞧著,便幾乎落下淚來。

  前一世一路從謝家陪伴她到林家的月白,這一世她終於又見到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1:27 PM

第049章 處置(一)

  前世,月白便是在六堂姐謝芷若院子裡伺候的丫鬟。

  只是她人笨嘴拙舌的,便不討人喜歡,又因為些許瑣事被謝芷若身邊的大丫鬟厭惡,素日裡總是被人使絆子。偏生她性子又老實,從來都不反抗,久而久之,謝芷若身邊的丫鬟便都以欺負她為樂了。

  這些個人也聰明,小打小鬧,偶爾在言語間苛責譏諷她,都算不得什麼大事,所以謝芷若身邊的管事媽媽也都是不理會的。

  說起來,前世謝姝寧頭一回碰見月白,還是在謝芷若的院子裡。

  昔日她已經住在了長房,府裡年紀相仿的姑娘便只有六姑娘謝芷若跟略長幾歲的四姑娘謝芳若。只是謝芷若自幼長在老太太身邊,謝姝寧也被接去養在了老太太膝下,眾人瞧著這姐妹兩人自該親近些才是。

  彼時謝姝寧寄人籬下,滿心想要討好眾人,以求自己日子好過些。

  所以平日倒也時常去見謝芷若,說話間總是自甘低她一等,好叫謝芷若以為她性子軟和易拿捏,更喜歡她幾分。

  那一日她去時,正好撞見月白被責罵。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取錯了一件衫,重新拿一件便是了。更何況這樣的活計本就該是小姐身邊貼身的大丫鬟做的,可謝芷若的幾個大丫鬟都慣常愛支使下頭的小丫鬟,故而便讓月白去了。

  可她平時只在外頭打轉,哪裡知道小姐喜歡穿什麼用什麼,這般一來便犯了錯。

  ——「你姐姐滿腦子都想著怎地爬上老爺的床,你也被帶著一塊動了心思不成?我勸你仔細著些,省得到時同你阿姐一樣連命也給丟了!」

  時至今日,謝姝寧都還覺得那一幕歷歷在目。

  那些個婢子罵月白的話她也都還記得,也正是那時她才知曉原來月白還有一個年長許多的姐姐曾是謝三爺的通房丫頭。只是也不知是命不好,還是有人不願意她命好。懷著七個月的身子,一屍兩命了。

  那時月白還年幼,三夫人蔣氏要做賢惠人,自稱憐惜月白一家,故而將月白提到了六姑娘謝芷若身邊做小丫鬟,這便算是貼補月白一家失了長女了。

  可因了那事,月白動不動便被冷嘲熱諷。

  她倒是聽慣了,也不敢還嘴。

  然而謝姝寧當時卻聽著那些越來越譏誚的話,忍不住蹙起了眉。

  再後來,她一時莫名心軟,竟朝謝芷若將月白央了來。

  月白長她六歲,當時已有十六歲。

  因跟了年幼的她,遲遲沒有婚配。到了林家後,她處境艱難,卻也記掛著月白的親事,沒想到看準了人,最後卻被月白給拒了。是以,她身邊的幾個丫鬟年紀日長,悉數都發配了出去,換了一撥又一撥,唯有月白從來沒有動過。她一直,也都是覺得自己虧欠月白的。

  回憶走馬觀花般從她眼前掠過,謝姝寧不由想笑。

  想著想著,她也果真笑了起來。她彎起眉眼,同丁香道:「丁香姐姐,你去同母親說一聲可好,我想將月白留下。」

  能早些將月白從六堂姐那解救出來也總是好的,她如今不說,只怕到時候月白回了長房就不容易要人了。

  可丁香哪裡能知道她心中所想,聞言只是吃了一驚,有些無奈地道:「小姐,月白是六小姐身邊的人。」

  謝姝寧仗著年紀小,故意不依不饒起來,「我不管,你只同母親去說便是了!」

  「那行,奴婢晚些去尋太太說,成不成可就說不準了。」丁香嘆口氣,「到時若是不成,您可千萬別鬧。太太這幾日心裡頭煩悶著呢。」

  闔府都知道,這一回宋氏動了大氣。

  三老太太在知道這事後,便也跟著大發雷霆。聽說當場便摔了隻龍泉青瓷的三足小香爐,裡頭未燃盡的香粉帶著濃郁的香氣狼狽地灑了一地。眾人皆以為老太太這是心疼孫子孫女了,因而自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她也忍不住摔了東西。可她真正心疼的其實不過是自個兒罷了。她心疼自己竟有個如此愚蠢的娘家侄女兼兒媳婦,也心疼自己好容易才安穩下來的日子被折騰得支離破碎。

  然而陳氏也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鬧成這幅模樣!

  她本以為就黃媽媽的膽子,充其量想個法子嚇唬嚇唬宋氏的一雙兒女,又或者變著法讓宋氏丟面子罷了。殊不知黃媽媽心念兒子的病,竟是惡從膽邊生,下了死手。

  黃媽媽當場被抓住,連日來又被關起來拷打詢問幕後黑手,弄得陳氏惶惶不安了許久。

  好在三老太太到底跟她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黃媽媽將她供奉出來,便悄悄讓人避開了謝元茂的耳目去見了黃媽媽,帶去了黃媽媽兒子親筆寫的字條。又允諾只要黃媽媽咬死了這事是她自個做下的,她照舊保其子百歲康泰。

  黃媽媽本就心心念念只有兒子,親眼瞧見了兒子寫的字,哪裡還敢說。

  說了指不定兒子是不是有命活過明日!

  她便真的咬緊了牙關,任憑人怎麼打罵怎麼拷問,都一聲也不吭。逼急了,也只嚷嚷是自己心疼四少爺謝琛,怕謝元茂日後滿心只有自己親生的兒子,所以才做下了這膽大包天之事。

  她說得倒是咬牙切齒,十足十像真的。

  可謝元茂連日來被這事給折磨得心力交瘁,聞言登時怒不可遏,怒斥道:「既如此,那當日同你一道行兇的婆子是誰?」

  黃媽媽只垂著頭,又不吭聲了。

  來日她命喪黃泉,家中少不得要靠親戚照料,她怎敢說。

  可她愈是不說,謝元茂自是愈氣。

  丁香說另一個婆子自稱成媽媽,是五少爺院中的婆子。可是查遍了,莫說謝翊身邊沒有這麼一個成媽媽,便是這滿府裡也沒個姓成的婆子呀!這麼一來,竟是一點線索也沒了!好在丁香記得對方的樣貌,讓人畫了容貌去叫府中下人一一辨認,可饒是這樣,竟也沒人認得!

  簡直離譜!

  正當此時,外頭忽然有人來報,「六爺,發現那個叫白芍的丫鬟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4 11:30 PM

第050章 處置(二)

  聽到白芍的名,一直垂著頭不吭聲的黃媽媽猛地一仰頭,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幾分惶恐來。

  謝元茂卻早早已經轉身往外走去,並不曾看到。黃媽媽盯著他的背影,嘴角翕動,喃喃道:「今日……當真要死在這了……我的兒,娘的命換你的命……你可要好好長命百歲啊…」

  說到後頭,聲音越清,終至無聲。

  黃媽媽的腦袋重新耷拉了下去,像是一隻才被拗斷了脖子的老母雞,掙扎過後便再沒了氣力,只能等著人來提了自己去下在滾燙的開水中,一把又一把地將身上羽絨盡數撕扯掉。

  她深知,自己的氣數已經徹底地盡了——

  因為白芍,已經死了。

  外頭的說話聲從低到重,終於尖利了起來。她被捆縛著手腳蜷縮在角落裡,聽到謝元茂厲聲怒斥的聲音,「死了?怎麼死的?她怎麼會死了?」

  一連串的問題被拋了出來,連氣息都不停頓一下,由此可見這會謝元茂已是怒極了。黃媽媽苦著一張老臉,想想自個兒的兒子體弱多病,連媳婦都還沒說上,她這個做娘的便要去了。又想著自己男人是個混的,平日裡只有吃幾上好吃時才會露出點笑意來,哪裡能照顧得好兒子。這一回,到底是她被眼前利益給蒙蔽了眼,高估了自己。

  不過天寒地凍的,那地方向來連個鬼影也沒有,這一回卻偏生被人給遇上了。

  興許真是老天爺也覺得她做不得那惡事。

  她暗自嘀咕著,倒是有些恨起了成媽媽,大難臨頭各自飛,竟是跑得比兔子還要快些!

  正罵著,緊閉著的門驀地又被推開了。

  謝元茂帶著人氣勢洶洶地衝了進來,一張清俊的年輕臉龐氣得發白,嘴唇哆嗦幾下,瞪大眼叱喝起來:「你說,白芍那丫頭可是被你推進井裡的?」

  謝家的宅子也歷經多年了,三房跟二房的交界處有一口水井,離當日出事的池子也近。只是那口井已經被封了多年,裡頭也早早沒了水,誰也沒想到要去裡頭看一看。 實在是這次找了多日,也沒找見人,便將犄角旮旯都徹底翻找了一遍,這才叫人發現了端倪!

  井裡沒水,天氣又冷,叫人發現的時候白芍已經幾乎凍成了冰塊。

  半張臉都已經跟井壁凍在了一起,一扯便帶下來一大塊混著碎冰的青苔。

  腦袋上碗口大的一塊疤,血都凍成了黑乎乎的顏色。

  謝元茂只消一想便覺得心都焦灼起來,府裡竟有如此歹毒的下人!

  見黃媽媽依舊不吭聲,他只覺得心煩意亂,恨不得立刻將人打殺了才好。可是白芍找到了,成媽媽卻依舊不見蹤影。他只能強行忍耐住心中怒意。然而他才要開口再問,外頭又有人來了。

  謝元茂登時以為是成媽媽那賊婆子有消息了,可急巴巴出去一看,來的卻是三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春平。

  「六爺。」

  謝元茂冷著臉,「老太太讓你來做什麼?」

  春平一臉正色,不緊不慢地道:「老太太說,這麼些日子了也沒見黃媽媽吐露半分,可見是個硬骨頭,繼續問下去怕也不會有什麼用處。所以,老太太吩咐奴婢來同您知會一聲,依老太太的意思,您性子太軟和,這會該給黃媽媽些苦頭吃吃才是。」

  「這話是什麼意思?」謝元茂聽出了幾分不妙,不由愈加冷面。

  春平卻像是渾然未覺,繼續道:「老太太的意思是,黃媽媽既不願意張嘴說,那她那舌頭也就無用了,倒不如絞了下來拿去給那些個丫鬟婆子看一看,也好殺雞儆猴。」

  她說得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謝元茂卻幾乎聽出了一聲冷汗,詫異地脫口而出:「她沒了舌頭,還如何交代?」

  「這不……還有手嗎。」春平垂眸。

  謝元茂聽了便知道,這事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他緊緊握著拳,掌心裡一片汗濕,半響才艱難地點點頭,「老太太說如何辦,便如何辦吧。」

  春平便帶著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婆子往裡頭去了。

  不多會,便有凄厲的尖叫聲傳了出來,旋即便沒了聲,只剩下些「呵呵」的古怪聲響。

  謝元茂立在門口,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發顫。他不是蠢人,又怎麼會不知道這一回黃媽媽怕是活不下去了。絞了舌頭還能活著的人自然有,但是黃媽媽絕對沒有這個命了。

  他原先心中對三老太太還只有七分懷疑,到這會卻是十足了。

  若非三老太太吩咐下來的,這會她為何要這般明目張地要黃媽媽的命。

  多半,是聽說白芍的屍身被發現了,所以心中害怕才急巴巴地使了春平來。

  如何是好?

  接下去要如何是好?!

  謝元茂幾乎愁了腸子,也沒能想出往後該如何做才是。

  正想著,春平手中捧著個紅木托盤,上頭蓋著鮮紅的綢子,領著人推門走了出來。紅綢顏色漸深,像是凝結的血塊。謝元茂一驚,下意識退開了些。

  春平倒是一點不怕,衝著他恭敬地墩身行禮,道:「奴婢先行告退。」

  謝元茂擺擺手,面如土色。

  不到夜裡,黃媽媽便死了。

  而成媽媽依舊不見蹤跡……

  謝元茂苦惱地不敢回芝蘭齋去,一人點著燈在外書房枯坐了一夜,幾乎將頭髮都給愁白了。這事不是小事,一個處理不慎,就會天崩地裂,他不能不怕,不能不躊躇。

  然而與此同時,他苦苦找尋的成媽媽卻已經被人用席子密密地裹了起來,趁著夜色被人埋在了壽安堂正房後的那株白玉蘭下。還未長出新芽的樹在黑暗中靜悄悄地佇立著,盯著樹下辛苦「勞作」的人。而這一切,也只有它清晰目睹。

  正房裡,三老太太躺著,安心地閉上了雙眼。

  這三房依舊還是她的三房,誰也休想動一下。

  第二日,天色大亮後,謝姝寧無意中自丁香口中得知了白芍的死訊,霎時心亂如麻。難怪那日成媽媽表現得那般怪異,原本恐怕也是打定主意要誆了丁香去,同白芍一道處理了吧。

  慶幸的同時,她卻也明白,這事怕是查不下去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5 10:47 PM

第051章 燒香

  事情的後續也果真如謝姝寧料想的一樣,不了了之。

  黃媽媽死了,成媽媽人間蒸發,謝翊身邊失蹤的大丫鬟白芍也死了,能夠繼續追查下去的線索斷了個一乾二淨。

  事已至此,陳氏那廂自是長舒一口氣,只覺得逃過一劫。芝蘭齋中,卻是個個面帶哀戚。宋家待人一向寬厚,白芍幾個年紀小的丫鬟更是一直被桂媽媽當做親生閨女,如今人沒了,怎能不傷心?饒是謝姝寧,心中也難受得緊。

  謝翊那,宋氏是打算瞞著的。可結果不知怎地還是被他給知道了,抱著宋氏「哇哇」哭了許久,哭得嗓子都啞了也不肯歇聲。

  才五歲的孩子,也明白人死了,就是再也見不著了。

  往後再沒有個叫白芍的丫鬟會追在他身後跑,會笑咪咪地給他穿衣戴帽,也再不會朗聲喚他少爺。

  謝翊哭得傷心,宋氏也聽得傷心。她只要一想起這事,便滿心不是滋味。誰都知道黃媽媽的話沒有說盡,可三老太太便急巴巴讓人結果了她,真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微雨的清晨,抱著孩子坐在炕頭的宋氏嘆息著將臉貼在了兒子的額上,難受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而謝姝寧,則靜靜坐在不遠處,望著兩人不動。短短數月,謝姝寧原本圓滾滾像是丸子一般的臉飛快地瘦削了下來,五官的輪廓漸漸分明起來,瞧著同宋氏極像。只是宋氏清婉,她身上的氣卻截然不同。她此刻只是不動聲色地靜坐著,尚未長開的眉眼間卻含上了戾氣。年紀雖小,凜然的形卻已經出來了。

  她有心想要安慰自家哥哥幾句,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人沒了便是沒了,哪怕說得再多也不可能再出現,又何必多費口舌去說呢。哭一場也好,哭過了難受過了,也就麻木了。況且他年紀仍小,再過幾年便該將白芍給忘了。

  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地想著,謝姝寧悄然爬下了炕,套上小靴子往外頭走去。

  「你聽說了嗎?黃媽媽的兒子也死了!」

  「噫,這是怎麼回事?」

  聽到外頭驟然揚起的驚訝之聲,謝姝寧想要溜出去的腳步驀地頓住了。

  「黃媽媽的兒子呀,胎裡不足,一身的毛病,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可是熬著也能有許多年可熬呢!怎麼會好端端的便死了?偏偏又是在這個時候。」

  「可不就是這麼說的?所以啊,我娘說這事有古怪呢!她們都說是黃媽媽捨不得兒子,所以帶著他一道走了!」

  話音一落,外頭靜了一靜。而後原本便壓低了的說話聲愈加低了,似是恍然驚覺了什麼,那聲音突然道:「快別說了!怪人的,黃媽媽的頭七還沒過呢!」

  再然後,說話聲便變成了幾句叫人聽不清楚的嘟噥,過了會卻是什麼聲音也沒了。

  謝姝寧躲在隱蔽處,聽得蹙起了眉。

  「小姐,您怎麼到這來了?」

  身後忽然想起了丁香的聲音,伴隨著腳步聲慌慌張張地靠近。

  謝姝寧將眉頭重新舒展開來,轉過身看向丁香,細細看了幾眼心下便有了定奪。她乖巧地跟著丁香重新進了內室,便鬆了丁香的手,走近宋氏。將頭微微一低,同謝翊一道靠在了宋氏懷中。她輕聲道:「娘親,往後便讓丁香姐姐跟著哥哥吧,阿蠻只要月白便夠了。」

  出了這樣的事,宋氏一去同蔣氏開口,蔣氏自然便忙不迭將月白給了三房。

  本就是個不起眼的三等丫鬟,捨了也好。

  所以一絲波折也無,月白便順利到了謝姝寧身邊。

  月白是個什麼性子的人,謝姝寧再清楚不過,再加上她自己也不過是披著孩子皮的大人,小心些自保不是問題。可哥哥不同,丁香原本就比白芍能幹,又遇上了這樣的事,往後也只會愈加小心謹慎,所以在人手不充裕的情況下讓丁香去照料謝翊,最合適不過。

  謝姝寧想得明白,因而見宋氏似有猶豫,便又道:「月白救了阿蠻,是個好人,阿蠻歡喜她。丁香姐姐生得同白芍姐姐相像,讓她去照顧哥哥最好不過。」

  小小的女童正色說著,面色一片安然。

  宋氏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何滋味,又見一直哽咽著的兒子也眼巴巴抬頭望向了自己,便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最近這段日子,諸事不順,宋氏便又想起了早前同桂媽媽說起過的燒香一事。

  謝元茂心有愧疚,聽了後便應了且要陪著她一道去。三老太太則不大高興,普濟寺的戒嗔大師德高望重,寺裡的香火也旺盛得緊,平日裡來往香客絡繹不絕,達官貴人無數。宋氏跟謝元茂這麼一去,保不齊會遇上哪些人。來日眾人一問那是誰,豈不是就要將「醜事」盡數宣揚了出去?

  可是為了黃媽媽的事,她也只能暫且忍著。若不然,真的逼急了謝元茂,到底不是親生的兒子,她可不敢放心。

  況且她想阻,也阻不得了。

  恰逢這會,長房的二夫人梁氏被診出懷了三個月的身孕。她年紀已經不輕,這會有了身子並不容易。加上她月事不調,所以懷了三月才知是有孕了。長房老太太又是歡喜又是不安,便定了要出去上香,求菩薩保佑。又因為謝姝寧兄妹倆差點丟了命,她到底也是心疼孩子的,聽聞宋氏一行人也要去後,便派人來說要一道結伴同行,三老太太只好歇了旁的心思。

  第二日,一眾人便出了門往普濟寺而去。

  馬車外的日光意外得明媚,春日氣息便如入水的茶葉,重新鮮活起來,彎彎曲曲地舒展開來。

  然而未到普濟寺,眾人便立即折道返回了。

  通州疫病爆發,宮裡頭下了令,要立即封路。普濟寺在城外,這一下便出不去了。聽說戒嗔大師入宮已經多日,為心慌意亂的皇上說經解意。謝姝寧聽著謝元茂跟宋氏的話,一顆心提到了喉嚨口。

  不知是她那時年紀太小忘了,還是如何,她竟不記得當年有過這樣一場疫病…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5 11:05 PM

第052章 憂慮

  一行人清晨出的門,日頭高升時便都又回到了石井衚衕。

  謝元茂抱了謝翊先下了馬車,謝姝寧則跟著宋氏慢悠悠地起身往下走。迎面吹來一陣風,謝姝寧只覺得渾身一冷,意識卻清醒了不少。通州的瘟疫已經嚴重到宮裡下旨要封了出入京都的路,想必情況已是十分嚴重。

  謝宅所在的石井衚衕在京都北城,皇城在南城。沿著宮門出來,是朱雀大道。南城所居的皆是京裡一等一的貴人,各自的府邸沿著皇城四周依次建造,鱗次櫛比。故而初來京都的人,不必問,便能知道哪家更加金貴些。越是靠近皇城的,身份便越是尊崇。宅子一圈圈地圍著皇城,從宗親到各路異姓的王爵,嚴嚴實實佔據了泰半的地方。

  北城則是大部分官員所居之處。

  所以一進石井衚衕,謝姝寧便透過馬車上的小窗發覺了不對勁。

  各家門戶緊閉,竟全然無人出入。這可不是什麼常見的景象。

  宮裡發出了令,看來各家各戶也都已經收到消息了。而此時距離他們出門,不過才個把時辰。可見這一回,事況緊急。

  然而不論她如何想,卻是真的一丁點也不記得這回事了。

  這番出乎意料之外的事,著實叫她亂了手腳。

  進了府,謝元茂同宋氏向長房老太太行禮告退。老太太面色頗帶著幾分緊張,點點頭衝兩人道:「這些日子就不必出門了,普濟寺去不得,心意到了便是,佛祖皆瞭然。」

  宋氏應了聲。

  二夫人梁氏扶著腰,站在長房老太太身側,忽然開口道:「聽說另一個歹毒的婆子,至今還未尋到人?」

  眾人聞聲皆沉默了下來。過了會,謝元茂才解釋起來:「百尋不得,怕是已經跑了。」

  「跑了?這偌大的宅子,這般多的人,竟會叫人平白跑了?真真是笑話!」二夫人緊蹙著眉,似對他這話極不滿,「老六,到底是你的孩子,你不心疼難道要叫旁人替你心疼不成?也是這般大的人了,非那少年郎不知事,你若連孩子都看顧不好,倒不如早早譴了他們回延陵去。」

  她這話說得極不好聽,語氣也帶著幾分刻薄。

  可長房老太太也沒阻她,一來她說話慣常如此,二來她懷著身子,老太太歡喜還來不及,怎會願意說她。

  然而這麼一來,就苦了謝元茂了。

  二夫人是嫂子,他不好頂嘴,況且二夫人話雖難聽,說得卻也不錯,他只能慚愧地垂眸,接不上話來。

  但見他不吭聲,二夫人又不滿意了,「你這是自知理虧還是根本便不曾聽我說?正好,老三家要帶六丫頭去揚州,母親身邊沒了人陪,你倒不如直接將一雙兒女送來長房得了。」

  謝元茂慌忙告罪,又道:「多謝二嫂點撥,弟弟知道了。」

  見他一張臉都似要燒起來了,長房老太太這才出聲制止了還要再斥的二夫人,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事都已過去了,再說又有何用,徒增傷心而已,休說了!還有哪個說我沒人陪了,你們便都不算人了?」

  二夫人嗔道:「您這說得是何話!」說完,這才止了話,一群人終於浩浩蕩蕩地往長房去。

  待人走後,謝元茂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感慨不已:「二嫂的嘴皮子,也不知二哥這些年是如何捱住的。」

  謝姝寧聽著,心中不禁冷笑,她二伯父是何人,素日裡還能怕了二伯母這幾句冷嘲熱諷不成。況且二伯母是最嘴硬心軟不過的,二伯父同她是多年的夫妻,又怎會不知。

  只可惜,這些話她都不能當著謝元茂的面說,她只得悻悻然歇了心思。

  宋氏一路沉默著,不多時回了芝蘭齋,她驀地道:「都已經這個時候了,延陵的信怎還未有回音?」

  「怕是路上有事給耽擱了。」桂媽媽端了水上來,遲疑著道,「再者您不說了,如今路封了,怕是愈加艱難了。」

  「不對,算算腳程,回信也該到了。」謝姝寧呷著茶盞中的水,抬起頭來插話。

  宋氏低頭捏捏她的鼻子,「你這小傢伙也知什麼是腳程?」打趣完,她重新正色起來,「阿蠻都算得清的事,怎麼會錯。莫非延陵那根本便不曾收到我們的信?」

  她說著,愈發心神不安起來,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謝姝寧同樣焦急著。

  唯有謝翊年幼不懂事,什麼也不知,先前怕過了哭過了,如今也照舊吃吃喝喝,一回來便喊著累由丁香領著歇息去了。謝姝寧便陪著宋氏,靠在她的胳膊上,斟酌著提點:「娘親,我們住在芝蘭齋裡,若是信到了,誰給我們送過來?」

  宋氏聞言,眼睛一亮,旋即飛快地又黯淡了下去,「我竟忘了這個!」

  桂媽媽不解,疑惑道:「忘了什麼?」

  「芝蘭齋地處偏遠,若有信來了,必定是要先過陳氏的手。」宋氏解釋。

  謝姝寧聽著,在心中暗自加了一句:陳氏是地頭蛇,近日又吃了虧,必定不肯甘心,在信件上動手腳絕對是有可能的事。

  與此同時,桂媽媽也聽明白了,不由露出驚詫之色來。

  宋氏略想了想,便沉聲吩咐道:「悄悄去打探一下,近日外頭有沒有來過信。」

  桂媽媽應了下去,晚些回來卻只是搖搖頭說,沒有。三房人口簡單,又只有謝元茂一個男丁,同外頭甚少有聯絡,所以近些日子一封信也不曾有。

  宋氏聞言,長舒了一口氣。謝姝寧的眼神卻忽然冷了下來,若單單只說沒有收到延陵來的信,她興許還能信,可要說一封信也沒有,她卻是打死也不信的!以她前世十幾年的了解,三老太太這麼多年來,一直同陳家聯繫不斷,幾乎每月都會有書信財帛往來,怎麼可能會一封也沒有?

  可是這話要怎麼說?

  她登時急了起來,也怪她這段日子心神不寧,竟是忘記了信件會落在陳氏跟三老太太這兩條毒蛇手中。可這事,一時間竟也沒有法子直說。

  心焦不已地過了一日,她只覺得渾身憋悶,便決定帶著月白出芝蘭齋走走。這一回怕宋氏擔心,還帶上了宋氏身邊的大丫鬟百合一道。三人四處閒逛,走至一處時,謝姝寧驀地皺了皺小鼻子,嘟噥道:「哪來的煙味?」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6 10:31 PM

第053章 燒毀

  聽到這話,月白跟百合也跟著吸了吸鼻子。

  空氣裡的確有一股並不明顯的煙味,似是紙張焚燒的氣味,可仔細再嗅一嗅,裡頭卻又似乎混雜著一縷縷豆子的焦香味。聞得久了,竟還叫人饞了起來。月白不由疑惑地道:「莫不是誰在烤豆子?」

  「瞧你說的!」百合「撲哧」笑出聲來,「也得虧你想得到這樣的,誰會在府裡自個兒烤豆子?」

  這話倒是真的。

  然而謝姝寧立在似乎已有段日子不曾仔細清掃過的小徑上,心中卻並不這般認為。她小心翼翼踩著鞋底下顆顆分明的鵝卵石,步履穩健地往前走去,一邊道:「去瞧瞧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謝家三房人丁太不興旺,宅子裡許多地方都缺人手打理。好比先前黃媽媽要對謝姝寧兄妹下手之處便一直無人出入,而今她們現下走著的這條小徑,平日也鮮少有人出沒。月白雖是長房的丫鬟,可她是謝家的家生子,對謝家各處都極熟悉,這條路若非由她引著來,打延陵來的百合定然是不會知道的。

  三人越往前走,便越覺得鼻間的煙味大了些。

  地處偏隅,周圍連一個人影也無。但謝姝寧卻隱約記得,這地方再過去拐個彎,似乎正巧便有個避人的好去處。風中的味道愈發濃郁,謝姝寧心下也不禁跟著疑惑起來。再悄然靠近些,她似乎都能聽見輕微的「劈里啪啦」聲響,莫非真的被月白說中了,有人在這偷偷地烤豆子不成?

  正想著,她忽然聽到了幾句帶著憤恨的說話聲。

  「可惡的賤人,自個兒抓不著男人的心,偏生就會衝著我撒氣!不就燒個信,丟火盆裡便是了,竟非得讓我巴巴地出來吹冷風。嫌什麼丟在火盆中燒氣味嗆人,怎地不撒潑尿照照鏡子瞧瞧自個兒是不是有那嬌矜的命!」

  裡頭的人似越說越惱火,說到最後已是換了極刻薄的話語,尖酸地咒罵起來,「歹命的東西,來日等我做了姨娘,看你人老珠黃還能如何囂張!」

  謝姝寧腳步凝滯。

  身後跟著的百合緊緊皺眉,見地方偏僻,又聽到了不該聽的話,不由擔心起來,慌忙勸阻:「小姐,我們還是回去吧。」

  「噓!」謝姝寧一驚,扭頭豎起手指置於嘴邊,飛快地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然而方才百合說話時,聲音並沒有刻意壓低,已是打草驚蛇了!

  謝姝寧才回過頭,便瞧見拐角處的灰牆後閃過一角碧色的裙角。

  她拔腳便追了過去,可奈何人矮腿短根本跑不快,她便氣喘吁吁地揚聲喊月白:「月白快去捉人——」

  不論裡頭的人在做什麼,只要是偷偷摸摸的,她這個做主子的便有十足的理由抓人。月白倒聽話,聞言便越過她衝了上去,百合卻駭得半死,慌慌張張地來拽她,又喊月白:「做什麼去,還不快回來!」

  他們自己已是自顧不暇,哪裡還好管旁人的事。可月白不聽她的,早早拐過彎沒了身影。

  謝姝寧被她困在了懷中,不耐煩得緊,索性直白地道:「有人在燒我們的信!」

  百合大驚失色,摟著她的手不由微鬆。謝姝寧便趁著這個功夫掙脫開去,一骨碌跑了過去。

  還未站定,她便看到月白同個著綠裙的少女扭打在了一處。她知道月白的氣力向來不小,因而並不擔心,轉而朝著黑煙騰起的地方望去。牆角處,點了隻小小的火盆,裡頭「劈啪」作響,邊上還散落了一把紅豆。紅豆邊上則是幾封剛剛拆開口子的信!謝姝寧瞧清楚了,緊緊抿著嘴便撲了過去要拿信。卻不防突然起了一陣風,捲起最上頭那封已經取出來的信便往火盆裡掉。

  火舌霎時上升。

  謝姝寧顧不得被燙傷的危險,一把拽著後半截紙張扯了出來,丟到冰冷的地上用靴底拚命將火苗踩滅。又急急俯身將地上剩餘的信撿了起來塞進懷中,這才鬆了一口氣。百合趕了上來,卻只是呆怔怔地望著她,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倒是月白機警,已將綠群少女放倒制服。

  謝姝寧仔細辨認著人,卻想不起是陳氏身邊的誰。

  她索性也不去理會,先看起了手中的半張昏黃的信紙。

  上頭只剩下寥寥幾句話,她粗粗一看,應是舅舅寄來的。然而燒毀的是半邊,這幾句話的意思她一時竟看不懂,只隱約猜出舅舅是要他們速速離京。她不由愣住。

  「小姐,您方才可嚇壞奴婢了!若是燙出個好歹,您讓奴婢怎麼同太太交代?」百合終於回過神來,惶恐道。

  謝姝寧無心安慰她,只衝著月白道:「這人鬼鬼祟祟的,定不是好人,將她帶回去交給母親。」

  她人雖小,但吩咐起來卻是井井有條,一旁的百合見她不搭理自己,無法只好去幫著月白一道將人給拽了起來押回了芝蘭齋。

  回去的路上,幾人也沒避著人,這幅場景便叫人給瞧了個夠。

  消息隨即便像是生了翅膀,飛快地傳回了玉茗院。

  彼時陳氏正在嫌棄身邊的丫鬟梳的頭不好看,百般挑剔。

  好容易才挑了個她歡喜的式樣正散了髮要梳,便有人急巴巴地衝進來稟她說是櫻桃被芝蘭齋的人給抓了。

  陳氏瞪著眼便一把站了起來,頭髮又還卡在象牙梳子中,被扯得疼了,她驀地一轉身搧了梳頭的丫鬟一巴掌。

  掌心火辣辣地疼了起來,陳氏卻顧不得了。

  她披著髮,原地打轉,一刻不敢停歇。

  櫻桃拿去燒的東西中,除卻幾封信外,還有一布袋的紅豆……

  紅豆又名相思豆。

  昔日她未成親便守寡,進門當夜三老太太便給了她一袋紅豆。

  夜裡無人,寂寞如雪,孀婦的日子寡淡得沒有絲毫顏色。靜默的許多個深夜裡,她便靠著數一顆又一顆的豆子捱了過來。如今謝元茂回來了,哪怕如今尚未圓房,她也再不需要這豆子!

  可這事,卻被芝蘭齋的人給撞破了!

  陳氏只要想一想,便覺得自己丟了大臉,心口都燒了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6 10:35 PM

第054章 破釜

  然而信是否已經被燒了,櫻桃又是如何被芝蘭齋的人給抓到的,陳氏全然不知,也無法得知。她惱恨到了極致,重重抬腳踢了腳邊剔紅漆雲紋的交椅一下,震得自個兒腳尖生疼,下意識給收了回來,連連呼痛。

  邊上伺候著的丫鬟都是她貼身的,個個都知道她私底下的性子極不好相處,這會見她惱得連臉色都開始發青,誰也不敢上前去勸生怕吃了排頭。

  可見沒人上前扶她,陳氏又氣得發抖,怒氣洶洶地摔了桌上擺著的蓮花香爐:「好呀!你們一個個的,是不是都已經不將我放在眼裡了?你們說,是不是都收了芝蘭齋那人的銀子,所以如今才這般拚命作踐我,全然不將我當主子看待?」

  這帽子扣得頗大,幾個丫鬟登時白了臉,迅速收拾了殘局,有人上前去攙她坐下,有人則脫了她的鞋小心翼翼替她按起腳來。

  陳氏的面色這才好看了些。

  她喘著氣閉上了雙目,身子往後一倒,口中森然道:「櫻桃是何時被帶走的?」

  大丫鬟荔枝蹲在地上,聞言不敢抬頭,斟酌著回答:「已小半個時辰了。」

  「荒唐!」陳氏霍然睜開眼,氣不打一處來甩手就往荔枝頭上打去,「狗東西,都去了半個時辰,怎地這會才來報我?」

  荔枝知道自己這會若是躲了只會更慘,故而連頭也不敢偏,硬生生受了這一巴掌,而後才拚命告饒。

  等她足足磕了七八個頭,陳氏才鬆了口讓她起來。

  「好了,你親自去芝蘭齋,將櫻桃給領回來。」又過了會,陳氏才冷著臉吩咐起來。

  荔枝聽了霎時驚呆,遲疑著道:「太太,奴婢就這麼去,那廂怕是不肯放人的。」

  陳氏掃她一眼,冷笑:「放不放是他們的事,領不領得回來是你的事!」

  話音落,外頭卻忽然又來了人,說是三老太太要見陳氏。陳氏聽了就皺眉,滿心不願,卻又沒有法子,只得忍著惶恐巴巴地往壽安堂趕,臨出門還不忘叮囑荔枝務必將人給帶回來,若帶不回來,她便也不必回來了!

  陳氏說得輕巧,可荔枝哆哆嗦嗦的,費了好大的勁才咬著牙跟在她身後出了門。

  一行人趕往壽安堂,荔枝領著兩個小丫鬟去了芝蘭齋。

  可兩廂要面對的處境卻是極相似,陳氏心中所懼也同荔枝如出一轍,兩人都揣著顆惴惴不安的心到了地。

  陳氏進門時,三老太太正在用點心。

  一見到人,她便急巴巴地褪下自己腕上帶著的一對白玉鐲子,而後上前拿起雙銀箸便要親自為三老太太夾果子。

  三老太太卻冷哼了一聲,瞥她一眼:「瑾兒,這些年我可曾薄待過你?」

  陳氏悚然大驚,擱下銀箸,搖搖頭道:「母親待我極好。」

  「既如此,那你為何三番五次做下錯事卻不同我商議?」三老太太的聲音依舊是平淡無波的,可話裡夾雜著的絲絲冷意卻叫人膽戰心驚,「這一回,你又在做什麼?竟親自送了把柄給芝蘭齋?先前那事才過去多久,你莫非就全忘光了不曾?」

  陳氏抹了一把眼角,帶著哭意道:「母親,我只是忍不下那口氣呀……」

  「蠢物!」三老太太瞪向她,「三房多年來一直依附長房而居你難道忘了嗎?先前你做下那事差點惹禍上身,你當長房的那些個人都一點不知?你要做正室,就勢必在長房眾人心中站穩了腳才能!可你如今做的都叫什麼?不過是想要將自己往火坑中推?」

  陳氏老老實實聽著,再不敢吭聲。

  三老太太見狀才略放緩了些聲音,「你莫要忘了,陳家還等著你我支撐。」

  聽到這話,陳氏再忍不住,委屈得淚如雨下。

  陳家不養她,她如今卻要為他們撐家,這是何來的道理?然這委屈只能往肚裡咽,決不能吐露給老太太知道,她越想越覺得痛苦不堪。

  可三老太太心煩她哭哭啼啼,不由大怒:「小家子氣的東西,快收了淚!我答應過你只要我在一日,這正室之位便是你的,可你若再這般不知好歹、自作聰明,就休要怪我來日不出力!」

  這一訓斥,便訓斥了許久。

  陳氏才終於將自己讓人去燒宋氏信件之事說了出來。

  三老太太便問信上都寫了什麼,又都是誰來的信。

  ……

  與此同時,芝蘭齋中,謝姝寧也早已經同宋氏一道看完了信。

  好在舅舅的那封雖燒得差不多了,延陵來的卻還是好好的。信是江嬤嬤身邊伺候的丫鬟寫來的,說是江嬤嬤身患重病,只怕是命不久矣,如今只撐著一口氣。

  宋氏看完便急紅了眼眶,要立刻收拾行囊奔赴延陵。

  謝姝寧想著舅舅信中的話,毫不猶豫便也要讓人去收拾東西。她才不管名聲不名聲,也不管這一去父母之間會變成何樣,她只想母親跟哥哥活著便好。若留在京都,那她勢必不能瞧著母親做妾,可若能離了謝家,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

  可沒等宋氏讓人將東西收拾起來,桂媽媽便「撲通」一聲跪下了,哭著道:「太太,如今走不得呀!」

  宋氏急忙去扶她,她卻不肯起來,只道:「您這會若走了,事後如何回來?且您這麼一走,叫六爺如何想如何看?先前出了那樣的事,您心中不好受,六爺肯定也難受著呢。」

  「青桂……」宋氏語澀,頹然坐倒。

  謝姝寧在一旁看得著急,張嘴便喊:「那便不回來了!」

  「太太,您可不是小姐幼不知事。」桂媽媽聞言哭著搖搖頭,「若不回來,豈不就成了那下作的外室?這麼一來,少爺同小姐又成了什麼?您可都清楚呀。」

  謝姝寧眉頭緊蹙,一句那便和離吧,已經纏到了舌尖,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知道,別說母親不會答應,她這般一說,事情才真的是糟了!

  可江嬤嬤已命不久矣,她又怎麼能束手旁觀?

  心念電轉,她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一個人來。

  ——神醫鹿孔!

  昔日成國公燕淮麾下第一名醫,延陵人士鹿先生!

  推算下時間,如今鹿孔應還只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郎。當初他因天資過人,引得師父嫉恨忌憚,故久久不讓他出師懸壺。

  如今他定然還在延陵!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6 10:38 PM

第055章 沉舟

  思及此,謝姝寧便抱住宋氏的腿,仰頭朗聲道:「娘親娘親,阿蠻有法子救江嬤嬤了!」

  宋氏聞言大驚,便連桂媽媽都詫異得忘了繼續勸說。

  「阿蠻休鬧。」宋氏正心煩著,往日裡一句重話也不捨得說她,這會卻也忍不住沉了臉。

  這才將將要入春,自窗外吹進來的風卻已然有了春意。謝姝寧便指著外頭的一角道:「娘親你瞧,那東西可是同咱們在延陵時舅舅院中的那塊石頭相像?」

  見她忽然提起了宋延昭來,宋氏不由微怔,視線卻已經朝著她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果然是極像。

  於是謝姝寧便靠在了她懷中,任由清風拂面,繼續胡謅起來:「江嬤嬤病了,阿蠻也擔心。阿蠻過去曾聽舅舅說起過,柳青巷中有一家醫館,名喚寶芝堂的,裡頭有個叫鹿孔的人,醫術極高明。」

  小兒說話,宋氏自然是不信的。

  可見她又說得一板一眼,連對方姓甚名誰都清清楚楚地說了,卻又一下子遲疑了起來。

  她不過才幾歲,昔日也不常出門,恐怕連柳青巷在何處都不知,又怎麼能編出什麼寶芝堂跟鹿孔來?

  宋氏眼中透著三分懷疑,三分恐懼,剩下四分竟有些信了。江嬤嬤命不久矣,若真無法子,她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可她不知,這一切並非謝姝寧信口而言。

  昔日成國公燕淮麾下能人眾多,而行醫的鹿孔應當是其中最不出眾的一人,可偏生他醫好了曾中了西域奇毒的燕淮,又在跟隨燕淮後,血洗了延陵寶芝堂。

  沒錯,鹿孔醫術高超,然而以謝姝寧所知,他並不是個有醫德之人。

  身為醫者,他卻沒有悲天憫人之心,反倒是睚眥必報。

  僅僅因為當年其師嫉恨於他,等他處於上位,他便能要對方以命來償還當年之恥。

  那件事遠在延陵,可同樣在京都傳得沸沸揚揚。這樣一個人,謝姝寧便是想忘也不敢忘。昔年箴兒身子病弱,她也曾動過心思求鹿孔賜藥,可那時她有心卻無膽,事情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想起箴兒,她不由微微咬住唇瓣,眉宇間閃過一絲酸楚。

  唇間一陣刺痛,她旋即打起了精神,反倒思量起另一件事來。當初鹿孔對成國公燕淮忠心耿耿、至死不渝,除了兩人性子相似外,恐怕其中還有他感激對方知遇之恩的緣故在。

  如今燕淮亦不過才七歲,她卻已經洞察了先機,若能率先將鹿孔收用,將來定有大作為。且如今這時候,只怕鹿孔也正日日苦悶,只盼著能有人「救」他出苦海才是。

  唯一的問題,只是如何讓母親照她的話去做。

  「娘親,舅舅說的話定然不會有錯,你就讓人去尋鹿孔為江嬤嬤治病吧!」她揪著宋氏的袖擺,搖了搖,嬌聲道。

  宋氏則低頭,定定看了她一會,眼神帶著些怪異,「舅舅幾時同你說過這些?」

  謝姝寧微微側目,臉背著光,顯得上頭的神情晦暗不明:「娘親怎地忘了,舅舅上次回來時,阿蠻夜裡纏著舅舅說故事,舅舅後頭才說起了這事。阿蠻記得清清楚楚呢。」

  屋子中間的黃花梨木八仙桌上擱著一隻賞瓶,謝姝寧便望了過去,盯著上頭的紋路細細往下看,一邊又道:「哥哥也在呢,只是哥哥笨,恐怕已經全忘光了。」

  「哦?是那一回?」聽她提起謝翊來,宋氏倒是想起來了,果真有過這麼一次。她又想著自家哥哥一貫是個不著調的,什麼都敢說,對誰都能說,這下子便信了八分。

  眼下這時節,有個八分也就夠了。她有空懷疑,江嬤嬤可沒命拖下去了。

  她便要出聲吩咐桂媽媽,可話還未來得及出口,外頭桂媽媽的長女綠珠便牽著綠濃的小手急急進來,道:「太太,有個叫荔枝的丫鬟來了,說是要領先前百合姐姐帶回來的人走。」

  說著話,綠濃熟悉地朝著謝姝寧靠近,輕聲道:「小姐,你都不來找綠濃玩了。」

  這話似嗔似怪,聽得叫人莫名其妙。可一屋子的人,除了謝姝寧外,卻誰也不覺得古怪。宋氏更是直接道:「阿蠻,同綠濃下去玩吧,娘親有正事要忙。」

  「娘親……」謝姝寧知道荔枝來了,哪裡還肯走。

  可宋氏不答應,只強硬地讓人領著她跟綠濃下去了。

  旋即荔枝進來,見了宋氏訕訕地行了一禮,而後便開門見山地道:「太太知道櫻桃做了錯事,所以便吩咐奴婢來領著人回去好生發落,免得留在這惹您生氣。」

  她這話說得不倫不類的,聽得宋氏眼皮一跳,冷聲道:「這意思是說人被領回去,我便不生氣了?」

  「奴婢不是這個意思。」荔枝急忙告罪,「是奴婢嘴笨,不會說話。」

  「那櫻桃偷了信,又想要燒掉,實在是居心叵測。她不過一個婢子,哪裡來的這膽子?這般做,同她又有何好處?」宋氏見她裝模作樣,倒沒那麼氣惱了,換了不緊不慢地語調一聲聲詰問。

  荔枝額上冒汗,「奴婢不知。」

  話音一落,外頭忽然炸響了聲雷。

  今年的第一聲雷,竟來得這般早……

  緊接著窗外的天便迅速黑了下來,竟是風雨來襲之召。桂媽媽幾人慌忙去關了門窗,又早早點上了燈燭。

  昏黃的室內,宋氏換了個坐姿,身上驀地帶出幾分上位者的凌厲來,唬得荔枝背脊一僵。

  「你知不知都無妨,只要你的主子知道便是了。人,你就不必想了。至於話,我倒是的確有一句想要你帶回去。」

  江南女子慣常輕柔的腔調,哪怕是用冰冷的語氣說出口,也依舊帶著軟糯之意,可此刻落在荔枝耳中的話語,卻硬邦邦的如同青石,壓得她幾乎霎時彎下腰去。

  「你回去同你的主子說,她要使壞,便大大方方地使,弄些鬼魅伎倆,沒得讓人恥笑。我也懶得搭理她……」最後那個「她」字隱隱帶上了幾分譏諷之味,說得飄飄忽忽,不著地。

  荔枝驚出一身冷汗,這話她哪裡敢直接轉述給陳氏?

  烏雲壓頂,她落荒而逃。

  而壽安堂中,三老太太聽完陳氏的話後,恨得將佛珠手串都扯斷了線,直罵陳氏:「糊塗!太糊塗!你燒那信作何?她哥哥既叫她離京,那便將信給她讓她離去便是了呀!待她前腳走,後腳便能將她貶作妾,再無翻身之地!如今倒好,你真真是愚蠢之極!」

  罵完,她扭頭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天,從薄薄的唇線中擠出話來:「也罷,事已至此,倒不如直截了當地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6 10:41 PM

第056章 春暖

  通州疫疾來勢洶洶,可好在控制及時,到如今已是被徹底掌控,並沒有出過大的紕漏。

  然當今聖上性子軟弱,並無大能,這一回能果斷地做出決策,聽聞是因了端王之故。端王是皇帝的親弟弟,能力才幹均在皇帝之上,只可惜他是已故的嫻太妃所出,皇帝卻是太后所出。不過端王同皇帝一向兄友弟恭,多年來也全靠著他扶持皇帝,西越朝才能在風雨飄搖中安定下來。

  等到春暖花開之際,通往京都的幾條大路才算是徹底解了封,重新供車馬通行。

  宋氏聽到消息後,長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不禁慶幸了起來。先前四處封鎖,派人前往延陵的事差點便被耽擱了下來。還是謝姝寧有些經驗,心中有數。雖說是封路,可最重要的作用應是不讓外頭的人進來,卻不是不讓裡頭的人出去。

  於是她便悄悄在宋氏耳邊努力吹起了風,裝作無知的模樣,三番四次將想說的話一點點滲透給宋氏。

  宋氏本是聰慧人,聽一句想三句,沒多久便狠下了心腸咬咬牙上長房去求二夫人梁氏了。

  她是婦人,不便私下裡求長房的幾位男人,原本若是讓謝元茂去求,倒也不是不可以。然而說到底,她還記恨著先前不了了之的事,對輕易放過陳氏的謝元茂心生不忿,便自個兒去見了二夫人。

  二夫人有郡主身份,又是梁家的嫡女,出身高貴,說話響亮,門路也多。

  見著宋氏,她本慣性地便要譏上幾句,可聽宋氏說是要救自己的乳母,頓時便將嘴裡的話咽了下去。

  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當即不提旁的直接讓人下去籌辦。

  陸路被封,難行。要下江南,走水路反倒是更佳。當天傍晚,她便已經安置妥當,讓宋氏派人跟著漕船一道南下,途經延陵之時下船便是。

  且這一批漕船空船而行,乃是梁家私物,目的明確,也就走得更快些。

  宋氏自是感激不盡,要去謝她,卻反倒是又被她給冷言冷語地譏了幾句。

  想到那日二夫人說的話,宋氏彎起嘴角,抱著下學歸來的謝翊搖搖頭,道:「你們二伯母心善著呢。」

  坐在一旁盯著桂媽媽繡花的謝姝寧聽見便也跟著笑,二夫人的確是心善,所以她才會慫恿母親去求她。果真,前世今生,二伯母的為人卻都是一樣的。然而感慨著,她忽然想到了一件關乎謝二爺的事,臉上的那抹笑便不由僵住了。

  有些事,終有一日會燒破外頭的那層紙,露出裡頭不堪的模樣來。

  等到晚間,謝元茂巴巴地回來芝蘭齋,同他們一道用飯,又不顧自己是男兒,親自盛了湯端給宋氏。

  謝姝寧瞧著,不知心中該作何滋味。

  她的爹爹呀……

  因了這一齣,宋氏的心便也沒硬多久,兩人恍惚間似乎又恢復了先前的模樣,但之間到底多了分尷尬。雖不提,卻也不會輕易消失。

  是夜,謝元茂便留在了芝蘭齋中。

  一夜好眠,第二日他回了外書房用功。長房便來了人,說是長房新近請了位技藝高超的繡娘,今日幾位小姐開課學女紅,大太太便想著請謝姝寧一道去見見。婆子說完又道:「八小姐年紀雖小,但那位覃娘子的手藝天下無雙,實難請動,這一回也是看在了老夫人的面上才肯入府。八小姐若去了,權且當做是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聽她說覃娘子,宋氏不由微訝,詢問起來:「可是二絕女覃春?」

  「正是她。」婆子應聲,眼神卻有些怪異起來,「太太莫非認得她?」

  覃娘子被稱為二絕女,第一絕自是因她藝無雙,二絕卻是她姿容絕色。傳聞昔日先皇曾對她一見傾心,她卻誓死不肯入宮,好在先皇惜才並不曾動殺機,最後才罷了。而她,也就這般紅遍了天下。

  沒錯,當今聖上已近不惑,先皇若活著,也早是花甲老人。

  而覃娘子,也已老了。

  宋氏非但見過她,幼時還曾受過她指點,便道:「昔年有幸曾見過幾面。」

  「那可真真是巧了呀!」婆子瞇著眼睛笑了起來,口中說巧,臉上卻是極不以為然。覃娘子這樣的人物,一個被滿府輕視的宋氏怎麼可能會見過,更不必說幾面了,「既如此,八小姐更該去看看才是了。」

  今日邀了謝家所有女兒,不管怎麼也不好獨獨少了謝姝寧。

  宋氏略想了想,就應下了。

  殊不知,謝姝寧的一顆心卻「噗通噗通」狂跳著,原來母親,竟也見過覃娘子。

  前世,她師承覃娘子。

  覃娘子這一回入謝家,便再不曾離開過。她年紀大了,又將一生都獻給了繡技,如今已是需要養老之時。而她跟長房老夫人有舊,這裡是個好去處。況且,謝姝寧在女紅上頗有天賦,甚得她喜歡,也是她後來不曾離開的緣由之一。

  然而謝姝寧牢牢記得,前世覃娘子入府時,她已經九歲。

  這一世,竟是足足提前了這許多年!

  她惴惴不安地跟著人去了長房,穿過梅林,沿著迴廊又走了一會才終於見到了覃娘子眾人。立在那的老婦,年過五十,身形消瘦,背脊挺得極直。她著一身暗藍色的鶴紋褙子,髮髻梳得紋絲不亂。一張臉雖已蒼老,但仍能看出年輕時的絕色姿容。

  謝姝寧呆呆瞧著,心頭微酸。

  重活一世,最好的事不過便是能再見這些已經故去了的人。

  她努力正色起來,挺著小身板上前行禮落座。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芝蘭齋中的宋氏卻有些擔憂起來。在她記憶中,覃娘子是個頗為嚴厲的人。阿蠻性子乖張,若是開罪了她,可如何是好。這般想著,她不禁有後悔起來,可還沒等她想多久,壽安堂又來了人。

  自打他們入京到現在,三老太太明面上一直是保持著放任自流的模樣,這還是第二次使人來芝蘭齋。

  宋氏不由有些緊張。

  來的人是春平,她望著宋氏笑道:「老太太說今日天不錯,壽安堂前庭裡栽的幾株瑞香都開了花,念著您是江南來的,定喜這些,所以邀您一道去賞花呢。」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6 10:44 PM

第057章 森然

  春平說話間面色如常,語氣極誠懇。

  宋氏聽著,卻是眼皮一跳,強強梳洗過後,才算是打起了精神跟著春平前往壽安堂。

  到了地,進了前庭便見幾株金邊瑞香果然都已綻放,香氣四溢,撲鼻而來。一如三老太太喜歡點的那些香,氣味濃郁,乍聞之下,幾乎熏得人閉過氣去。

  再往前看,便瞧見著一身著茶褐色的三老太太站在花前,俯首隨意掐了片鮮活的花瓣下來,在指間揉碎。

  宋氏盯著她指尖的那抹花汁,暗暗深吸一口氣,方才走近了彎腰給她行禮,口稱:「母親。」

  「你來了。」三老太太點點頭,應了聲,倒不曾為難她,遂讓人搬了兩張軟椅出來,和顏悅色地道,「我老了,站久了乏得很,你我坐著說說話吧。」

  宋氏記著初見她的那一日,她便連嘴角的笑意也是冷的,然而今日的姿態卻如此和煦,不禁叫人待按捺著心中不安,謝過後在三老太太面前坐下,雙手恭謹疊在身前,眼神堅定地望向了三老太太。不論她尋自己來做什麼,她終是要直面的。

  春風襲來,帶著絲暖意擦過面頰,隨即冷去……

  此時正值慶隆帝登基後的第十七個春天。

  通州疫癘方消,京中人心惶惶未定,朝堂間的渾水也隨之起伏。權利鬥爭間,有人終於此,有人揚於此。

  然而這一切,三老太太全都不關心。她不是長房那個老東西,一大把年紀了卻還日日憂國憂民,她只想管好自己的這一方小小天地。讓那個從長房過繼來的兒子對自己俯首聽命,讓自己的侄女能穩居正室之位,來日誕下嫡子,才能不至三房基業被長房徹底吞併。她一把老骨頭也不至於要一生都依附長房而存。

  她是陳家女,生來便是要為陳家謀利的。

  陳家近年來的男丁一個不如一個,她得為他們謀算,靠謝家來填補陳家頭頂上的大洞。

  所以她不能倒,陳氏也決不能倒。

  去歲陳家來信,說是她兄弟的長子要捐官,她父親又病倒了。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銀子。沒有她跟謝家,陳氏一族早在京中沒了立足之地。她知道自己在陳家人心中的重大,也一直享受著這種被需要的感覺。

  近些年來,她幾乎已經悄悄地將三房掏空了。

  所以宋氏來得巧,也來得妙,那一批的嫁妝著實出乎她的意料,也讓她「一見傾心」,再不捨得放開。

  前庭裡寂靜無聲,四下只餘了春平跟冬樂伺候。

  日光碎金般落下,照得三老太太鬢邊一縷髮絲色漸淺,猶如霜雪。她並不覺,然望著那盆金邊瑞香的目光依舊漸漸冷厲起來,隨即側目看向了宋氏,薄唇輕啟,道:「聽聞當初老六是入贅你家?」

  宋氏一直等著她開口,但乍然聽到這個仍是一怔,「是。」

  「既如此,那你為何又將一雙孩子改了謝姓?」

  宋氏不吭聲。

  三老太太卻已瞭然。若非愛極了謝元茂,她怎麼會在知道後便讓兩個孩子跟了謝元茂姓,生生將入贅一事直接給抹去了?沒了這樁事,她在謝家可就落了下乘。三老太太肯定了自己想知道的,便又笑了笑,繼續道:「謝家的孩子,不論如何都是不能流落在外的,這一點,你可明白?」

  問完也不等宋氏接話,她就自己將話順了下去,「而宋家,是老六的救命恩人,他既同你有夫妻之實,又育了孩子,自是不能捨了你的。若不然,他豈非成了那不仁不義之徒,來日落了旁人口舌還如何在仕途上走下去。」

  話至此,宋氏陡然明白了過來,臉色不由開始發白。

  緊接著,三老太太忽然起身,抬腳往宋氏身後走去,居高臨下地立在她背後,盯著她的髮頂輕笑了聲,不緊不慢地道:「你要做正室,也是該的。這世上的女子有哪個是不願做大的呢?不過……你若為正,那便將兩個孩子交予我養如何?三房人雖少,可事卻不少,你今後日益忙碌,又要費心照顧老六,想必是不得空看顧孩子的。且我老了,就喜子孫繞膝,有兩個孩子為伴,想必日子也能逍遙許多。」

  風驟停。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

  宋氏驀地起身,一把轉過頭來,死死盯住了三老太太那張年輕的面龐。

  兩人之間只隔了把軟椅,互相對峙著。

  可三老太太見狀,卻揚聲笑了起來,口中譏諷道:「若你想要自個養育孩子,也是常理,畢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這個做母親的自然也理解。可,你要如此,那便只能為妾。兩個孩子仍作嫡出,掛於瑾兒名下,養在你身旁,來日也依舊能喚你做娘親。這樁生意,你卻是一點不虧,對否?」

  她說得一派風輕雲淡,宋氏卻聽得肝膽俱裂!

  風中香氣愈漸濃郁,香得發臭。宋氏嗅得噁心,俯身便乾嘔起來。

  三老太太蹙眉,後退一步,並不叫人上前去伺候她。

  「好歹毒的計策!好不要臉面的人!」宋氏強行忍住了噁心之意,雙手撐在椅背上,咬牙厲聲叱喝。

  三老太太面上卻反露出個略帶鄙夷的詭異笑容,開口往宋氏心口上又戳了一刀:「你不過是個商賈之女,拿什麼來鬥?我只需一個『孝』字便可將你壓在五指山下再不能動彈!哦?我倒想起第三條路可供你行了……」她悠悠然拖了個長音,「你若是如今死了,老六必心神俱裂,定將你用正室之儀發喪,還能為你守孝。至於瑾兒,光明正大地做繼室又何妨?你的一雙孩兒往後可就只能管瑾兒叫母親,任由她拿捏了。」

  一字一句皆像是帶了利刃,將宋氏割得體無完膚,碎成齏粉。

  她死死盯住三老太太,從齒縫中擠出話來:「你休想!」

  三老太太復又坐倒,伸手撥弄了幾下盛開的瑞香花,「三日時間,三條路你自己選吧。」

  宋氏聞言,再不願在壽安堂停留下去,踉踉蹌蹌地奪門而出。

  守在外頭的桂媽媽見著人,登時嚇了一大跳,忙上前去扶她:「太太您這是怎了?臉色怎地這般難看?」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6 10:47 PM

第058章 否決

  宋氏一張秀美的臉,異常蒼白,額上掛滿細碎冰冷的汗珠子,渾身顫慄。

  她倒進桂媽媽懷中,虛弱地吩咐:「走,回芝蘭齋去。」

  桂媽媽見狀亦急出一頭大汗,攙著她便忙往芝蘭齋走。

  一路上,宋氏強打精神,擦去了額上汗珠,努力不想讓人瞧出自己的不對勁來。然而回了正房,一入西次間,她便身子一軟,再不能站立。桂媽媽紅著眼眶,幾乎是半拖著將人給扶過去躺下。

  因事有異樣,不好叫下面幾個小的瞧見,桂媽媽便喚了百合去打了水,自己去門口接了便不肯讓她入內了,只吩咐她守在門口,不要讓人進來。

  她自己則飛快擰了帕子,用熱熱的帕子小心翼翼將宋氏的額頭、臉頰、脖頸處皆擦拭了一番,一邊帶著哭腔道:「太太,您這到底是怎麼了?您可別嚇奴婢呀。」

  她自小伺候宋氏,清楚宋氏的性子,看似軟和,其實骨子裡卻有著屬於她特有的執拗跟堅強,若非是要命的大事,她絕不會成這副模樣。哪怕當初謝元茂恢復記憶,帶出了京都謝家跟陳氏的事來,宋氏也未曾如此,這會卻是出了什麼事?

  「太太……」桂媽媽只覺得自己額角青筋「突突」地跳,竟是直接哭了出來。

  鹹澀的眼淚混雜著帕子上熱熱的溫度落在宋氏額上,她終於睜開了眼。

  見桂媽媽哭了,她不禁別過臉去,吃力地道:「傻子,哭什麼,我又沒死。」

  桂媽媽慌慌張張收了淚,嗔道:「瞧您說的是什麼話,生死之事也是能胡亂說的?」

  「青桂呀……」宋氏忽然目視她,「你說我若真死了,阿蠻跟翊兒會如何?忘之又是否會看顧他們兄妹?哥哥呢,又是不是會怪我?」

  聽到這番莫名其妙的話,桂媽媽大驚失色,遂起身將帕子丟會水盆中,惶恐地道:「老太太可是對您說了什麼不妥的話?」

  宋氏搖搖頭,「沒有。」

  「沒有?」桂媽媽到了如今,自是不信這話,「您在誆奴婢!定然是那老妖婆說了什麼,所以您才會成今時這模樣!」

  宋氏眼角掛淚,擺擺手不肯提,只道:「你下去吧,我睡一會,睡一會便無事了……」

  桂媽媽還要再勸,卻見宋氏扯過了被子蒙住了頭臉不做聲,只得將掛在銅鉤上的綢帳放了下來,抹著淚出去了。

  甫一出門,她便見謝姝寧正抱著團東西進來,慌忙躬身行禮:「小姐回來了?可見著覃娘子了?」

  謝姝寧眉眼彎彎,心情極佳,點點頭便要往裡頭走,卻被桂媽媽給慌慌張張地攔住了。又見百合還專程守著內室的門,頓時不安起來。她仰頭去看桂媽媽,瞧見未乾的淚痕,當即驚詫地喊了起來:「娘親怎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桂媽媽聽她驀地問起,急切地解釋起來,「太太睏了,歇一歇,您別喊。」

  睏了?

  「胡說!」謝姝寧擺著臉,徑直往裡頭走去。

  桂媽媽盯著她小小的身影,滿心不是滋味,想要攔,卻又不願。太太連她都給打發了出來,可見心中憋著沒法吐露的話,見著了小姐,興許能鬆快些也說不準。這般想著,她便衝著百合搖搖頭,讓百合將人放了進去。又打發了百合跟伺候謝姝寧的月白一道端著水盆下去,她親自守在了門口。

  裡頭靜謐無聲,謝姝寧腳步不停地朝著北牆走去。

  新換上的綢帳已經密密落了下來,叫人瞧不清裡頭的動靜。她大步上前,拋下了手中覃娘子給的花樣,費力地將帳子撩開,又去掀蒙在宋氏頭上的被子,紅著眼故作歡喜地道:「娘親快別睡,來看看阿蠻的花樣子。」

  被子底下露出一張蒼白的臉,滿面淚水,神情恐懼。

  謝姝寧看著,生生愣住。

  不過才幾個時辰未見,怎地母親便似乎老了許多?

  她不管不顧蹬了腳上鞋子,爬上去抱住宋氏,貼著她帶著涼意的臉喃喃起來:「娘親別怕,阿蠻在呢,娘親別怕……」

  宋氏反手摟住了她,呢喃著道:「娘親不怕,只要阿蠻跟哥哥好好的,娘親便什麼都不怕。」

  可嘴裡說著不怕,她眼眶中的淚卻是越蓄越蓄多,無聲而落。她怎麼能捨得只為了個正室之位,便讓自己心頭的兩塊肉落到三老太太那個毒婦手中?決不能,決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可她若不答應,便只能做妾。宋氏只覺得嘴裡苦澀,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謝姝寧急得要命,卻不知宋氏究竟了因了何事才如此,登時起了心思去尋謝元茂來。有些事她雖不願意見謝元茂,可到底是少不得他的。

  然而這心思才起,她便聽到宋氏貼在自己耳畔道:「阿蠻,娘親去求爹爹,求爹爹讓我們回延陵去可好?我們去尋舅舅,再不回來這裡可好?」

  謝姝寧大喜,一疊聲回她:「好、好,自然好!」

  童聲軟糯,這會聽著卻是擲地有聲。

  宋氏心頭稍安,重重抹去了面上淚水,湊近親了親謝姝寧的額,小聲道:「好,那娘親便去尋爹爹說,讓我們回去。」

  可誰也沒有想到,謝元茂這一回卻是怒不可遏。他一貫是溫文儒雅的俊秀模樣,鮮少動氣。在宋氏面前更是,然而這次他卻是斬釘截鐵地否決了宋氏的話。

  「不準!我不準你們走!」

  聽他語氣堅決,宋氏又氣又痛,卻仍放軟了聲音與姿態央他:「忘之,你我夫妻一場,來日你若願意,自能時時來延陵見翊兒跟阿蠻。一女不侍二夫,我自也不會另嫁。你若能同陳氏生下孩子為謝家開枝散葉,我也只會為你高興。」她說著,聲音卻哽咽起來。要拱手將自己心愛的男人送到別人身邊,她只覺得痛苦不堪。可為著兩個孩子,她只能放手。

  可謝元茂聽了這話,卻只瞪大了眼睛,「你這意思,是要同我和離?」

  「是。」宋氏掩眸。名聲雖重,卻永不比兩個孩子重要。然而她心中哀痛,除了個「是」字,竟是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但謝元茂卻覺得她這是不願同自己說,氣得緊緊抓住她的肩:「你可是覺得我對你不住,所以寧棄我而去,亦不願陪我過眼下難關?先前翊兒跟阿蠻落水之事,我若有法子,難道會眼睜睜看著他們出事?你且忍一忍如何?權宜之計,如今不過都是權宜之計呀!」

  宋氏吃驚,抬頭望他,似是從未認識過他,戚戚然道:「你讓我忍?你可知你母親同我說了什麼?」

  謝元茂啞然。

  「你已經知道了?」宋氏見狀不由愈加詫異。

  謝元茂不敢看她,艱難點頭。三老太太在尋宋氏之前,曾先找過他。同樣是三日時間,他卻早已有了決斷。他別過臉,望著雕花的窗欞,故作鎮定地道:「兩條路皆能行,福柔,且忍一忍。」頓了頓,他又道,「你我都在府中,兩個孩子便養在壽安堂,同養在我們身邊又有何區別?若你不捨得,那不也還有另一條路?只要我心中裝的是你,為妾為正當真便有那般重要?」

  宋氏的面色伴隨著他的話語聲一點點冷了下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6 10:49 PM

第059章 心寒

  心若錯付,可還能挽?

  宋氏時至今日,才終於明白過來,原來在謝元茂心中,她做不做正室,做不做她的妻,根本便不重要。

  她望著眼前這個同自己做了六年夫妻的男人,那顆一度裝滿了他的心終於碎了一地,再也拼湊不起來。

  「你說得是,為正為妾又有何重要?說到底,只要你滿心是我,旁的又有什麼干係……」宋氏面上冷漠的神情漸漸又褪去,兩頰染上紅霞,唇色卻是蒼白的,「只是忘之,你容我緩一緩,讓母親暫且先等等可好?短短三日,我難下決心。」

  謝元茂聽到這話,又見她嘴角漸彎,只當她是想明白了,當下應道:「辛苦你了福柔,來日我定不負你。母親那,我去說。」

  宋氏低眉順眼,「我知道,你永不會負我。」

  然而口中說著這樣的話,她隱在廣袖下的手,卻悄悄地收緊了。

  謝元茂則笑著將她摟進懷中,在她頭頂上微微嘆息一聲,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入京之事,你可曾同大哥提起?」

  昔年宋延昭救了他的命,又將唯一的妹妹許給了他,他倒是真怕宋延昭知道了現狀後氣惱。偏生宋延昭的脾氣也不好,依他看,如今還是瞞著他的好。等過了這段日子,一切安定下來,再提也不遲。

  殊不知,他心中這般期盼著,宋氏卻早已經在謝姝寧的慫恿下給宋延昭去了信。

  「還不曾。」宋氏靠在他懷裡,聽著他胸腔內的心「怦怦」跳動,手心冰涼,「哥哥的脾氣你不是不知,我哪裡敢告訴他。且他遠在關外,進出不便,給他去信也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她信口胡謅著,眼神漸漸飄忽。

  謝元茂卻渾然未覺,聽完笑著扶她落座,自己半蹲在她身前,放低了姿態柔聲道:「你信我一次。」

  宋氏正視著他的眼,輕笑著點頭。

  「福柔,得妻如你,夫復何求。」謝元茂長舒一口氣,讚歎不休,卻忘了自己話中的紕漏。

  她或許,再也做不了他的妻了。

  然他故作不知,宋氏也不揭穿。

  壽安堂內,三老太太聽聞宋氏去尋了謝元茂,便想起自己先前問過宋氏的那些個話。她看明白了宋氏愛極謝元茂,所以早早便在尋宋氏之前就傳了謝元茂來,將那些話說了。她雖不是他的生母,可到底養大了他,怎會不知他的性子。

  她先用科舉仕途困住了他,再用長房為棋,讓他明白,他若不能出頭,便永世為卒。

  女人嘛,沒了還能再娶;孩子,沒了也還能再生。

  聰明的男人,又怎會被這些事束縛前往青雲路的腿腳。

  宋氏同謝元茂做了多年夫妻,卻被情愛蒙蔽了雙眼,直到謝元茂說出那樣的誅心之言,她才恍然驚覺。好在為時不晚,一切都還有機會。

  當天夜裡,謝姝寧卻因為不放心,跑到正房賴著不肯離去。宋氏只道是母女連心,這丫頭知道自己心中不好受,便強笑著摟住了她一道安歇。桂媽媽心中也不安,親自值夜。

  到了半夜,宋氏做了噩夢驚醒,便悄悄將謝姝寧往裡側抱,自個兒隨手批了外衫起身,摸黑往外間走。

  桂媽媽一直沒有睡踏實,聽到輕微的腳步聲便起身匆匆點了燈。一扭頭便見到宋氏神情頹喪地出來,她忙上前扶人,壓低了聲音問道:「太太,可是睡不著?可要奴婢去給您煮碗安神湯喝?」

  宋氏搖搖頭,就勢在榻上坐下,輕聲道:「你也坐,我同你說些事。」

  「何事?」桂媽媽見她半夜起身同自己說話,不由心慌起來。有什麼事,不能等到天明再提,可見這事極重要極為難。

  「六爺的心大了,我已經無法靠他了。」昏黃的光線下,宋氏柳眉蹙起,聲音壓抑,「老太太說,若我要親自養育翊兒跟阿蠻,便要為妾。若我要做正室,她便要搶了兩個孩子去養。若不然,我便只能去死。」說到最後,她卻笑了起來。

  桂媽媽聽得心驚肉跳,雙腿發軟,一下在榻邊跪倒,驚慌失措地道:「好歹毒的老婆子,太太千萬莫要聽她的!」

  宋氏伸手去扶她:「我自不會聽她的,我若是聽她的,便不是宋延昭的妹妹。」頓了頓,她又道,「白日我去見了六爺,我說要與他和離,帶著孩子回延陵去。他不允,我猜到的。只是我去時想著,若他能說一句我對你不住,定不會讓你做妾的,我便真的為妾又何妨?可是他卻說,為正為妾有何重要?」她長嘆一口氣,「青桂,我霎時便明白了,謝六爺同宋忘之,是截然不同的兩人呀。」

  「太太,」桂媽媽聽得駭然,驚聲脫口而出,「萬萬不能讓那老婆子搶了少爺跟小姐去!」

  宋氏點頭,青絲沿著兩頰垂落,遮住了她面上神情。

  兩人皆不知,內室中,謝姝寧此時正赤腳站在門口,握拳屏息聽著她們的對話。

  她從來不知前世母親究竟是為何做了妾,她甚至一直覺得是母親過於軟弱無能,因而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困境。可她從未想過,原來母親面對的一直是這樣的對手,陰險歹毒至極。而父親,從頭至尾便不曾全心站在他們這邊。浮萍般無依無靠的母親,根本無人能依靠。

  前世她年幼無知,只為母親不肯日日陪伴自己玩耍而鬧脾氣。

  而今世,她已不同了。

  母親似乎也隱約間改變了。三老太太沒有生過孩子,自然不知骨肉在為母的人心中有多重要。她算準了父親,甚至母親對父親的感情,卻算漏了她跟哥哥會在這件事中產生的影響。

  謝姝寧踮著腳尖,小貓似地退回去躺下,閉上了雙眼。

  次日一早,她便央著桂媽媽問了許多事。宋家從來不插足京都,甚至於前世母親去世,舅舅亦不曾入京,導致她一直懷疑其中是否有什麼隱秘。然而桂媽媽知之甚少,根本說不出多少可用的消息。她不禁急切起來,若江嬤嬤在,事情定然大好。

  可江嬤嬤不在,她只能依靠桂媽媽。

  桂媽媽為她做著鞋,翻來覆去說著些無用的話,良久才終於滿心憂慮地冒出來句可用的。

  她說,端王側妃白氏未出嫁時,曾同宋氏交好。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6 10:52 PM

第060章 赴宴(一)

  端王爺同皇上關係甚佳,手足之情深厚,在宗親中是一等一的人物。

  他的正妃多年無所出,吃齋念佛,平日不理俗事。所以端王府裡一應瑣事全都由側妃白氏打理,因而眾人皆知,端王府裡白氏名為側妃,其實卻權同正妃。

  謝姝寧昔日,曾見過她幾面。

  當年她為長平侯夫人,出席京中大小宴席自是不可免。其時端王府每年都會辦一次春宴,由側妃白氏親自主持。這樣的春宴,謝姝寧出席過三次,卻只同白氏說上過寥寥幾句話。身份高低有別,她只是小侯夫人,白氏願屈尊同她說話,便已是極給面子的事。

  所以當桂媽媽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心中的驚駭不亞於白日見鬼。

  母親竟識得白氏?

  白氏出身延陵,她倒是一直都知道,可卻從未將她跟母親聯繫起來。

  吸口氣,謝姝寧努力鎮定心神,盤腿坐在桂媽媽身側故作疑惑地道:「端王側妃是誰?娘親既認識她,怎地不帶阿蠻去見她?」

  桂媽媽聞言便笑了起來,將手中的針往布上一紮,口中道:「端王呀,那是極大的官,是皇上的弟弟呢。他的側妃,豈是我們能見著的?」

  「可是,她同娘親不是交好嗎?」

  「許多年前的事了,太太說,也不知人日理萬機的,是否還記得她,算不得交好了。」

  謝姝寧聞言下意識皺眉,母親擔心的並非沒有道理。可眼下這種情況,若能得白氏相助,剩下的事,簡直手到擒來。若真可行,鋌而走險又何妨。於是她便故意道:「娘親膽子小!先前她不也不敢給舅舅寫信嗎?可見這一回也是該想法子去見一見那個側妃才是,不然怎知她就不記得娘親了?」

  說完,不等桂媽媽開口,她便又道:「娘親素日教我,交友不易,不可輕易捨棄,她怎地不以身作則?」

  小兒胡謅,桂媽媽聽得好笑,細思下來卻深覺有理。

  她略想了想,便去尋了宋氏,將這番話說給宋氏聽:「太太,前些日子奴婢曾同您提起過端王側妃,不知您可還記得?依奴婢看,如今卻已是時候去攀一攀交情了。」

  話畢,宋氏手捧一串粉色南珠鏈子抬起頭來,耳畔的翡翠墜子盈盈若水,她笑了笑搖頭道:「昔日就不是多深的交情,隔了這麼多年,還如何攀?」不等桂媽媽開口,她遂將手中的南珠鏈子遞了過去,吩咐起來,「仔細收起來,我要送去長房。」

  桂媽媽怔住:「送去長房?」

  宋氏頷首,又另從紅木滿雕的匣子中取出一支點翠步搖來,口中道:「長房老太太喜南珠。」

  走投無路之際,她倒也同謝姝寧想到了一塊,不論如何,能得到長房的支持,遠遠有用過謝元茂。既然已經明白謝元茂不能依靠,她自然要即刻另謀出路。除卻長房老太太外,二夫人梁氏也是個極適合拉攏的人。但二夫人出身高貴,用錢財是斷然無法打動她的。只她如今懷有身孕,也並非全然沒有法子討好。

  宋氏在心內一步步部署著,走得小心翼翼。

  「太太,奴婢仍覺得該搏一搏。」

  宋氏微微蹙眉,嘆口氣:「其實我早在那日你提起白家姐姐時,便已經手書了一封信。只是思來想去,如今她是何等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雲泥之別,怎麼還能同過去一般,且又這麼長久未曾聯絡,上趕著去只怕還會招人譏笑。」

  話音落,一直悄悄候在外邊的謝姝寧再也忍不住,匆匆入內撲進她懷中,道:「娘親,阿蠻還未見過王妃娘娘,阿蠻想見嘛……」

  她竭盡全力撒著嬌,倒叫宋氏沒了法子。

  「娘親你都將信寫好了,為何不送去試一試?」她見宋氏只笑著不說話,又仰起頭來問道。

  宋氏被問住。

  說到底,她不過是怕丟了面子,熱臉貼了人的冷屁股。

  可阿蠻說得是,既然都寫了,為何不試試。眼下這種情況,面子能當什麼使?她狠狠心,便將那封早早準備好的信取了出來,讓桂媽媽使牢靠的人遞去端王府。謝姝寧看著,心裡卻絲毫沒有底氣。要送信入端王府焉是這般容易的事……只不過,恰恰也正是因為如此,這封信不會被端王府的下人隨意昧下。因為宋氏心懷小計,在上頭寫下了白氏的閨名。

  不過饒是這樣,宋氏也好,謝姝寧也罷,其實都沒有對這封信抱太大的期待。

  然而誰知,事情猶如春暖冰融,竟叫誰也不曾想到。

  ——白氏親自給宋氏下了帖子!

  這是莫大的殊榮!

  端王府春宴的帖子向來是看身份下的,各路宗親,外命婦……從未請過旁的人。

  然而這一回謝家卻有三個人收到了帖子。二夫人梁氏自不消說,但她這一回懷了身子不便四處走動,便推拒了。另一人,則是長房老太太。這兩人本是年年都收到帖子的,倒無甚古怪,可輪到宋氏,卻是生生嚇壞了一群人。

  三房老太太得知後,驚得失手摔碎了她最喜的那隻龍泉窯青瓷盞。

  長房老太太卻把玩著宋氏孝敬的那串南珠,一顆顆細細摩挲起來。

  粒粒圓潤光潔,粉色溫和,大小勻稱,乃是最上等的南珠,是並非有銀子便能買到手的稀罕之物。她從頭至尾仔細分辯了許多次,終是嘆口氣將東西遞給了一旁伺候著的丫鬟,口中感慨起來:「倒是我小瞧宋氏了。」

  等到端王府春宴那日,長房老太太便親自使人來三房邀宋氏,結伴同行。

  宋氏自然是笑著答應了。

  春宴的規矩,只准女客出沒,不論年紀。

  長房老太太便按照舊例帶上了她最疼愛的孫女——未跟三夫人蔣氏回揚州的六小姐謝芷若,宋氏則帶上了謝姝寧。

  午時三刻,一行人便出發了。

  兩架標著謝字的馬車駛出了石井衚衕,匆匆趕往南城的端王府。到朱雀大道時,已是未時一刻。京都極大,南北城相距甚遠,來回一趟並不鬆快。下了馬車,謝芷若便嘟噥著身子酸痛。長房老太太對她早消了氣,聞言忙讓人為她揉捏。

  謝姝寧卻屏息不敢亂動。

  白氏會給母親下帖子,著實亂了她的陣腳,她此刻心慌無比,全然不是赴宴的心情。

  被人領著進了園子,謝姝寧一眼便認出來許多人。她記性極佳,只掃視一圈,便發現了許多過去相熟的面孔。京都的貴婦圈子,多少年了也未動一動,所以宋氏一入內,便猶如石子落入池子,激蕩起一圈又一圈漣漪,霎時吸引了眾人目光。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7 11:31 PM

第061章 赴宴(二)

  今日在場的人,多多少少都曾聽說過謝家的事。

  但宋氏的事,卻是無人知道。謝家諸人認定宋氏的出身不適合做謝家媳,又打定了主意要讓陳氏做大,因而始終都將這事牢牢瞞著,只等塵埃落定,再「昭告天下」。可誰知,事情越拖越不像話,到此刻,已是不易收場了。

  謝姝寧牽著宋氏的手,由端王府的婢女領著落了座。

  巧的是,幾步外坐著的人,正是林遠致的母親,她前世的婆母,如今的長平侯夫人。

  謝姝寧側目,只看一眼便收回了視線。這一世,她們一絲關係也無,今後也最好沒有任何交集。

  但長平侯夫人同謝家長房的三夫人蔣氏十分要好,謝芷若才落地便已同林遠致定下了親事。兩家如今倒也能說得上是親戚一場,要說全然沒有交集怕是不容易。不過說來可笑,昔日謝三爺在朝堂上需長平侯說話,故而兩家匆匆定下兒女親事,以求同舟共濟。可誰知,寥寥幾年,雙方便已顛倒局面。

  她記得,長平侯活不久了。

  不需太長時間,林遠致就會從世子爺變為下一任長平侯。孤兒寡母,哪裡還能有當初的光景,也莫怪謝三爺後來過河拆橋,藉她堵缺。

  正想著,她便聽到邊上那桌坐著的另一個華服婦人搖著繪紫色龍膽花的團扇,笑著同長平侯夫人道:「邊上的那個你可知是誰?這回竟有郡主之外的人受邀,看到身份不低呀。只不知是謝家哪位爺的夫人。」

  「瞧著眼生,興許不是謝家的人。」長平侯夫人輕咳一聲,眼神悄悄地朝著謝家這邊望過來。

  華服婦人卻渾不在意,嗤笑一聲接著道:「若不是謝家的人,怎地會同謝家老太太一道進門?」

  兩人窸窸窣窣說著話,聲音漸漸地便有些揚了起來,倒沒有避開謝家這桌人的意思。謝姝寧聽著便不由氣惱,謝家在京中苦苦經營幾代,但根基仍淺,故時常不被這些自詡老牌世家的人放在眼中。這些人也著實太過了些,竟當著眾人的面肆意談論謝家的事,擺明了輕視她們。

  她雖不喜自己身為謝家人,可她既頂著這個姓,該要的骨氣便仍要。

  於是她便對宋氏道:「娘親,她們可是在說我們?」說著話,她的眼睛卻是望著長房老太太的。

  在這樣的場合,胡亂被人攀扯,換了誰怕是心中都不快。偏生長房老太太心裡膈應,總不願意主動幫宋氏,但謝姝寧那句話並沒壓低聲音,話音一落,近處的人便都聽見了的。這般一來,長房老太太就無法聞而不聽了。

  她放下手中茶盞,笑著望向謝姝寧,道:「諸位夫人都是身份尊崇的人物,怎會胡亂說我們,是你聽錯了。」

  謝姝寧不過小兒,童言無忌,說話間不需要計較太多。但長平侯夫人幾個便不同了,這會被長房老太太明著一捧,暗裡譏諷,登時都下不來臉,訕訕然住了嘴。可那華服婦人卻像是憋不住話,換了話題又說起旁人來。

  這一回,說的卻是成國公的繼室小萬氏了。

  「聽說小萬氏日日想著如何讓自己的兒子做世子,成日裡虧待我家淮兒,真真叫人心酸。若大萬氏仍在,如今也不會變成這般境況。」

  聽到淮兒二字,謝姝寧不由被口中茶水嗆住。

  原來這說話的婦人便是英國公夫人,溫雪蘿的生母!

  她只見過溫家敗落後的英國公夫人,姿容憔悴,叫人不忍矚目,卻不想原來她過去竟是這般意氣風發,連小萬氏都給隨意置喙的人!這般想著,謝姝寧不禁下意識尋起了溫雪蘿來。

  這個名字,幾乎成了她心頭的禁忌。

  一旦想起,便覺得絕望跟憤怒翻江倒海般襲來。

  然而,她恨溫雪蘿,卻從不是因為林遠致愛她愛到無法自拔。她恨,只是因為溫雪蘿背棄踐踏了她們的姐妹之情,更歹毒到害死她的箴兒。因為箴兒,哪怕前世她手刃了溫雪蘿,如今依舊覺得恨毒了她。

  她強抑著心中翻湧的恨意,悄悄搜尋起來。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坐在英國公夫人另一邊,個子小小的女童驀地轉過頭來。一雙眼燦若星辰,不過六七歲,便已能瞧出將來的絕色。

  兩人對視著,謝姝寧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突然便勾起了嘴角,微微一笑。

  這一世,她再不會將溫雪蘿當做閨中密友,甚至為她不惜同長房四堂姐交惡。

  她轉過臉來,再不去看隔壁一眼。

  正當此時,這場春宴的主人白氏終於姍姍來遲。

  一入場,眾人皆同她行禮問候,顯得極為恭敬,這份恭敬中卻又隱隱夾雜著迫切的親切之意。哪怕是端王的正妃,也難有如此排場,偏生白氏數年如一日的享受著眾人艷羨的目光跟諂媚的姿態。

  白氏生得極美,動作間卻又落落大方,只叫人覺得她儀態萬千。

  「諸位請隨意。」她一一笑著回應了眾人的問候,「府裡新近來了位廚子,手藝極佳,做得一手好糕點,最是懂得用花入點。今日備下了許多,稍後還請諸位享用。」

  這些都是客套話,按理說完她便也該落座了才是。

  可誰知今日,白氏一反常態,說完這些話後非但不落座,反倒是直接推辭了幾句率先退下了。眾人不解,過了會卻見白氏身邊得力的大丫鬟徑直走到謝家這桌來,恭敬地邀起宋氏來:「謝六太太,我家王妃有請。」

  王妃本是用來稱呼正妃的,但端王府中的下人皆這般稱呼白氏。所以眾人聞言也不並詫異,但前頭那聲謝六太太,卻著實嚇著了她們。

  宋氏領著謝姝寧跟著人一離開園子,便有人忍不住問起了長房老太太:「謝老夫人,方才那位和孩子是?」

  長房老太太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顫,望一眼自己腕上掛著的南珠鏈子,心中震驚難息。

  這麼些年來,宋氏可是頭一個在春宴上被白氏單獨請去說話的人呀!

  京都的貴婦圈子裡,宋氏一下子便可躍升為第一人!

  她深吸一口氣,環顧四周眼巴巴盼著她解答疑惑的諸位夫人,終於開口道:「是老六的媳婦,延陵宋氏。那孩子是他的嫡長女。」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7 11:34 PM

第062章 變臉

  問話的人聞言,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謝家三房的謝六爺還活著,大傢伙都已知道,可延陵宋氏是從哪冒出的?還有這般大的女兒?

  震驚之下,便有人脫口道:「謝六太太不是陳氏女?怎會是延陵宋氏?」

  長房老太太眼神沉沉,輕捻腕上南珠,微笑著回應:「老六離家之時尚未娶妻,陳氏女並非他的正妻。」

  話音落,人們便三三兩兩地開始悄聲議論起來。

  謝元茂離家時的確尚未成親,但陳氏是三老太太的娘家侄女,捧著牌位進門的事,眾人卻都有所耳聞。然而這會,長房老太太卻直言陳氏並非謝元茂的正妻。孰人聽了會不心懷疑慮,不覺得此事有大蹊蹺?可是有些話,身為旁人,卻是不能再繼續往下問了。

  長房老太太亦樂得他們不再追問,遂低下頭去仔細喝她的茶,再不發一言。

  坐在她身旁的謝家六小姐謝芷若卻皺起了細細的兩道眉,輕聲衝著長房老太太問道:「祖母,六叔父的妻子不應在家嗎?娘親說……」

  「放肆!」長房老太太聞言,低斥一聲,打斷了她的話,「休要聽你娘胡說。」

  說著,她已是惱了。蔣氏自個兒無用,竟還在年幼的女兒面前說三道四,沒得教壞了孩子。好在她自己心中有所計較,才沒叫蔣氏將謝芷若一道帶去了揚州。若由得她去,誰知來日會成何樣。

  「乖乖坐著,回去了祖母再同你詳說,這會切莫胡鬧。」見謝芷若癟著嘴,似委屈,長房老太太才緩和了臉面,放柔了聲音道。

  謝芷若點點頭,果真乖巧地坐著不再說話了。

  而另一邊,謝姝寧也已在長房老太太忿然的時候,跟著宋氏進了端王府的後堂。

  金漆的門,上頭一隻獸面擺錫環。

  她牽著宋氏的手,仰頭望天,只見棟樑、斗拱處皆是彩色繪飾。進了裡頭,便見窗枋柱刷著黑油,入目之處,極盡富貴。又走了一會,終到了地。門上掛著的水色撒花軟簾被守門的婢女輕手撩起,謝姝寧屏息跟著宋氏進去,一眼便瞧見地上鋪著的碧綠鑿花地磚,晃人眼。

  眼花繚亂之際,白氏笑著親自迎了上來,俯身輕輕撫了撫她頭頂的髮,道:「這孩子,竟生得這般好。」

  宋氏拽著謝姝寧的手一緊,頗有些不知所措。

  白氏是聰明人,立即便瞧了出來,便起身復去抓她的手,口中道:「福柔?」

  「白姐姐。」宋氏見她叫出了自己的閨名,莫名鬆了一口氣,「好久不見。」

  因了一聲福柔,兩人間原本略帶尷尬的氣氛登時消失無影,寒暄也變得容易起來。

  謝姝寧緊緊跟著宋氏,想要仔細聽聽二人要說的話,卻聽到白氏吩咐人領著她去暖閣裡同白氏的女兒一道玩。她無法,只得聽話地應了,跟著王府的婢女退下去。然而臨走的那一刻,她仍是耳朵尖的聽到了一句話。

  白氏說,你哥哥可還好?

  多年不見的手帕交,在重逢的這一刻,未說幾句話便先問起了對方的哥哥,可見此人在她心中分量不輕。

  謝姝寧便想起了自家舅舅那張清俊的臉來。

  看來,母親想要借白氏的助力,並沒有她們想像中的那般艱難。

  沒一會,進了暖閣,謝姝寧便見一個生得同自己早先一樣圓滾滾的白胖小姑娘,四仰八叉地躺在精緻的榻上。聽到有人稟報,她便一骨碌坐起身來,兩手撐著身下的榻,笑得瞇起了眼睛,揚聲問:「這是誰?」

  她邊上伺候的婢女忙解釋:「是謝家的小姐。」

  「哦?」小姑娘瞪圓了眼睛,望向謝姝寧,「你叫什麼?快上來一塊玩!」

  她開了口,立即便有婢女抱著謝姝寧上了榻,坐在了她身側。

  「我叫阿蠻。」謝姝寧擠出一絲笑來。白氏只有一個女兒,名叫紀桐瓔。前世她同這位小郡主,從來沒有交集,卻也聽說過她脾氣不佳,性子暴烈。如今坐在她身旁的人雖還是個小姑娘,她卻已經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了。

  正想著,紀桐櫻已經朝著她靠了過來,「你會翻花繩嗎?」

  謝姝寧不動,任由她靠近,「會一些。」

  紀桐櫻便笑了起來,讓人取了染了七色的花繩出來,纏著她玩耍起來。

  兩人翻著花繩,時間倒是飛逝起來。謝姝寧心中裝著事,心不在焉的,紀桐櫻卻渾不在意。端王的子嗣少,正妃無所出,側妃白氏也只出了個小郡主跟今年才一歲多的兒子。兒子年紀還太小,對紀桐櫻來說,同弟弟玩,倒還不如只她一人待著暢快。所以她平日裡,其實極孤單。今日好容易見了個同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姑娘,頓時便纏著不肯放了。

  等到白氏同宋氏話別,前往園子時,使人來帶謝姝寧,紀桐櫻便已開始抱著她不肯撒手了,口中嚷著:「她花繩翻得比你們好,讓她留著陪我玩,不要走!」

  幾個婢女都沒了法子,好說歹說,才在謝姝寧抹著額角的冷汗答應她明日再來陪她玩後,終於答應放行。

  好容易回到了宋氏身旁,她立即便發現了形勢的不同。

  早先英國公夫人幾個還在用嘲諷疑惑的眼神看待宋氏,到如今卻已全都換上了一副殷切模樣。能同白氏交好的人,不攀一攀簡直沒有道理。尤是林遠致的母親長平侯夫人,落座時便故意坐在了宋氏幾人邊上。

  台上戲開了場,她裝作聽著,嘴裡卻時不時同宋氏輕聲搭起話來:「六太太也是延陵人士?」

  宋氏不認得她,略說了幾句便專心看起戲來。

  長平侯夫人上上下下悄悄打量著她,又將視線轉移到了謝姝寧身上。

  「娘親。」謝姝寧不喜她,又見她如此看人,不由煩躁,輕喚了宋氏一聲故意往她身後躲了躲。這般一來,宋氏便也察覺到了,不禁對長平侯夫人心生幾分厭惡,將謝姝寧護得牢些,再不理會長平侯夫人。

  看了幾場戲,白氏說乏了回去歇著。

  眾人便也開始三三兩兩地告辭走人。

  長房老太太便也笑著來同宋氏一道請辭,上了馬車回北城。

  到謝家下了馬車,她終於滿面堆笑地問宋氏:「你既同王妃相熟,怎地先前從未提起?」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7 11:37 PM

第063章 局定

  宋氏面色如常,恭敬地回她:「是年少時相熟的姐姐,許多年未見了,今日才重逢。本是交情淺薄,所以也不敢胡亂提起。」

  「交情淺薄?」長房老太太笑著搖搖頭,若真是淺薄的交情,從不在春宴上單獨請人說話的白氏怎會破了例,這不論怎麼看都是在專程為宋氏作臉。她略一想,便故意露出腕上戴著的南珠,笑得愈發慈和親切,道:「你送的這串珠子極好,我很喜歡。」

  謝姝寧聽著,只覺眼皮一跳,下意識抬頭望了過去。

  誇人的話,從來都沒有胡亂說的,尤其是在長房老太太這樣的人口中。

  她當即明白了其中用意。

  這世道,果真比她想得更加直白勢利。

  宋氏則溫婉笑著,一路將長房老太太送至長房,才斂起唇邊笑意,帶著謝姝寧回了芝蘭齋。一進門,桂媽媽便急急問道:「太太,如何了?」

  謝姝寧率先笑了起來,另一手去拉桂媽媽:「王妃娘娘生得十分美,小郡主也生得好,只是瞧著竟比阿蠻還胖些。」她「咯咯」笑著,模樣天真歡快,霎時逗得桂媽媽沒了緊張之色,忍不住抱著她顛了幾下,又衝著宋氏道:「這可真是太好了呀太太!」

  宋氏也難得露出愉悅的笑容,頷首道:「這一回當真是運氣了。」

  便是她自己,接到名帖也是唬了一跳,更不必說旁人了。

  只是今日一行,她倒是隱約察覺,白氏過去對哥哥應是有心的。只可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多久,她便嫁入了端王府,從此再無聯繫。哥哥如今也已是妻兒俱全,有些事,都早已過去了。

  白氏卻比她想得更念舊情。

  出人意料,又叫人欣喜不已。

  且不止宋氏喜,長房老太太亦是又驚又喜。

  她腳步微匆地回了梅花塢,堪堪坐定便讓人去請今日休沐的謝二爺來。

  不巧大丫鬟珊瑚才走出梅花塢,便撞見了大太太王氏。王氏見她走得急,便問:「這是上哪兒去?」

  珊瑚墩身行禮,應道:「老太太吩咐奴婢去請二爺。」

  「只請二爺一人?」大太太聞言不由蹙眉。

  珊瑚眉眼不動:「是。」

  大太太微蹙的眉頭似是強行被她舒展開去,換上了一副笑模樣:「既如此,就快去吧,莫叫老太太等急了。」然而等到珊瑚人影一不見,她便沉下了臉,冷聲自語:「老太太眼裡可真真只有他的好二兒子呀!」

  她說完,猶自惱恨,遂甩袖回去尋謝大爺,將這事說了一通。

  可謝大爺性子軟,又未進仕途,只管著家中庶務,平日裡說話便沒有什麼分量,如今便是聽了大太太的話,也無可奈何。他勸了大太太幾句,大太太卻愈加惱火,嫌他無用。謝大爺無法,只得去梅花塢求見老太太。

  誰知老太太這會心掛要事,又知這事同大兒子多說無益,知道他來,只推說乏了,讓他無事便先回去。

  謝大爺不由詫異,心中膈應。他有心進去瞧瞧究竟在說什麼,卻又怕惹惱了老太太,只得頹然回去。大太太見了,登時火起,爭執怕傷了夫妻情分,索性扭頭便去尋了自己長女的晦氣。

  而梅花塢內,長房老太太便屏退了眾人,只留下兒子說話。

  她往身後的大紅方勝紋靠枕一倒,看向謝二爺,沉聲道:「依你看,端王爺同皇上關係可佳?」

  謝二爺吃著茶,聞言一驚,忙四處看了一圈才壓低了聲音反問:「母親何出此言?」他在朝中鑽營多年,心神一定,便隱約想到了些關竅,忙道:「母親今日去端王府赴宴,可是碰見了什麼事或人?」

  「老六帶回來的那個女人,同端王側妃是舊識。」長房老太太抬頭,脫下腕上南珠擱在一旁的炕几上,眼神灼灼地看著謝二爺。

  謝二爺往炕几上掃了一眼,心頭訝然,帶著幾分疑惑道:「便是舊識,又如何?」

  長房老太太端起熱茶呷了一口潤了嗓子:「老二,我瞧著她同側妃的交情怕是不淺。照我說,三房那點糟心事也不必糾纏下去了,正室之位,她恐怕是當得起的。我們早先小看了她,如今趁早助她一臂之力,也算是送了個人情。」

  當今聖上性子軟弱無用,端王雖蟄伏多年,兩人瞧著關係甚佳,但奪位,怕是遲早的事。

  這一點,在朝中摸爬滾打多年,現如今又身居高位的謝二爺自然更是清楚明白。故而長房老太太的話一說完,他心中便有了決斷,但本著小心,他仍舊問道:「母親,您可是確信了?」

  若插手了三房的這樁事,那謝家便是提前站隊了。

  可要是這一回是長房老太太想多了,想錯了,來日要想撤,便是不可能的了。

  「我雖老了,但眼未瞎耳未聾,有些事還是看得分明的。」長房老太太思量著,語氣逐漸堅定,「老六是三房的兒子,可到底也是你們的弟弟。他要走仕途,必要個賢內助。陳家我是瞧不上眼的,延陵宋家就更不必提,但加上了端王府,可就大不同了。」

  ……

  等到掌燈時分,長房老太太便親自去了三房一趟。

  她鮮少踏入壽安堂的地盤,今次一來自是叫三老太太心神不寧。

  一落座,長房老太太便開門見山地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今日來是有要事同你商量。老六的事從年前拖到開春,已是拖不得了。我想著,倒不如早早定下吧。」

  三老太太想著白日她才同宋氏一道去赴宴,這會便巴巴地來尋自己,定無好事,當下心驚不已。然而她方要開口,便聽到長房老太太慢條斯理地道:「為著老六的仕途著想,你也該讓你的侄女將玉茗院讓出來才是。」

  三老太太臉色驟變。

  「你也清楚,非我瞧不上陳家,實是陳家幫不上老六太多。」長房老太太牢牢盯著她,嘴角上揚,頰邊兩道笑弧,顯得尤為慈和,口中的話卻句句戳在三老太太的要害上,「況且三房人丁單薄,宋氏誕下長子,是有功之臣,玉茗院自然該讓她住,你說是不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9:54 AM

第064章 陰險

  長房老太太口中問著,可話裡的意思卻是再肯定不過。

  三老太太不是蠢笨之人,怎會聽不出來?

  她霍然起身,嘴角翕動,似要分辯,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她冷著臉盯著老神在在的長房老太太看了又看。兩人身為妯娌,但僅從年紀上來看,卻像是母女。三老太太看著,愈加氣惱,心中怨氣幾乎阻擋不住。

  「大嫂這話是何意思,我聽不明白。」她移開視線,壓抑著憤恨之情,故作無知。

  不等長房老太太開口,她便小步走到桌旁,抬手掀開桌上擺著的鎏金鴨子熏香爐背上的鏤空蓋子。爐內香餅已舊,失了原有的香氣,聞著枯澀無味。她望一眼,驀地揚聲喚起人來:「春平,將那盒合香取出來。」

  長房老太太聞言,皺眉,略帶幾分不悅地道:「你同我裝什麼糊塗!」

  三老太太身形一滯,待到轉過身來卻是面色如常,唇邊含笑,看得長房老太太怔住。她緩步輕移,在桌邊落座,隔著幾步之遙同長房老太太道:「大嫂說我裝糊塗?我裝得哪門子的糊塗?瑾兒是老六明媒正娶的妻,住在玉茗院乃是正理,她為何要讓位?」

  「冥頑不靈!」長房老太太見她笑語晏晏,似未將自己放在眼中,不由輕聲斥道。

  話音落,著青衫的大丫鬟春平穩步進來,手中端著隻鎏金蓮瓣纏枝銀盒。

  她輕手輕腳地將東西在三老太太手邊擱下,又穩步靜聲地退了下去。

  三老太太保養得宜,白淨的手指便朝著銀盒伸了過去,一邊對長房老太太笑道:「大嫂這般誇讚,我可當不起。」

  「你……」長房老太太甚少同她接觸,乍然見到她這幅模樣,一貫在長房說一不二的她當即惱火起來。

  然而三老太太卻只是輕笑著,將盒蓋開啟。緊接著又動作熟練地移開香爐內的雲母隔,提起香箸撥了撥爐腹內細碎柔軟的霜灰。她望向長房老太太,手上動作不停,口中說起:「大嫂昔日忍痛將老六過繼三房,我感激不盡。可是大嫂,如今他已經是三房的兒子了。陳家是不行了,可是大嫂,難道只因為如此,便要讓瑾兒為妾?這豈不是太可笑?說出去,謝家的臉面要往何處擱?」

  說話間,雪樣的香灰上已被她仔仔細細地戳了十幾個孔。灰燼中埋藏著的小塊爐炭隱現,只一瞬,那已經黯淡了的火光便重新通明起來,單薄又隱隱含香的暖意融融溢出。她放下香箸,復將雲母隔覆回去。

  「陳瑾不是妾?」長房老太太緊皺著眉頭,不喜地盯著她撥弄香爐的動作,「你要胡攪蠻纏,我也不怕你。昔日陳瑾入門,是你做的主,我等皆不知情。且彼時老六身在外,他亦未同她叩拜天地父母,行周公之禮,只這樣,她能算妻?」說著,她聲音漸厲,「我也乏了,無意同你爭執。你若乖覺,便索性應了我的話。也能叫陳瑾做個貴妾,若不然,你自己心中有數!」

  話已至此,幾近威逼。

  三老太太嘴角的笑意卻愈發大了些,她白皙的手指落在啟開的銀盒裡,兩指纖纖拈起一粒香丸。

  「好一個貴妾!」伴隨著話音,她將香丸擲入雲母片上,甜膩的香氣驟然濃郁起來。爐蓋覆上,金鴨的扁嘴處隨即便有氤氳冒出。一縷縷,若有似無,連綿不絕。

  三老太太素日無事,便喜調香。

  這事長房老太太也知道,可今日親眼見著了,卻只覺得滿心厭惡。

  坐在桌邊的婦人年不過三十的模樣,烏髮團團,雲鬢高高,膚色白皙無斑。而她自己,卻是保養得再好,也抵擋不住面上日日增生的斑點。她知道,自己老了。

  這般想著,長房老太太憤然起身,拋下句「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好,我今日來不過是知會你一聲」,便要甩袖離去。

  卻在抬腳的那一剎,聽到三老太太道:「大嫂急什麼,我又沒說不答應。」

  長房老太太面皮一僵,有些回不過神來。

  她側目去看三老太太,卻見她手中捏著條素面無花的雪白帕子,正在輕輕擦拭鼻尖額角,她當下以為這是三老太太怕出了冷汗,心頭一鬆,遂道:「哦?這般說,你是答應了?」

  「我答應不答應,不都得答應?」三老太太搖搖頭,嘆了聲,「陳家無用,我亦保不住瑾兒。」

  長房老太太禁不住冷笑:「你休要自怨自艾,這事是為老六著想,但凡你有一分真心待他,便該為他打算起來。」

  三老太太作柔弱狀,突然垂眸墜起淚來,唬了長房老太太一跳,忍著心中不耐同詫異,走近了去安慰她。

  離得近了,鼻間香氣縈繞,揮之不去。

  她絞盡腦汁,勸慰了三老太太許久。

  等到月上梢頭,香爐中的香丸只留餘味,長房老太太才算是離開了壽安堂。

  壽安堂內,三老太太倏忽收了淚,面色冷凝地讓春平趁夜去尋林姨娘來。

  春平詫異:「尋林姨娘?」

  林姨娘素日安穩,甚少在外走動,向來不起眼。

  「你只管去便是。」三老太太看一眼沒了熱氣的金鴨香爐,聲音冷厲。

  春平急忙退下。

  沒一會,林姨娘便匆匆趕來。

  夜已深了,她早早睡下,如今睡眼朦朧,眼下虛浮。

  三老太太只瞧一眼,便不滿地道:「怎地成了這幅模樣?」她許久不曾見過謝元茂這個獨守空房多年的妾,記憶中只餘個婀娜身段,此刻見了套在鬆垮春衫下的年輕婦人,卻覺得不似自己記得的那個了。

  林姨娘惶恐地跪下,睡意登時全消,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太太可是有事吩咐婢妾?」

  「春平,將我前幾日備下的香囊取一隻來給林姨娘。」三老太太不理她,兀自吩咐起春平來。等到春平將那隻團花銀球香囊遞到了林姨娘手中,她才正眼望向林姨娘,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早晚也該有個兒子傍身才是。只要你這一回將事情辦得漂亮些,我便允你早日誕下兒子,來日消了你的奴籍亦非不可。」

  林姨娘倉惶抬頭,滿面不可置信,「還請老太太明示!」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0:01 AM

第065章 正室

  是夜,壽安堂正房內燈火通明。

  直至子時,林姨娘才離開,一襲半舊的春衫隱沒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只是個賤妾,原是沒有資格一人居一個院子的。只是三房人煙稀少,早先謝元茂又不在府裡。三老太太便單獨撥了個院子給她,又安排了幾個婆子丫鬟,故而林姨娘身處的環境倒說得上不錯。只是一個人的心,從來都沒有這麼容易就能被滿足。

  待人走後,三老太太才脫衣歇下。然不過兩個時辰,她便披衣起身靠坐著,皺眉將帳子撩起掛於銅鉤之上,喚了春平進來盥洗。

  春日的天亮得不如夏日早,這個時候天色還是漆黑一片。她梳洗完畢換了衣裳,聽著外頭不知何處傳來的昆蟲嘶鳴聲,心頭一片焦躁。好容易才等到陳氏早起來請安,她便在屋中來回踱步,嘴角噙著冷笑,陰毒畢現。

  陳氏尚不知情,見她如此,又驚又疑惑,旋即發問:「母親,您這是怎的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三老太太聞聲便瞪她一眼,從前的喜怒不形於色似乎頓時消失無蹤,她滿面煩躁之色,聲色俱厲地道:「長房那個老東西要扶宋氏做正室!」

  「什麼?」陳氏正接了春平奉上的清茶,心中大震,手一抖,那盞茶便脫手墜了下去,「哐當」碎了一地,茶水四濺。

  她慌張失措,雙手緊緊抓在椅子兩側,身子往前傾,口中急切問道:「母親,她憑什麼?憑什麼?」

  一聲聲,皆昭示了她心中愕然。

  三老太太卻看也不看她,只踱著步子回到了桌邊,一把將那隻金鴨香爐推倒,似懊惱又似怒然,「好一個宋氏,難怪老六會親自來央求我緩一緩,原是在這等著我!緩兵之計,後招斃命!」

  陳氏聽不明白,煞白著一張臉朝她走過去,聲音虛浮地道:「母親,不能這樣,我才是正室,我才是呀……」

  然而她不說倒罷了,這般一喊,三老太太登時怒極,恨不得一巴掌甩過去打醒她:「若不是你先前幾次三番惹下了禍害,事情怎會走到如今這一步!因了小賤種落水之事,老六亦對你生了戒心,你難道不知?如今宋氏同端王側妃是舊識,端王側妃是何許人,難道還要我說給你聽?陳家完了!完了呀!」

  她吼著,似將昨日在長房老太太面前未發洩出來的怨氣一股腦都傾瀉在了陳氏身上。

  可陳氏卻只能老老實實受著,連淚都不敢輕易落一滴。

  「所以……您的意思是,這事已無轉圜的餘地?」她眼巴巴望著三老太太,盼著能從她口中聽到一絲好話。

  可三老太太卻只是握緊了拳,發著脾氣道:「轉圜的餘地?你且等著吧!繼室也能是正!」

  陳氏聞言心驚膽戰,卻又莫名暗暗鬆了一口氣。

  倒是長房老太太,不知為何,今日晨起時便覺得渾身不得力,手腳疲軟,使不上勁,便連眼皮似乎都沉甸甸地抬不起來。請了杭太醫來瞧,也瞧不出什麼名堂,只說是精神不濟,開幾帖藥喝了調理下身子便好。可這藥又不是仙丹靈藥,熱熱喝了一碗下去,也不過就是苦了舌,身子照舊乏力。她有心無力,又覺得頭暈眼花,只得強打起精神讓大太太王氏過來,吩咐了幾句話。

  「安排下去,這幾日便開了宗祠讓宋氏跟老六的兩個孩子入族譜。」這些事三房都倚仗著長房,因而她那日在三老太太面前才會如此強橫。但今日她卻覺得渾身不適,說完這幾句話便連口都不想開了。

  大太太聽了則詫異不已,有心想問,又見她是這幅模樣,知道自己怕是問不出什麼來,索性先應下急急回去尋了謝大爺說話。

  然而謝大爺聽了根本不甚在意,大太太討了個沒趣。她氣惱,但這事又實在是出人意料,她好歹耐著性子又去見了孕中的二夫人梁氏。

  結果誰知,她才一開口,便被二夫人一句「三房的那兩位,大嫂莫非更喜歡陳氏那小肚雞腸的多些?」給生生堵了回來。大太太碰了一鼻子灰,惱火地將長房老太太說的事給吩咐了下去。轉頭心中驚愕消了些,她就動起了心思,讓人悄悄取了幾匹新鮮料子送去三房芝蘭齋。事情既定了,她不趁早做人情,還待何時?

  可她不知,謝姝寧早在上一世便看透了她的為人,這一世又怎會輕易將她的示好放在心上。

  故而當料子送至時,她也只將這當做一個信號,一個局面已經穩了的信號。

  宋氏倒比她在意些,可也未曾太將大太太放在心上。料子被桂媽媽收了起來,也就罷了。

  正逢謝翊來尋謝姝寧去玩,謝姝寧見他眼巴巴的,也不忍推拒,便只在臨走前同宋氏道:「娘親,晚間我們同爹爹一道用飯可好?」

  一進連一進的宅院,青瓦白牆間,她們要想安然地活下去,暫時還不能同三房唯一的男人交惡。尤其,這人還是她跟哥哥的父親,娘親的夫婿。況且她也清楚,娘親到底也是深愛著他的。若可行,她並不願意娘親將傷痛憋在心中。哪怕兩人只是相敬如賓,也能安穩一世……

  宋氏心中最重要的是一雙兒女,卻也從來都放不下謝元茂。

  身為女人,她心裡要裝的人跟事都太多太多。

  所以哪怕那一日她被傷透了心,如今遇到了轉機,卻仍舊隱隱期盼著那日的謝元茂不過一時鬼迷心竅。

  到了傍晚時分,謝姝寧便哄著謝翊去翻書,自個兒決意親自去尋謝元茂來用飯。

  宋氏聽了,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尖,倒也允了。

  謝姝寧就領著月白顛顛往內書房走。

  許是因了先前的事,謝元茂心中亦不安,遂搬到了內書房,鮮少去外書房。

  她輕車熟路地尋過去,卻沒有見到人。

  門外守著的小廝說謝元茂被謝七爺請出去吃酒了。

  謝姝寧心中鄙夷,大白天的好端端吃什麼酒。可想著近日府中怕是沒有人心中好受,他同謝七爺去吃酒消愁,也說得通。算算時辰,倒是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她便準備領月白去垂花門口候著。

  可誰知未走到地方,她便見到林姨娘提著燈籠蓮步輕移,飛快地朝垂花門而去。

  風中夾雜著一縷妖異的香氣……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0:06 AM

第066章 香誘

  謝姝寧的腳步不由滯住了。

  這個時候,林姨娘孤身一人,腳步匆匆地去垂花門做什麼?

  天色還未黑透,她便已經提上了彩繪桐油燈籠,這是要去接人?

  謝姝寧心念電轉,抬起頭來,面上已經露出冷凝之色。她拔腳便追了過去。一個妾,不安分守己地在院子裡待著,巴巴地提著燈籠來接人,接的人還能有誰?她的父親,可才要醉醺醺地回來呀!

  她跑得飛快,追得氣喘吁吁。

  月白不知她為何突然這般,只緊緊跟著她,不敢吭聲。

  途經之處,冷冷清清。

  按理這些地方正該是來往下人絡繹不絕之地,只可惜三房的人少,伺候的人也跟著少。一路行來,竟是根本沒有碰見幾個。謝姝寧眉頭緊擰,小臉繃得緊緊的。

  垂花門漸近,她奔走的腳步才逐漸慢了下來。

  她領著月白立在抄手遊廊的陰暗處,將整個人置身於昏暗中,冷眼望向不遠處的林姨娘。

  正看著,門外便有人喧鬧著進來。

  謝元茂面色如常,身上只有微醺的酒氣,似乎並沒有喝得太多。

  但謝姝寧站得遠些,天色又晦暗,一時半會瞧不清楚,只看到林姨娘靠了過去。門口守著的幾個婆子均垂首不語,似沒有瞧見一般。謝姝寧心中登時警鈴大作。府裡的下人都是三老太太的人,此刻這幾人如此作態,便明擺著是得了三老太太的吩咐。若不然,林姨娘一個妾,孤身來門口迎謝元茂,便不是她該做、能做的事!

  她不由悄然握緊了拳頭。

  立在她身後的月白察覺,忙俯身去牽她的手,壓低了聲音附在她耳畔道:「小姐……」

  「噓。」然一聲小姐才出口,便被謝姝寧給阻了。她似僵住的冰雕小人,站在那,不動也不吭聲。

  而不遠處的幾人皆未曾發現她就在那,用探究又冰冷的神情看著他們。

  謝元茂只是微醺,除卻身上隱隱的酒氣外,便同往常一般無二。故而他見到打著燈籠,嬌容含怯的林姨娘時,滿心疑惑,下意識脫口道:「你怎麼在這?」

  林姨娘卻只是噙著笑,痴痴望著他的俊眼修眉,幾乎失了魂。

  謝元茂四顧一番,見只有林姨娘一人,當下眉頭緊皺。

  可方要叱問,眼前身段婀娜柔軟的年輕婦人便倏忽上前來,一手打著燈籠,一手來攙他。

  她是他的妾,兩人的親近之時卻寥寥可數。

  謝元茂初回謝家時,因了陳氏的身份,遲遲不肯同她圓房。可林姨娘不同,她原是他的通房丫鬟,後又抬了做妾,伺候他乃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饒是如此,大半年裡,他也只去了林姨娘那一回。

  林姨娘回憶著,心頭就微微發疼。

  好容易得來的一夜,次日一早便立刻被逼著喝了避子湯。

  三老太太不允她懷孕,她便不能懷。她深知,即便懷了,若不得老太太應允,也是斷斷保不住的。

  所以今日,她滿心不願,卻仍要照著說好的做。

  她腰間佩戴隻精緻玲瓏的香囊。銀色的鉸鏈細巧地垂下,盡頭處的銀球悠悠散發出綿延不絕的惑人香氣。香囊紋飾鎏金,外壁上十二簇分佈均勻的團花內,又分飾四隻飛蛾。其中機簧更是言語所不能表的精巧。這樣的東西,是林姨娘的身份所用不起的。

  謝元茂看到她腰間銀光一閃,正要問,便卻已經覺得口舌發乾,身上灼灼熱了起來。

  似乎只是一瞬間,他額上便布滿了細碎的汗珠子,面色赤紅,連帶著腦袋也開始發暈。

  宋氏的哥哥宋延昭嗜酒,號稱千杯不醉,過去沒少拉著他一道喝,故而他的酒量可算是相當不錯。可這會,卻在突然間像是醉了。他忘了甩開林姨娘扶著自己胳膊的手,只覺得鼻間香氣縈繞不絕,胸口似有一團火在燒。

  下意識的,他便搜尋起了香氣的來源。

  ——林姨娘。

  年輕豐腴,卻又肢體纖細有度的少婦。

  她的手攙著他的胳膊,卻顯得那般柔若無骨,嬌俏動人。

  莫名的,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身體某個角落悄然發生著改變。他不由伸手拽住了林姨娘,雙目泛紅。

  林姨娘笑著:「六爺,您醉了,婢妾扶您回去可好?」

  平日裡聽著普通的音色,這會落入耳中卻像是最動人的泠泠琴音,又似乎帶著綿軟的氤氳香味。腦子彷彿成了一團漿糊,他不知自己要做何去,又要往何處走。他甚至已經分辯不出林姨娘在說什麼,他只是呆愣愣地衝她點頭。

  林姨娘則笑意嬌羞,領著他朝抄手遊廊走來。

  昏暗中,謝姝寧手心冒出冷汗,咬牙顫慄,攥緊了月白的手示意她不要出聲。

  隨即,謝元茂兩人路過,走到了前頭。

  林姨娘的視線牢牢落在謝元茂身上,謝元茂的視線也緊緊黏在了她的身上。

  誰也不曾發現,角落裡,還有個謝姝寧。

  燈籠隨著走動,火光搖曳。

  謝姝寧眼尖地發現,謝元茂骨節分明的手,已經搭在了林姨娘的後腰上。

  前世,她活到了二十三歲,她是知曉人事,誕育過孩子的婦人!只一眼,她便恍然驚覺,她的父親,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林姨娘動情了。是醉了?抑或其它?

  心緒紛亂,她抬腳便想要追上去喊住他,可不知為何,將將邁出去的步子卻又定住了。

  身後月白疑惑不已:「小姐,為何不喚六爺?」

  她張張嘴,喉間無聲。深吸一口氣,謝姝寧驀地拉緊了月白的手,輕聲卻堅定地道:「我們跟上去瞧瞧。」

  事情絕沒有表面上的這麼簡單。

  林姨娘識時務懂進退,絕不會這般明目張膽。且方才那幾日婆子毫無動靜,必然有人授命。眼下這個節骨眼,又是頂頂要緊的,三老太太跟陳氏被逼急了,誰也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心焦,又惶恐。

  好在月白老實,也不追問,只領著她輕手輕腳地跟了上去。

  過了穿堂,越過紫檀木架子大理石的插屏,前頭林姨娘的腳步仍未停歇。謝姝寧看著,眉頭蹙起。好在她跟月白身量都輕,穿的又是饒鞋子,落地腳步幾近無聲,一路潛行,竟始終未曾叫前頭你儂我儂的二人發覺。

  謝姝寧早已發現謝元茂的不對勁,月白卻直到此刻才漲紅了臉。

  事情太怪異!

  她的父親,她知道。前世他雖然薄情寡義,非良人,卻從不是那齷齪下作之人。

  然而此刻,前頭的那人分明是個色欲熏心的登徒子!

  心念電轉之際,她驀地發現,林姨娘所行的方向,並不是回她自己院子的。不去內書房,亦不去她的院子,卻直直朝著玉茗院所在的方向去了!她當下大驚,剎那間將所有的事情都串成了一條筆直的線。再往前,便容易撞見陳氏的人。她停下了腳步,兩排米粒似的小牙在口中「咯咯」作響,似冷極。這一瞬間,她心中已是千迴百轉,殫精竭慮。

  攔不攔?

  攔了如何,不攔如何?

  她滿心焦急,努力朝著謝元茂的背影望去,這一看,她終於絕望了。昏黃的光暈映照下,謝元茂修長的指已經貼在了林姨娘潔白無瑕的脖頸上,姿勢極其曖昧。她想到尚在芝蘭齋中等候他們回去用飯的母親,腦子一片空白,矢口喊道:「爹爹——」

  然而前頭的人卻恍若未聞,頭也不回地走遠。

  她拔腳去追,跑得氣喘吁吁,好容易扯住了謝元茂的直綴下擺,疾呼:「爹爹,爹爹,快同阿蠻回去用飯!」

  聽到聲響,林姨娘低頭看過來,神色怪異。而謝元茂眉宇間卻滿是春色,見是她,一臉不耐煩,驀地將她推開,嘟噥道:「休要煩我。」

  謝姝寧站立不穩,踉蹌摔倒。

  冷月漸漸高懸,春日花影顫動,前方人影漸逝。

  她突然冷下了心腸,任由月白將她急急扶起,才兀自盯著玉茗院的方向嗤笑了聲:「也罷,已試過一回,我還有什麼好不死心的。」前世,她哭著喊著解釋謝姝敏額上疤痕不是她有意為之,他不也是這般冷心冷面,將年幼的她一把推開?

  她扭頭便往回走。

  一旁月白小聲道:「小姐,我們回去同太太說,讓太太來請六爺。」

  她聽著,大力搖搖頭,吩咐道:「這事不必同母親說起,你記住了嗎?」

  讓母親來請人?

  請他回去做什麼?

  瞧那猴急的模樣,若讓母親去請,豈非要將那齷齪模樣盡數瞧個乾淨,污了眼睛?

  快步回到芝蘭齋,宋氏已讓人擺好了碗筷候著,見她孤身回來,微微蹙眉,旋即道:「阿蠻回來了,快些坐,今日有你愛吃的東西。」謝翊也笑嘻嘻地親自遞了調羹於她。

  謝姝寧見她沒問,略鬆一口氣。

  可調羹才握住,侍候在旁的桂媽媽便疑惑地問道:「六爺怎地沒一道來,小姐沒見著人?」

  謝姝寧舀起一勺甜湯喝了,方笑起來:「爹爹同七叔父出門吃酒去了,我沒見著人。」

  她眉開眼笑地說著,宋氏聞言卻愣住了。

  到底是她的女兒,她豈會不熟悉她的神情模樣?明明說著未見著爹爹,卻笑得這般燦爛,豈不怪異?換了往常,這會便該皺著小臉說爹爹不見了,傷心不已,鬧著不願吃飯才是。

  可眼前的女兒,大口大口吃著晚膳,模樣歡喜,一派天真無邪。

  宋氏陡然失了胃口。

  夜裡,謝姝寧便同謝翊一道歇在了正房。

  謝姝寧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她索性悄悄避開人,去看宋氏。一進門,她便聽到宋氏的聲音在幽暗中響起:「是阿蠻嗎?」她一怔,輕手輕腳走近了,才點著頭,應道:「娘親,是我。」

  話音落,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有人下來。緊接著,長几上擱著的油燈便點亮。

  宋氏笑著來樓她,將她抱緊,問道:「可是睡不著?」

  謝姝寧搖搖頭,又點點頭。

  宋氏見狀,便道:「你今日可是見著爹爹了?」

  「娘親……」謝姝寧咬咬唇瓣,又蹙眉。她遲疑著、斟酌著,是否該將事情說出來。她倚靠在宋氏溫暖的懷抱中,享受著多年不曾嘗過的母女親情,鼻子一酸,眼眶中便有了淚水打轉。她狠狠心,將頭埋到宋氏肩窩處,道:「我見著爹爹了,他去了玉茗院。」說完,她立時便察覺到宋氏輕拍著自己後背的手一僵,她的身子也跟著僵硬起來。

  不過旋即,她便聽到宋氏溫柔地聲音在頭頂響起:「是嗎?那便讓他去吧。玉茗院……該換我們住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0:19 AM

第067章 哀樂

  謝姝寧沒有料到母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禁怔了怔,良久才歡喜起來,摟著宋氏的脖子道:「娘親,待阿蠻跟哥哥長大了,定然會好好孝敬您!」

  「小嘴真甜。」宋氏笑了起來,「好了好了,夜深了,同娘親一道歇息吧。明日早起,你哥哥定然會說娘親偏心,只帶著你一道睡。」

  謝姝寧眉眼彎彎,鑽入被窩,雙臂纏在她腰上,喃喃道:「娘親喜歡阿蠻更多些。」說完,她閉上雙目,沒一會便沉沉睡去。到底是孩子的身體,心中有事所以難以入眠,如今一放下心來,睡意便襲上來,叫她再也撐不住。

  可宋氏卻一夜未睡。

  同樣的,度過這個不眠之夜的人,還有個三老太太。

  直到次日一早陳氏身邊的大丫鬟荔枝親自來稟了,她的眉眼才舒展開來,開懷笑了一會。隨即她又讓春平去打聽,長房可有什麼動靜。春平回來說,長房老太太精神不濟,正在臥床靜養,連長房幾位太太夫人的晨昏定省都給免了。三老太太聽了,更覺愉悅,轉身便讓冬樂取了對赤金蝦須絞紋鐲,送去給林姨娘。

  事情辦得漂亮,該賞!

  她從來都是個賞罰分明的人。何況這一回,林姨娘幫她大忙,自然要賞。可她將這事吩咐下去時,眼神冰冷無情至極。

  不等日頭高高掛起,她便使人搬了軟椅到後院,坐在一地春花間,賞起天景來。枝葉上還沾著薄薄的晨露,在純淨如藍色琉璃的天色下,泛出晶瑩的光。春日苦短,只怕沒多久便要過去了。她扭頭看看自己身後高大的白玉蘭樹,大朵盛開的花,叫人心情愉悅。

  她不動聲色地吸了吸鼻子。

  成媽媽裹在席子裡,被深深埋在了這樹下。

  埋得夠深,腐敗時便沒有氣味。

  她滿意地收回視線,只覺得神清氣爽。

  此刻的玉茗院內,謝元茂卻覺得頭疼欲裂。他甫一睜眼,入目的便是頂極陌生的帳子。揉著眉心側目往身旁一看,便見陳氏披散著烏髮側在旁,她眼角眉梢含著春色,神情卻又帶著幾分惶恐。

  這一幕,恍若晴天霹靂,將他劈成焦柴。

  他愣住,記憶卻漸漸清晰了起來。

  是林姨娘!

  昨日他進了垂花門,便見到林姨娘。林姨娘打著燈籠來扶他,他嗅到綿綿的香氣,而後身子就開始如炭火般灼熱起來,胸腔裡亦燃起了熊熊火焰,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叫他身不由己。

  「六爺……」陳氏垂眸,聲音裡帶著哭腔,低低喚了他一聲。

  謝元茂僵住,他下意識想要落荒而逃,可卻被陳氏給拽住了手臂。陳氏抬起臉來,杏眼桃腮,肌膚雪白,有著同宋氏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美。他呆呆地看著,昨兒夜裡的溫香軟玉,霎時盡數浮現在了腦海中,他聽到陳氏道:「六爺,我知道,你心中只有宋家妹妹。你昨夜不過是醉了,這事權且當做不曾發生過便是,你……不必擱在心上……」

  「瑾兒……」謝元茂聽了這話,只覺得口舌發木,有些話便再也無法出口。

  他想著林姨娘的事,有心問一問,卻見陳氏凄凄一笑,「原是我不好,昨夜不論如何都該將你送回芝蘭齋才是。」

  她說得情真意切。

  謝元茂聽著,便覺得有些不是滋味,愧疚旋即湧上心頭。

  這事,哪裡能怪得了她,要怪,也該怪林姨娘才是!好端端的,怎會將他送來玉茗院?

  他困惑不已,又不知如何勸慰陳氏,只能硬著頭皮裝作無謂,藉口讀書先去了書房,暫且不理這事。誰知,才到書房門口,便聽到小廝稟報說昨兒個傍晚八小姐來尋過他。他這才記起,昨日似乎當真見過自家小女。頭疼欲裂,他擰著眉,大步進了書房。結果一落座,他便想起自個兒似乎推了謝姝寧一跤!

  他當下大急,顧不得旁的,起身便準備往芝蘭齋去。可走到一半,這腳卻是再邁不開了。

  昨夜陳氏的事,若被宋氏知道了,他該如何解釋?苦惱之際,大太太卻派了人來尋他,說已看好了黃道吉日,且讓他自己挑一個。

  他不明所以,隨手定了一個才想起問是做何用的。

  來人笑著恭喜他,說是宗祠入譜。

  他聞言,瞪大眼睛,脫口道:「這是何時定下的事?」分明在幾日前,三老太太才同他說了那些話,他又因為這事同宋氏爭執了一番,好容易才勸宋氏將事情忍下了,怎地如今竟又突然全變了?

  大太太派來的婆子聽到他問,本是人精,剎那便明白過來,這位六爺,分明什麼也不知道,她便殷切笑著道:「這事是老太太親自吩咐下來的,已是同三老太太也說定了的。」

  「是嗎?」謝元茂呆若木雞,擺擺手讓人走了,自己才腳步虛浮地進了書房,一把坐倒,身子往後一靠,索性閉上了眼睛放空了。

  只沒過一會,外頭便有腳步聲響起。

  隨即,他便聽到外頭小廝喚了聲,「太太。」

  他一驚,忙跳了起來,才越過書案,便看到宋氏同手捧紅木托盤的桂媽媽一前一後地進來。他看著宋氏面上的笑容,情不自禁地惶恐起來,面色訕訕,嘴角翕動卻說不出話來。這模樣極不對勁,他重重抹了一把額上的薄汗,這才深吸著氣走上前去,強笑著道:「怎地這會來了?」

  桂媽媽將手中東西放下,悄然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宋氏這才聲音溫柔地道:「聽說你昨日同七叔出去吃酒了,今日想必不舒服,所以我做了你愛吃的甜湯,喝了也好暖暖胃。」

  「福柔。」謝元茂聽到這關切之言,面上的愧疚就有些掩不住了,「我……我昨夜……」

  「不必說,我已經知道了。」宋氏依舊笑著,「原是我善妒之故,因而才苦了陳家姐姐。如今這般也好,開枝散葉乃是好事,來日她若能誕下孩子,不論男女皆是福氣。」

  謝元茂沒想到才幾日不見,先前還嚷著要和離回延陵的宋氏,竟立時便像是變了個人一般,當即連話都接不上去了。

  正尷尬著,宋氏盛好了甜湯擺好調羹端了過來。

  他忙要去接,卻聽到宋氏道:「六爺趁熱喝了吧。」

  眼皮一跳,他慌慌張張地去看她的眼,眸光清澈,神色亦如常,就連嘴角的笑意也都是他昔日熟悉的。可是她方才,竟喚他做六爺!

  謝元茂如遭雷擊,惶惶然回不過神來。

  宋氏卻親自舀了一勺送到他嘴邊,用近乎蠱惑的音色道:「六爺嘗嘗,可甜?」

  他神色木木地張嘴,湯汁入口,流入咽喉。

  然而下一刻,他便瞪大了眼睛。這是什麼甜湯?又酸又苦又澀,幾乎苦到了心尖尖上,叫他整張嘴都苦得無法張開了!可宋氏卻還在笑著問,「六爺可覺得不夠甜?」

  他咬著牙,硬是從牙縫中擠出了個「甜」字。

  宋氏將碗放入他手中,道:「那六爺便都喝了吧。」

  「福柔……」他哪裡喝得下去!可不喝?他狠狠心,一把將這碗不知道究竟是何物的東西盡數給灌了下去。

  結果宋氏離開沒一會,他便開始腹痛如絞,腹瀉不止,直瀉得面色慘白。

  而芝蘭齋中,桂媽媽則擔憂地問宋氏會不會出事。

  宋氏擺著一張臉,口中道:「死不了便是!他昔日同我說的那些都是空話,如今難道還不許我折騰折騰他用來洩憤?」她自小被嬌寵著長大,平日裡瞧著也是一派江南女子的纖弱模樣,可骨子裡,她卻比誰都頑固。

  早先時候,大太太亦派人來做人情,告訴她擇定了日子,叫她放寬心。

  她便直接叫桂媽媽幾個開始收拾起了東西。

  當初入府,她甘願住在芝蘭齋,而不爭玉茗院,只因她心念謝元茂,不願讓他為難。可如今,一腔情意只能被人肆意踐踏,她為何還不爭?她打發了人去見陳氏,請陳氏早日將玉茗院給騰出來。又親自去了壽安堂,求見三老太太稟報此事。

  三老太太坐在樹下椅上,聽了直道:「早些去收拾東西吧,瑾兒那,你只管放心便是。」

  幾日前還在衝著她威逼利誘的婦人,這會卻真的成了慈善可親的母親模樣。宋氏心寒,不多留便離開。在她身後,三老太太卻冷笑不已。自長房老太太親來的那一日,她便明白,這事單憑她的力量,已經無力改變了。所以她才會急巴巴尋了林姨娘出手。一招不成,還有第二招!哪怕第二招也不成,她照樣能想出第三招來!

  時間平靜又匆匆地流逝,陳氏挪出了玉茗院,轉而住進了靠近內書房的海棠院。

  而宋氏,也帶著兩個孩子搬到了玉茗院。

  開宗祠,入譜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所有人都安分極了。

  唯有林姨娘,食難下咽,夜不能寐。

  那隻銀球香囊已經被她打開,囊內缽狀香盂裡的香炭已經無味了。可是她身上的氣味卻依舊盤旋不散,且一日濃過一日。她拚命地洗,拚命地擦,拚命地往身上噴灑素日捨不得用的昂貴花露,可是那股子臭,卻依舊不肯離去。

  只在身上佩戴了六個時辰,香囊便不再發出香氣,而她則被惡臭纏身!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0:24 AM

第068章 古怪

  直至這時,林姨娘才覺察出不對勁來。

  她吩咐身邊的兩個丫鬟燒了滾燙的水,摻了涼水送進屋子裡來。兩個丫鬟面色凝重,一聲也不敢吭,抬著水桶進來,便急巴巴地退了下去。林姨娘惱恨,可這會自個兒身上的氣味,便是她自己聞到了,也幾欲作嘔,更不必提旁人。

  浴盆中,水汽縈縈而上。

  她不管不顧抓起一旁桌上備好的花瓣,一筐筐往裡頭倒。然而不夠,這香氣仍是不夠,根本一絲也消不掉她身上的氣味。花露、香膏,皆沒有用處!且熱氣一熏,她身上的氣味便愈加濃郁了。又因為怕人知道,門窗緊閉,屋子裡氣體沉悶。她忽的趴在浴桶邊上乾嘔起來。

  眼角餘光死死落在不遠處圓桌上擱著的香囊上。

  她不知道,這香原就是不該用的。

  三老太太素來喜歡鼓搗這些東西,論精,可算是十足精通。

  這丸香,她多年前便已經配出來了,一直封在銀盒裡,從未取出來用過。然而這一回,她尋了林姨娘來使,卻不直接將東西交給陳氏,其緣由便是這個。催情香只能配在婦人身上,配合女子體香,被男人嗅入鼻中,才會產生效果。其見效極快,應算是極妙的一味合香。可是,等到香囊失去氣味,用了這香的婦人,就會渾身腥臭,且無法褪去。

  所以,她怎能讓陳氏用?

  三老太太可從來都不做不利己的事。

  但林姨娘太想要出頭之日了,因而她才會想也不想,便應下了三老太太的話。可誰知,才過了幾日,事態便超出了她所知的範疇。延陵來的宋氏已經入住玉茗院,而陳氏卻搬到了海棠院。玉茗院由誰住,幾乎便能證明,何人才是大。

  她又驚又駭,往身上撒了大片香粉,急急往壽安堂趕。

  一路人,人見人躲,眾人皆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她,幾乎要在她身上看出個洞來。

  到了壽安堂門口,她卻被春平掩著鼻子給攔住了,「林姨娘這是上哪去?可是碰了魚,身上這股子味道,可千萬不能叫老太太聞見了呀。」

  林姨娘咬著唇,求饒道:「求春平姑娘幫我通傳一聲。」

  「姨娘還是回去吧,老太太身子不爽利,早就歇下了。」春平搖搖頭,不肯放行。

  林姨娘無法,「撲通」一聲跪在了壽安堂門口,哭了起來:「求老太太救救婢妾呀……」已經數日了,她想盡了法子,可身上的氣味非但未消,反倒是越來越重了。再這般下去,莫說老太太允不允她生兒子,謝元茂哪裡還願靠近她?

  可是春平卻只是靜靜立著,纖細白淨的手掩著口鼻,冷笑道:「姨娘莫要在這哭了,擾了老太太,您心中清楚後果。」

  後果?

  她當然知道後果,可這會不求,她何時再求?

  她哭得愈發大聲了些。

  陳氏這事到底不光彩,她幫著做了大事,三老太太可別想只用一對赤金手鐲便打發了她。

  可三老太太早早就發了話,春平心中早有定奪,此刻見她冥頑不靈,當下喚了兩個粗實的婆子來,厲聲吩咐:「將林姨娘送回去!」

  林姨娘自是不肯走,掙扎著尖叫起來。

  率先擒住她的婆子便一把扯下了腰上的汗巾子,倏忽堵住了她的嘴,叫她再喊不聲來。只一會的工夫,林姨娘便被兩人給拖了下去。沒過兩日,林姨娘身邊的婆子丫鬟便受不住了,巴巴地求道壽安堂門口。

  三老太太這一回卻像心慈得很,憐惜下人,擺擺手便讓他們不必服侍林姨娘了。

  而後又說林姨娘不知上哪兒染上了怪病,渾身發臭,輕易不能近人,遂將她譴去了宅子裡最角落的地方住。

  謝元茂則因了先前的事,去尋了一次林姨娘,可才一見著人,他便嘔吐起來,慌忙逃了出來。自此,那地方便幾乎成了三房的禁地,無人去了。

  等到春日將逝,早些通州的疫癘才算是徹底沒了。皇帝欣喜,便說要帶人去祭祖廟,也算是去一去晦氣。眾大臣自是忙不迭地讚好,飛快地擇了個黃道吉日。隨後便有人提議,擇幾名學子帶著一道去。

  消息一放出來,眾人幾乎擠破了頭。

  然而謝元茂不必擠,這一回端王點了他的名,要他一道去。

  長房老太太知道後,雖精神懨懨,但仍尋了謝二爺來,笑著同他道:「我便知道那宋氏同側妃關係匪淺,若不然,端王爺豈會點老六的名?」

  謝二爺也覺得心驚,又想著藉這個機會讓老六同端王交好,今後的路只會越走越順,對他有益,對謝家亦有助益。老六雖過繼給了三房,可三房無人,謝家更是擰成了一股繩,老六又是他嫡親的胞弟,若能叫端王看中,來日定大有大用。故而到了祭廟的這一日,他親自上門,邀了謝元茂一道出行。

  京中眾人皆知,端王爺對側妃白氏極看重,極歡喜。可恨白氏也是個極會打太極的人,對各家內眷皆一視同仁,不交好,也不交惡,極難走她的路子。這一回,卻被宋氏給走上了。誰能不在意?

  便連謝姝寧,也不由得驚詫不已。

  母親那一日在端王府,只是同白氏偶然間提了一句,竟就能使端王爺開京口。她惶惶驚覺,原來白氏竟是比她原來所知的更要厲害的人物。她不禁對母親另眼相看起來。

  可宋氏卻不知,自打住進了玉茗院,她的精神便一直都不大好。

  桂媽媽私下裡同謝姝寧念叨,會不會是玉茗院的風水不佳,若不然,怎地一搬過來便沒了精神氣。

  謝姝寧卻覺得母親這是父親的事,心中鬱郁而引起的。

  便是換了她,也難以泰然處之。

  昔日林遠致要納溫雪蘿為妾,她可也好生膈應了許久。

  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可一旦落到自己身上,便像是刺。多一個女人,便多一根刺。次次都會疼,只是那疼,久了慣了,便麻木起來。

  她拉著哥哥,一道在宋氏面前嬉鬧,宋氏面上才會偶爾露出個疲倦的笑意。她心累,只能靠時間來緩。即便陳氏成了陳姨娘,也並不是什麼值得慶祝高興的事。這樁官司,從頭至尾,便是傷人傷己的事。

  謝姝寧鬧得累了,便停下來靜靜的望一會她。

  綵衣娛親,可真真是不容易。

  她雖是孩子身體,可到底不小了。

  這般過了幾日,她便隱約察覺到了其中的怪異。

  母親,似乎病了。

  她鬧著要去請大夫來看,宋氏卻心不在焉的。謝姝寧放心不下,轉身便讓桂媽媽去長房請杭太醫來。雖然她不喜杭太醫,可杭太醫醫術尚佳。且先叫他看一看便是。

  可老頭子把了大半天的脈,卻說無礙。

  謝姝寧便惱了,「娘親面色不好,身上無力,連飯也不願吃,怎會無礙?」

  杭太醫也跟著惱了,捋著鬍子皺眉:「八小姐可學過醫術?」

  「不曾!」謝姝寧咬牙。

  杭太醫搖搖頭,打量著她的小身板,「老夫看八小姐年紀雖小,倒是十足的聰明伶俐,若是習醫的,定能流芳百世。」

  這老匹夫!

  謝姝寧聞言,勃然大怒,在心底暗暗將他罵了一通。自己如今不過黃口小兒,他這麼大的人,竟冷嘲熱諷,實在是無狀。她忍著怒氣,不再搭理他,又央著桂媽媽去外頭請了個大夫回來。可大夫的話,說得同杭太醫幾乎一般無二。

  她無法,只得死了心。

  其實她明白,母親這恐怕是心病。

  心病還須心藥醫,她卻並不願意去尋那味藥。不過她不去,不代表藥不來。

  祭典上,謝元茂好生出了一番風頭。皇帝突然間起了性子出了個上聯要人對,謝元茂對得最好最得他心意,當場便得了他的青眼。又知道他便是端王舉薦的學子,更是謝二爺的兄弟,當下愈加看重。

  雖然西越朝一直都是武將為重,但如今風調雨順,文官們便漸漸也都冒頭了。

  皇帝更是自言惜才,讚他為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謝元茂這幾日,可謂是春風得意。

  而且陳氏自從搬去了海棠苑,也一直靜悄悄的,似乎極為認命,倒叫自那日後便再不曾去見過她的謝元茂多了幾分歉意。他想了想,便覺得自己該去瞧一瞧才是,可誰知還未去,便聽說了宋氏病了的事。

  他遂換了方向去了玉茗院。

  見了宋氏,果真是病懨懨的,面上沒有血色。

  他不由心疼,扭頭便讓人去將東西搬了來,住進了玉茗院。

  宋氏卻對他的殷勤並不看重,始終神色淡淡。

  謝姝寧悄悄觀察了幾日,終於開始頭疼,母親這究竟是怎麼了。

  可不論讓哪個大夫來看,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日,內室中只有她跟宋氏兩人。她閉目小憩,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驚醒。面上淚流滿面,她疾呼:「娘親,娘親——」

  邊上的宋氏被驚醒,忙將她摟緊懷中。

  謝姝寧緊張地攥緊了她的袖,嘴唇哆嗦,喃喃道:「娘親,不要不吃飯……不要……」

  宋氏見她滿面是淚,頓時心如刀絞。

  她近日胃口不佳,進食甚少,原來阿蠻都看在了眼中。

  她便努力綻開笑顏,安慰道:「阿蠻別擔心,娘親吃飯,吃多多的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0:28 AM

第069章 緊急

  從夢魘中掙脫出來,謝姝寧的意識其實還未全部清醒,可聽宋氏的話,她仍哭著又笑了起來。

  母女二人相擁著,復又沉沉睡去。

  直至申時一刻左右,謝姝寧才揉著眼睛醒過來。宋氏仍睡著,雙目緊閉,微微抿著唇,瞧著竟似是睡夢中也不得安生。謝姝寧輕聲嘆口氣,輕手輕腳地從裡側翻了出來。

  腳尖才著地,她便看到桂媽媽貓似地踮著腳進來,見她便忙取了衣裳來給她換上,隨後領著她去耳房裡洗漱。

  謝姝寧任由她服侍著自己凈面,聽她放低了聲音道:「太太夢裡可曾說話?」

  「不曾。」謝姝寧蹙眉,不解地仰頭看她,問道:「娘親往常會夢囈?」

  桂媽媽搖搖頭,解釋起來:「奴婢悄悄問了杭太醫,他說太太精神不濟,怕是多夢。奴婢便想著,太太這興許是心病,若知道太太都夢到了什麼,指不定便能尋到癥結。」

  也是憋得狠了,換了往常時候,她怎會將這些話說給謝姝寧一個小兒聽。

  謝姝寧卻下意識咬著了唇瓣,將嘴裡幾乎噴薄而出的話重新咽了下去。人人都覺得母親是心病,可這癥結究竟是不是因為父親?若是父親,那母親想必真的已經對他失去了念想。不然,為何父親近日伏低做小,殷切不已,母親也絲毫不為所動。生氣、歡喜,皆似沒有。她神色愈發寡淡漠然,似乎根本便不在乎父親。

  她憂心著,突然失去了走下去的方向。

  「給娘親做些延陵菜吧。」她想了想,央起桂媽媽來。

  府裡的廚子雖擅長南北兩地的菜肴,可府上皆是北地人,所以平日裡做的菜色也都是北菜。謝姝寧吃得慣,宋氏卻吃不慣。

  如今搬來了玉茗院,院子裡僻了小廚房,正是方便。

  桂媽媽聽了立刻點點頭,下去準備起來。

  謝姝寧則回了內室,等著宋氏醒來。

  她靜靜坐在椅上,盯著床上年輕婦人的睡顏,心中柔軟得似乎要化成水。她前世活到了二十幾歲,如今的母親也不過才二十幾。母親自小被嬌寵著長大,而她卻一路坎坷。所以論心境,恐怕她比母親還要滄桑要幾分。這般看著,她便莫名憐惜起了母親。

  這世上的事,永沒有定論可言。

  母親以為自己尋到了良人,卻不知對方另有來頭。她信了他的話,又愛極了他,將前程往事一筆抹去,委身謝家,卻發覺對方眼中,自己根本沒有重要到不能動的地步。

  謝姝寧想著,憶起了舅舅來。

  舅舅上回的信中聲色俱厲地要他們離開京都,真的只是因為他不願意母親受委屈嗎?

  她不信。

  雖然同舅舅在一道的日子屈指可數,可是她卻知道,她的舅舅不是個普通人。若真無能,宋家的財富,他如何累積?錢財權勢,沒有權勢,便有萬貫家財,也難護住。可宋家,一門白丁,卻依舊富庶了這般多年。

  還有江嬤嬤,也不知如今的鹿孔是否真的擁有後來近乎神明的可怕醫術。妙手回春的神醫,是否已救下了江嬤嬤的命?

  她苦惱地皺著眉頭,低下頭去,再抬頭,便見宋氏笑咪咪地望著自己,面色雖依舊難看,精神卻似乎好了些。

  謝姝寧立時笑了起來,飛奔上前,「娘親醒了,桂媽媽晚間做了延陵菜,我們不叫爹爹,自個兒吃!」

  天日漸暖,人也如同那待不住的昆蟲野獸一般,一窩蜂地開始往外頭湧,謝元茂近些日子的應酬也增多了。謝二爺起了心思要栽培拉攏自己的六弟,但凡同僚相邀,便總帶上他一道。

  早幾次,謝元茂還曾因擔心宋氏,想要陪著她,故推脫了幾回。

  可謝二爺不高興了,男子漢大丈夫,成日裡兒女情長,像什麼話,便擺著哥哥的款,將他好生訓誡了一通。謝元茂便不敢繼續推拒,開始日日跟著謝二爺一塊。

  好在宋氏根本也不沒將他放在心上。

  「好,我們不叫上爹爹。」宋氏笑著應和,披衣起身。

  天色有些晦暗,檐下的燈已經被點上。

  桂媽媽領著人布菜,一道道皆是謝姝寧熟悉又陌生的菜色。她已經,太久、太久不曾用過江南的菜。而宋氏卻是暫別重逢,見了不由舒展眉眼,果真開懷了許多。

  飯菜香氣撲鼻,又是桂媽媽帶著人親自在玉茗院的小廚房裡烹制的,謝姝寧沒有什麼可不放心的,便笑著遞了筷子給宋氏,讓她多用些。

  早早下了學回來,又習了一百個大字的謝翊更是直接在一旁捧起飯碗大口吃了起來。

  宋氏瞧著便笑,嗔他皮猴,沒有吃相。

  可到底,見孩子吃得香,她的胃口也好了些。

  這頓飯,宋氏總算是用了一整碗的米飯。

  謝姝寧一直留心著,心頭微微鬆了一口氣。便是她不通醫術,也明白一個人若連飯也不肯吃了,只怕就真的要糟了。

  飯後,母子三人說了些閒話,謝翊便打著哈欠被丁香領著回去歇息了。而謝姝寧卻不願意走。宋氏看看她已經瘦下來的小臉,又看看她眼下的青影,卻是說什麼也不答應了,只催她回去。

  宋氏清楚自己身子不舒坦,夜裡照顧不到孩子,恐還惹了謝姝寧照料,不像樣子,也累著了她,便發話讓桂媽媽送她。

  謝姝寧纏了會,見她仍是不答應,只好準備離開。

  可誰知先前都還好好的,她才走到門口,便聽到裡頭百合驚呼起來。

  她跟桂媽媽轉身便往裡頭跑。

  一進裡面,她便瞧見宋氏趴在那嘔吐起來。

  晚間吃下去的那一碗飯,早早都吐了個乾淨。

  她心驚不已,顧不得穢物,撲過去就喊:「娘親哪裡不舒服?」

  桂媽媽見她一臉焦急害怕,忙讓一道跟進來的月白拉她出去,自己輕拍著宋氏的背,又讓百合去打盆溫水來。

  謝姝寧卻哪裡肯走,她唇色發白,口中道:「快去請大夫,快去!」

  可是一屋子的人皆手忙腳亂,誰去請大夫去。她望著不停乾嘔的宋氏,痛上心頭,重重推擱下了水盆的百合一把,道:「你去!百合去請杭太醫來!」這會天都黑了,再去外頭請人怕是來不及。

  百合被她說得一怔,並沒有立刻便去。

  謝姝寧登時惱了,一腳踢在她小腿肚上,厲聲罵她:「還愣著做什麼,你傻了不成,還不快去!」

  她人小力氣也小,這一腳也沒什麼力道,百合併不疼,可聽到她嘴裡的話,卻更是愣住了。直到桂媽媽在後頭呵斥了聲,才飛快地撒腿往外頭去。

  可宋氏仍在嘔,幾乎要將膽汁都給嘔出來。

  桂媽媽在一旁急得滿頭大汗,眼眶通紅,口中無意殊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呀?六爺又不在家中,萬一出了事……」

  「住嘴!」謝姝寧聽她越說越不成樣子,哪裡還顧得了別的,忙出口喝止。

  然而見了宋氏的模樣,她依舊駭得渾身顫慄。

  再一細想,宋氏雖然近日身子都不佳,可卻並沒有發生過今日這樣的情況。她不由想起了今夜的一桌菜來。來不及深究,她拔腳便往小廚房跑。那一桌子的菜已經被收了下去,可是他們並沒有用多少,剩下的那些就賞給了玉茗院的丫鬟婆子,這會應當都還在吃著。

  她跑得極快,月白攔不住她,只得緊緊跟了上去。

  到了廚房,謝姝寧推開半掩的門便衝了進去,「停箸!」

  桌上的菜已經剩的不多了。

  她冷眼掃過去,一道道回憶著,裡頭並沒有相生相剋的食物。然而裡頭,會不會被人下料,她卻無法肯定。她便讓月白守著,誰也不準靠近這些剩菜。回到屋子裡,桂媽媽用眼神示意她去了何處,她卻不想提。

  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草木皆兵。

  她寸步不離地守著宋氏,連眼都不敢眨。

  可是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去長房請杭太醫的百合仍沒有回來。

  她等得心焦不已,拳頭緊握。

  突然,宋氏止住了吐,面色卻由慘白變作了病態的潮紅,渾身燒得滾燙。桂媽媽驚叫,「太太!」

  然而這一聲「太太」的餘音還沒有散去,宋氏的面色卻又恢復如常,就連原本急促的呼吸聲都漸次平穩下來。這一切,都像極了迴光返照!哪怕是宋氏自己,心裡也這般想著,她亦被駭到了,滿心都長著自己若是就此命終可如何是好。

  眼淚止不住,撲簌簌滾落。

  她艱難呢喃著:「老天爺怕是不願讓我長命了……」

  話音落,謝姝寧恍若肝膽俱裂,一把撲過去,跪在她腳邊,「不會的不會的!阿蠻求菩薩求佛祖,不要讓娘親死!若不行,就讓阿蠻死,讓爹爹死,用我們的命換娘親的!爹爹死了娘親就不必死了……」

  屋子裡寂靜無聲。

  宋氏驟然俯首,痛哭起來:「阿蠻——阿蠻——」

  就在此時,外頭忽然有人重重叩門,揚聲大喊,聲音里滿是欣喜:「太太!太太!舅老爺來了!舅老爺來看您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0:32 AM

第070章 舅舅

  膝下磚石冷硬,謝姝寧跪著,聽到聲響驀然轉頭。

  桂媽媽更是直接踉蹌著腳步便衝出去大力打開了門,急聲問道:「舅老爺來了?可是真的?人在哪兒?」

  「二門上的婆子剛剛來報的,這會人想必已經被請去花廳了。」

  室內謝姝寧聽著兩人對話,心頭大震,連忙從地上爬起來,緊緊握住宋氏顫抖的手,道:「娘親,你可聽見了,舅舅來了!是舅舅來了!」六神無主之際,乍然聽到舅舅來了,她欣喜若狂,「我們去見舅舅,這便去……」

  可宋氏這模樣哪裡能隨意走動?

  震驚過後,她便清醒了過來,忙扭轉話頭讓桂媽媽去花廳請人,另杭太醫那邊也再使人去催一催。桂媽媽自然忙不迭便吩咐人去了,自己則親自趕往花廳。

  然而還未走至西跨院,迎面便來了一行人。

  燈籠的光漸近,她一眼便瞧出來打頭的那人是再熟悉不過的模樣。

  ——是江嬤嬤!

  明明說來的舅老爺,怎地卻是江嬤嬤?

  可是她已經來不及問細細去想,當下腳步不停地敢上前去,口中道:「嬤嬤,出事了!」

  江嬤嬤著一身竹青色,冷著臉站定,「慌慌張張,成何體統。有何事都等我見到了小姐再提。」

  一路自延陵趕來,她這會早已是疲乏至極。前段日子又生了那樣一場大病,身子大不如從前。但她不苟言笑慣了,此刻擺正了一張臉,竟叫人絲毫看不出端倪。

  領著她去玉茗院的丫鬟,是三老太太身邊四大丫鬟之一的秋喜。她素來心思縝密,又擅看人,三老太太才會吩咐她出來迎人領路,卻不叫春平幾個。如今看著江嬤嬤的樣子,耳中聽著說話聲,秋喜立時便知道,這位風塵僕僕自延陵趕來的江嬤嬤,是個極不好對付的人。

  她不禁暗暗盤算起來。

  而桂媽媽卻連領路的人是秋喜也不曾察覺,她抹著額上冷汗,對江嬤嬤直截了當地道:「太太不好了。」

  不好了?

  什麼叫不好了?

  秋喜登時歡喜起來,心思活絡著要趕回壽安堂去稟,又想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便準備跟著一道去玉茗院看一看。

  可江嬤嬤是何許人,她怎會任由秋喜動這些小心思。當下,她便帶著冷厲瞪了桂媽媽一眼。

  明擺著這裡還有旁人,怎地好將話肆意出口。一個不察,單憑一句話就能在內宅中置人於死地。

  她瞧著桂媽媽的樣子便知道這段日子,宋氏怕是孤立無援得厲害,不由心疼起來,便出聲截斷了桂媽媽又要提起的話頭,「不必說了,先領著我去見太太。」話畢,她又看向了秋喜,嘴角微微一勾,笑意卻仍發冷,「至於秋喜姑娘,便暫且先回去吧。」

  秋喜嘴角翕動,想開口,卻不知說什麼。

  桂媽媽已來了,自然也就不需她繼續領路。而不領路,她跟著去做什麼?

  她無法,只得眼睜睜看著江嬤嬤跟桂媽媽一道快步離去。

  而此刻地處西跨院的花廳內,謝姝寧的舅舅宋延昭正靜坐著,等待謝元茂歸來。

  花廳門口懸著斑竹簾,被夜風一吹,簌簌揚起又落下。

  透過竹簾,外頭的人只能瞧見坐在那的年輕男人年約二十七八,生得同宋氏有幾分相像,輪廓自是冷硬許多。四下無人,他面上似乎也是帶著笑的,乍看上去是個極易相處的人。

  謝元茂一直也都是這般認為的,他的大舅子宋延昭是個性子極好,極容易相處的人。脾氣雖暴躁些,可他做事向來有準則,又深諳這世道的規矩,鮮少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落人的臉面。但饒是如此,謝元茂卻還是擔心的。

  宋延昭待自己唯一的妹妹,太好。

  說是妹妹,可他向來都是將宋氏當做女兒般嬌養。

  故而,當謝元茂得知宋延昭來了謝家時,心中「咯噔」一下,便失了方寸。

  他戰戰兢兢地到了花廳門口,見裡頭燈火通明,坐在紅木椅上的男人身形隱現,不由深吸一口氣。

  遲疑著,他有些不敢掀簾入內。

  正當此時,裡頭的宋延昭驀地起身,大步走了過來。修長的手一揚,斑竹簾已被打起,簾內露出他慣有的笑容。他笑得親切,「忘之,好久不見。」

  謝元茂一怔,隨即暗自鬆了一口氣。

  然而進了裡頭,他還未站定,迎面便來了一隻拳頭,直直打在他的下頜上,霎時青紫一片。

  他驚詫不已,捂著下頜痛叫起來。

  而老神在在站在他對面的宋延昭卻只是笑著,撣了撣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道:「你下巴上沾了東西,為兄幫你擦掉。」

  他說著,又過來扶謝元茂,等到謝元茂站直了身子,他霍然往後一撞,手肘便撞在了謝元茂胸口,疼得謝元茂「啊」地大叫一聲,蹲下了身子。

  宋延昭卻瞇著狐狸般的眼睛笑,「手滑手滑,忘之莫怪。」

  謝元茂疼得喘不上氣,哪裡還敢責怪他,當即咬著牙搖了搖頭。

  「你瞧瞧你,大老爺們,真這般疼?」宋延昭卻似不滿意,拽著他的胳膊將他拉了起來,隨即又是一揚手,唬得謝元茂連疼都忘了忙去捂臉。

  宋延昭緩緩放下手扯了扯他亂了的衣領,嗤笑:「怕什麼,都說了方才是手滑,我像是喜歡動手的人?君子動口不動手,我是君子,自不會打你,你放心便是。」

  謝元茂哭喪著臉,不敢吭聲。

  「我許久不見福柔了,頗念她。」宋延昭始終笑著,「雖說如今夜漸深了,不大方便,可福柔聽說我來了,想必也記掛著,倒不如你現下便領著我去見她吧。」

  「理應如此,理應如此……」謝元茂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疊聲應和。

  兩人便往玉茗院去。

  謝元茂走在前頭,宋延昭跟在後面。

  路上,他忽然發問:「聽說早年你家中曾為你定下過親事?」

  謝元茂身形一僵,遲疑著反問:「可是福柔給大哥去的信?」

  「怎地?不可?」宋延昭語帶不悅。

  謝元茂忙捂著胸口搖頭,「非也非也,再可不過。只是福柔未曾同我說,我不知罷了。」

  宋延昭斂了笑意,聲音微冷:「她不同你說原是無謂,但你若有事瞞著她,便是天大的不該。」

  「是是,大哥說得是。」謝元茂苦笑,聞言再不敢開口。然而他心中卻漸漸有不快湧上來,信寫便寫了,他上回問起,宋氏卻說不曾寫過,這叫他如何不憋悶。

  兩人皆不再言語,加快了腳步往玉茗院趕。

  然而才到門口,便見個花白鬍子的老頭背著藥箱匆匆往正房走。

  謝元茂認出了人,想起宋氏病著的事,當下大驚,飛快跟了上去。一進門,便見院子裡一片混亂,人來人往。他皺著眉頭攔住了個丫鬟,問道:「出了何事?」

  丫鬟抬起頭來,正是去請杭太醫這才回來的百合,她見是謝元茂便哭了起來:「六爺不好了,太太、太太快不行了……」

  她哭得凄厲,口中的話也說得駭人。

  跟在謝元茂身後的宋延昭一聽,一把推開謝元茂,顧不得旁的便闖了進去。

  裡頭杭太醫方放下藥箱,正在為宋氏診脈。

  謝姝寧則緊緊候在一旁,不肯挪一步。

  宋延昭立住,輕聲喚道:「阿蠻。」

  神色緊張的女童惶惶回過頭來,一見他,便淚如雨下,飛撲過來,「舅舅——」

  她已經足足十幾年不曾見過他了呀!

  謝姝寧望著眼前這張已經近乎陌生的熟悉面孔,渾身顫慄,口中的話顯得支離破碎:「舅舅,救救娘親……娘親……舅舅……」

  宋延昭彎腰將她抱起,大步往前走。然而看到宋氏的那一刻,他手軟得幾乎要抱不住謝姝寧。這是他的妹妹?床上這人怎會是他捧在手心裡疼的妹妹?

  他面上笑意全消,一絲痕跡也不見,只餘下極冷的神色,「她怎麼病的?」

  屋子裡鴉雀無聲,沒有人接話。

  宋延昭登時大怒,抱著謝姝寧便轉身去尋謝元茂,「好你個謝元茂,你回了謝家,便將昔日我同你說過的話都忘了是不是?福柔為你生兒育女,隨你背井離鄉,你便是這般待她的?」他先前揍他,不過是因為覺得妹妹入了謝家受了委屈,如今見了人,當真是生吞了謝元茂的心都有!

  「大哥……」可謝元茂亦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不由語塞。

  另一邊杭太醫則撫著鬍子皺起了眉頭,道:「六太太這病症古怪,老夫瞧不出究竟是何病。」

  這話一出口。

  宋延昭跟謝姝寧都下意識用惱恨的目光朝他望去,幾乎要在他面上灼出兩個洞來。

  僵持間,正在為宋氏擦拭面頰的江嬤嬤冷冷抬起頭來,道:「小姐這模樣,似是中毒。」

  杭太醫斷然反駁:「不可能!」

  江嬤嬤不說話,目光冰冷。

  「嬤嬤是這方面的高手,你既覺得是中毒,那必定便是了。」宋延昭則皺眉,「不知毒物,嬤嬤可有把握解毒?」

  一屋子的人,都被他的這句話給說懵了。

  尤是謝姝寧,聽到江嬤嬤是高手時,便已目瞪口呆。

  不過一個婆子,為何會懂毒?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0:37 AM

第071章 毒物

  可這會,最要緊的是先保宋氏的命!

  她忙鎮定心神,將目光盡數聚焦在了江嬤嬤身上。

  江嬤嬤的臉冷得似要結冰,她仔細分辨著宋氏的症狀,又扯了桂媽媽出來細細詢問,而後才正色道:「可解七分。」

  一旁的杭太醫聞言,不禁吹鬍子瞪眼,「荒謬!太荒謬!六太太若是中毒,我怎會瞧不出?」

  江嬤嬤無意同他爭辯浪費時間,遂一一將需要的物件吩咐下去,讓人速速去準備。

  謝姝寧想著她說可解七分,若是知道了毒物,豈非可解十分?當下道:「娘親晚間用了飯食後,才成了這幅模樣,早先並無這般症狀,可會同飯食有關?我讓月白在小廚房守著剩菜,可要瞧瞧?」

  話音落,桂媽媽眼神慌亂起來,似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謝姝寧。

  謝姝寧卻不看她。

  清者自清,若她沒做過,她斷不是冤枉誰。若做了,也休怪她辣手無情。她如今,只不過是要求個心安,故而但凡有一絲可能,都不能輕易放過。

  江嬤嬤自然也是這般想,聽了她的話,便點頭:「小小姐說的並非沒有可能,且讓老奴先去瞧一瞧。」

  可看完回來,江嬤嬤卻只搖了搖頭。

  那桌飯菜,並沒有問題。

  無毒,也無相生相剋的食物。

  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宋氏會這樣,並不關這桌菜的事。

  謝姝寧失落的同時,卻不由長舒一口氣。她信任桂媽媽,猶如信任母親,所以驗證過了不關那桌菜的事,她懸著的那顆心便跟著落了下來。可既然不關菜的事,毒物究竟藏在何處?

  她想著連日來母親懨懨的精神,心裡湧上一個極駭人的念頭。

  莫非,母親自進玉茗院的那一日起,便已中毒?

  她想著,不禁怕極。她怎地這般蠢,母親都成了這幅模樣,她才驚覺!若今日舅舅跟江嬤嬤未來,她又該如何是好?難道便眼睜睜看著母親離開自己?她恨不能甩自己兩巴掌方能發洩心中苦悶。

  宋延昭發覺了她的不對勁,卻只當她是害怕擔心,便將她樓得緊些,輕聲安慰道:「阿蠻莫怕,娘親定然不會有事的。」

  然口中說著安慰的話,今夜這事,眾人心中卻都並無底。謝元茂更甚,幾乎嚇得站立不穩。下頜胸口皆在痛,可他卻似察覺不到,只呆愣愣地重複著方才江嬤嬤說過的話,遲疑著掰開揉碎在唇齒間反覆咀嚼,「福柔中毒了?竟中毒了?」

  先是一雙兒女幾乎命喪錦鯉池,接著宋氏又不知中了何毒,這府暗藏的殺機,竟已到這般步步緊逼的地步?他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信。事實擺在眼前,他怎能不信!

  須臾片刻,江嬤嬤要的東西已經備齊。

  宋延昭便發話,讓眾人連同他自己跟謝姝寧亦出去候著。

  「六爺,怎能任由他們胡鬧?」杭太醫說了幾句,可謝元茂震驚之下哪裡還能搭他的話。他見無人理會,頓時怒不可遏,「罷了!且讓你們胡亂折騰去吧,簡直是不可理喻!」

  他在太醫院待了多年,又因為醫術高明才被長房請來,好生奉養著。

  可誰知,如今竟是連個服侍人的婆子也敢輕易救治人,這可不是未將他放在眼中?

  他忿然甩袖而去,卻忘了,毒醫雖有相通之處,卻到底各自領域不同,不能混為一談。他分辨不出的中毒症狀,精通其道的江嬤嬤卻可以。

  毒物入體,其毒性日漸累積,逐漸地便能使得身子內部出現病變。毒素積累越多,危害自然也就越大,直到某一日,便能殞命。而毒,能自口入,也能通過氣味、碰觸而中。這般一來,要排查的範圍就更廣了。

  直至亥時,江嬤嬤才擦拭著額上細密的汗珠子走出來。

  她身子不佳,宋延昭是知道的,急忙讓人扶著她落座,這才追問;「福柔可無事了?」

  江嬤嬤抬眼看他一眼,點點頭,神態恭敬:「無大礙了,只是餘毒未清,還需些日子。」

  宋延昭嘆息。

  另一邊的謝元茂卻是長舒一口氣,忙希卻被宋延昭打橫攔住:「福柔需要靜養,你先不必進去。」

  謝元茂愣住,隨即眉宇間浮現出惱火之色:「大哥這話好沒有道理,我只見一見,難道便能擾了福柔靜養?且她是我的妻室,正該由我來照料才是!」

  宋延昭聞言冷笑:「我的話沒有道理?你差點讓福柔做了妾室便有道理了?她見了如何能不氣,不恨,這般一來還如何靜養!」他說完,猶自不解恨,又罵,「你且快些給我住嘴,若不然,我便揍得你不能開口為止!」

  「你……」謝元茂這會也喚不出大哥二字來了。宋延昭生得並非雄壯,可本不是什麼弱質書生,又在關外廝混了數年,方才打他的那一拳,便足已證明他的力道。聽他出言威脅,謝元茂自是不敢繼續說下去。

  那廂謝姝寧卻已經牽著宋延昭的手開口道:「舅舅,娘親中了什麼毒?是誰給娘親下的毒?若叫阿蠻尋出來了,阿蠻定要那人千刀萬剮,不得好死!」

  她說得極慢,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童音軟糯,聽上去卻帶著森然寒意。

  謝元茂低頭去看她,卻發現自家女兒的一雙眼裡全無暖意,瞧著他的模樣,竟不像是在看父親。

  他不由後退一步。

  可再定睛去看,謝姝寧卻已然轉過頭去,又同桂媽媽道:「乳娘,百合姐姐去了何處?」

  眾人皆怔,不知她為何突然提起百合來。

  桂媽媽便道:「小姐尋她做什麼?」

  「從這去長房伯祖母那,便是我跟哥哥走,也用不了百合姐姐花費的時間。」謝姝寧細細說著,越覺齒冷,「百合姐姐去請杭太醫,為何過了這般久才回來?這會工夫,便是走個來回想必也夠了。」

  她口齒清晰,桂媽媽聽明白了便解釋:「天太黑,百合去時又急,路上跌了一跤,將腳給扭傷了,因而這才延誤了。」

  話音落,正輕啜著茶水的江嬤嬤跟牽著謝姝寧的宋延昭皆朝她望了過去,眉頭緊鎖。

  桂媽媽不解,滿頭冒汗,「有何不對?」

  不對,太不對了!

  江嬤嬤驀地一氣將杯中茶水喝盡,而後深吸一口氣,吩咐桂媽媽道:「去將那個叫百合的丫頭鎖起來。」

  桂媽媽大驚,差點將「為何」兩字脫口而出,好在她還未笨到不可救藥,方才自個兒又才被懷疑過一次,當下明白了這話中的意思。她仍不敢信,卻不得不照著江嬤嬤的話去做。

  在延陵來的眾人心中,江嬤嬤皆是個極嚴苛的人,除了宋延昭兄妹,誰都怕她。

  桂媽媽便匆匆出去事情辦了。

  這一回她總算學聰明了,並不直接將事情吩咐下去,而是先將百合哄騙進了屋子,隨後悄悄將門「噠」一鎖,百合就如籠中之鳥被困死了。

  聽到聲響,百合驚慌失措,在裡頭將門砸得「怦怦」作響,大喊:「桂媽媽——桂媽媽——作何鎖我?」

  可外頭根本無人應她。

  江嬤嬤倒想著立刻便去尋她問話,可是她身子吃不消,才從椅上站起身,便差點摔了回去。

  謝姝寧也是直到這時才知道,神醫鹿孔就是神醫鹿孔,如今才弱冠之齡,照舊醫術驚人。當日請到鹿孔來看診時,江嬤嬤據說只剩了一口氣,但鹿孔妙手回春,仍將江嬤嬤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如今,鹿孔已經離了他師父,宋家則出資為他開辦了名為回春堂的藥堂,讓他懸壺濟世。

  這件事,謝姝寧並不曾在信中提及,但宋家仍這順利將鹿孔收為己用。由此可見,江嬤嬤從來都是個有眼力見的能人。

  她想到前世那般桀驁,只為成國公燕淮一人做事的神醫鹿孔如今卻幾乎成了宋家的私人大夫,不由發笑。

  果真是世事無常。

  但如今不是欣喜這事的時候。

  江嬤嬤身子不爽利,她想強撐著,但宋延昭不允。如今宋氏已經暫無危險,但還需江嬤嬤幫著清理餘毒,她萬不能就此倒下。所以宋延昭便讓桂媽媽收拾了屋子服侍江嬤嬤先歇下,好好看著百合,明日一早便叫來問話。

  他自己則好生勸慰了一會謝姝寧後,冷笑著拉謝元茂出了門,去了何處並沒有提及。

  只是次日一早再見時,謝元茂眼角一團青影,面對宋延昭時,神色極不自然。

  不過好在眼下,誰也沒心思看他的傷。眾人的心可都掛在了江嬤嬤身上。江嬤嬤審問百合時,照舊屏退了眾人,等到再捋著袖子出來,話便已經問清楚了。

  扭傷是真,卻是她自己故意為之。

  其目的不言而喻,為了拖延時間,好讓宋氏早些喪命。

  可杭太醫她卻又不能不請,若不請,宋氏又還有氣,她這細作的身份便再瞞不住了。

  還未亮透的天光下,江嬤嬤面色如霜:「老奴昔日便說過,不能叫小姐下嫁此人。這府裡的骯髒手段,終有一日會害了小姐。」話畢,不等旁人開口,她便厲聲吩咐起桂媽媽來:「將小姐釵環首飾、胭脂水粉盡數拿到這來!」

  正當此時,有人來稟,說是壽安堂來人了。

  來的是春平,見著人,便神色凝重地道:「老太太聽說昨兒個六太太病得厲害,急得一夜不曾睡下,天沒亮便打發了奴婢來,不知太太可無礙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0:45 AM

第072章 冷心

  她問得真切,可玉茗院中的眾人卻都未曾搭理。

  靜了會,謝元茂才背著臉輕咳一聲,道:「回去同老太太說,六太太安好,且讓她放寬了心好好休息。」

  話音落,正等著人從裡頭將東西搬出來的宋延昭便冷笑了聲。

  聽到聲響,謝元茂眉宇間便飛快地閃過一絲緊張之色,隨即擺擺手,示意春平快些回去,莫留在這了。春平則眼觀鼻、鼻觀心,平靜地應了,面向眾人躬身退了下去。

  然而出了玉茗院的門,她的步子便急促了起來。

  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進了壽安堂,也顧不得稟不稟,看也不看守門的兩個丫鬟一眼,打起簾子便一頭闖了進去。

  三老太太一瞧,便緊緊皺起了眉頭。

  春平是四個大丫鬟中性子最沉穩,最能控制住場面的人,故而但凡這類要事,她都是吩咐春平全這一回,春平顯然失了往日的鎮靜自若。一張鵝蛋臉發白不提,額上更是遍布汗珠子。

  「說。」三老太太望著她,沉下了臉。

  春平神色緊張,匆匆道:「消息並沒錯,杭太醫並沒有察覺症結所在,但奴婢去時,六爺卻說六太太無事了。」

  「無事了?」三老太太驀地自椅子上站起身來,來回踱步,似不敢置信,「既杭太醫無法探知病因,她又怎會無事?」至多,也不過就是尚且活著罷了,怎會是無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忽然道:「你可瞧清楚了,莫不是老六那小子起了旁的心思,故意說來誆人的?」

  春平忙搖頭:「奴婢瞧著不像,六爺到底是喜歡那人的,若真出了事,他定然焦急,不可能一絲痕跡不露。但方才同奴婢說話時,模樣輕鬆,斷不會是扯謊。」頓了頓,她斟酌著又道,「只是依奴婢看,六爺怕是挨了那位舅爺的拳腳。」

  三老太太聞言一怔:「挨了拳腳?」

  「是,六爺面上還帶著傷。」春平點點頭。

  三老太太嗤笑,復又在那張黃花梨劍脊棱雕花靠背椅上坐倒,道:「粗人。」

  春平回憶著方才匆忙間掠見的那張臉,心中不敢苟同這話,卻也不敢辯駁,只低下頭不吭聲。

  兩人一站一立,相對無言。

  過了須臾,三老太太驟然驚聲問道:「不對不對,你去時,玉茗院裡的那夥子人正在做什麼?」

  春平被問得愣住。

  「奴婢不知,倒是都聚在了一塊,似在商量事情。」

  三老太太冷眼看她,接著問:「可有瞧見宋氏身邊那個叫百合的丫頭?」

  有些話已經呼之欲出,春平怎還會聽不明白,後背上登時汗濕一片,她低聲回答:「奴婢不曾瞧見她。」

  三老太太沉默了下來。

  ……

  玉茗院內,桂媽媽則已經領著幾個丫鬟,將宋氏的那些物件都取了出來。

  一盒盒脂粉、畫眉石、眉筆盡數被搬到了江嬤嬤幾人面前。琳琅配飾,衣衫環佩,亦一一取出。

  謝姝寧寸步不離地跟著江嬤嬤,想題究竟出在何處,以至於她連絲毫蛛絲馬跡都不曾發現。好在這一回,江嬤嬤並不曾將他們逐出去,也任由她跟在腳邊。

  宋氏自小生活在驕奢中,對富貴二字習以為常,又喜妝扮自己,可她身邊日常用的東西卻並不多。

  謝姝寧跟著江嬤嬤亦步亦趨,仔細觀察著桌上眾物。

  一件件,俱是精緻華貴。

  江嬤嬤手上纏了乾淨的白布,輕手握起一支鏤滿花鳥的碧色象牙細筒,旋開,裡頭顏色嬌嫩如同春日鮮花,帶著芳冽的香氣。上等的口脂,脂膏柔滑,香氣靡靡。

  謝姝寧連眼也不敢眨,卻依舊覺得自己沒有瞧清她的動作。明明每一個步驟都是不緊不慢的,可落在她眼中,卻十分難以叫人看明白。邊上的人看著,亦是如此。謝姝寧這才真的明白過來,宋延昭昨夜說江嬤嬤是高手的話代表著什麼。

  於是,她放棄了。

  便是將眼睛貼到江嬤嬤掌心,她也看不懂這些看似簡單,卻暗藏玄機的動作。倒不如,去一旁候著為好。

  她遂後退。

  身後立著的是宋延昭跟謝元茂,她毫不猶豫地便朝著宋延昭而去。

  而江嬤嬤則依舊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她的驗毒之法。

  又一盒畫眉石被打開,裡頭是整整齊齊的一摞青雀頭黛。謝姝寧發現,江嬤嬤的眉頭已經開始漸漸緊鎖,她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隨即又開一盒,裡頭卻是少見的波斯螺子黛。

  謝姝寧記得,其一顆便價值十金,色作青灰,鮮妍醒目,是畫眉絕品。

  可此刻擺在她眼前的,竟足足裝了數個箱奩。

  她不由震驚。宋家,絕對比她所知的更為富裕!

  正就此時,江嬤嬤忽然讓人拿了精巧的小鎚子來,將一把玉石梳子砸得粉碎,而後用指尖沾一點,輕嗅。

  隨即,她面色大變,但仍未放鬆,繼續一樣樣仔細翻檢下去。

  到全部看過一遍,已是近午時。

  江嬤嬤解開手上白布讓人丟進火盆燒了,而後驀地用陰毒的目光望向謝元茂,直看得他後退數步,面色訕然才移開視線,咬牙切齒地道:「好歹毒的人家!」

  那些東西看似皆正常,又本身便是含著香氣的物件,輕易不會被人察覺問題。

  且下毒之人,心機深沉,並沒有一氣呵成,而是小心翼翼地在數樣常用之物上分別動了手腳,這些東西日日用,一道使用,便成了刁鑽的毒。又因為毒性發作得慢,並不起眼,等到真的察覺到時,恐怕便是喪命之時。

  謝姝寧聽完,駭得腿軟。

  誰會想得到?

  誰會想到!

  便是百合,她也覺得痛心不已,措手不及。

  從延陵帶來的人中,除薔薇之外,她皆是再放心不過……又因為先前痛失了白芍,眾人皆傷心不已,哪裡會去想這群人中是不是有細作!然而百合又是何時開始的?

  正想著,她忽然聽到謝元茂啞著嗓子問道:「是百合下的毒?」

  江嬤嬤見他便不悅,聽到他這般問更是恨鐵不成鋼,氣得摔了桌邊上一管口脂,怒道:「這府裡誰恨小姐?你難道不知?竟問得出這話!百合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過是被人唆使!你可知,百合被人許了何?許了讓她做你的妾!」

  上趕著要給人做妾,這種人江嬤嬤覺得自己說著都污了舌。

  彼時在延陵,謝元茂同宋氏感情甚佳,又是在宋家,他身邊無妾無通房,也無人敢插足兩人。宋氏身邊的幾個丫鬟,也都是等到了年紀便放出去成親嫁人的,這般多年,也從來不曾有人動過旁的心思,可如今百合這丫頭卻是實實在在打了他們的臉。

  江嬤嬤怒氣難消。

  只為了做妾,竟就敢謀害善待自己多年的主子,這種人死不足惜!

  她轉身便要讓人將百合拖下去打死了事,險險被宋延昭給攔住了,「嬤嬤先別急,如今可是在京都。」

  江嬤嬤遲疑著,終是沒有繼續執拗。

  然而當天夜裡,百合便被人發現在房中「自縊」而亡。

  宋氏也終於開始痊癒。

  見了宋延昭跟江嬤嬤又哭又笑,憶起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更是愧疚傷心。江嬤嬤在一旁聽了些,惱得不行,又罵她:「小姐你也是二十好幾,做了母親的人,怎地卻一日笨似一日?我當日如何說的?不讓你上京,您偏不聽,不聽也就罷了,左不過老奴捨了命陪著您一道來,您卻又拋下老奴自個兒帶著小少爺跟小小姐走了,您是想要生生急死老奴呀!」

  宋氏抱住她嚎啕大哭,「嬤嬤,阿柔知道錯了……」

  聽到她哭,江嬤嬤又心疼不已,可她不會說軟話,只能陪著她一道唉聲嘆氣。

  謝姝寧在邊上瞧著,亦跟著紅了眼眶。

  見了舅舅跟江嬤嬤,母親才終於徹底卸下了心鎖,似重活了一遍。

  宋延昭則有些受不住,生怕自個兒大老爺們也跟著落淚,忙喚了跟著一道哭的謝翊出去,哄他去了。

  正出門,卻發現謝元茂腳步躊躇地立在門口打轉。

  宋延昭便笑,「喲,謝六爺的事可是辦妥了?」

  誰都知道,這府裡恨宋氏的人不外乎三老太太跟陳氏,且也只有她們才能允百合那樣的條件。然而到底沒有證據,哪怕百合還活著,一個賤婢的話,也斷沒有辦法作為證據,因而他們並不能在明面上做任何事。

  可是這口氣誰咽得下?

  宋延昭便逼謝元茂同宋氏和離。

  謝元茂自然不答應,揚言便是宋延昭打死他也不成,事情鬧得極僵。

  宋延昭惱了,恨不能直接帶著宋氏母子三人離京,卻到底不能這麼做。

  「大哥,你容我見一見福柔吧。」謝元茂低聲下氣,悄悄看一眼跟在宋延昭邊上的謝翊。

  謝翊抹著眼淚,拉拉宋延昭的手,又是苦惱又是無奈地道:「舅舅,為何不讓爹爹見娘親?」

  他年紀太小,還不知事。

  宋延昭不禁語塞。

  謝元茂便乘機又道:「大哥,發生這些事,我也不想,我已知錯了……」

  「不準!」宋延昭斷然否決。

  就在這時,江嬤嬤從裡頭出來,皺著眉看看謝元茂,鄙夷地道:「小姐要見你。」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0:49 AM

第073章 決裂

  謝元茂聞言,欣喜若狂。

  宋延昭則滿臉不高興,還待要阻,卻看到江嬤嬤做了個不要阻攔的手勢,只得忍下了。

  等到人進去,江嬤嬤卻帶著謝姝寧走了出來,一邊俯首對她道:「小小姐暫且先自個兒玩會,晚些再來看小姐。」她是宋氏的乳娘,自小看著宋氏長大,如今便是眾人皆改了口叫宋氏太太,她也依舊只肯用小姐稱呼。

  謝姝寧聽著,心下感慨,江嬤嬤來得太及時。

  可這會,宋氏發話要見謝元茂,她哪裡放心得下,便想躲在裡頭旁觀,但宋氏不允,江嬤嬤也不答應。她只能先行出來。一旁的謝翊見了她,倒是吸吸鼻子,將面上淚痕抹去,上前來牽她的手,小聲道:「爹爹可是同舅舅吵架了?」

  說話間,他幾乎貼在了謝姝寧耳畔,可話卻仍舊被宋延昭給聽見了。

  宋延昭便笑,讓月白跟丁香先帶著倆人下去。

  謝姝寧低著頭,無奈至極,跟著兩個大丫鬟走了。

  而宋延昭則同江嬤嬤在無人處交談了起來。宋氏發了話,要單獨見謝元茂,江嬤嬤便是想留下,也無法。宋氏骨子裡的執拗,便是她這個親近的乳娘也沒有法子更改一絲。若不然,當初宋氏也就不會自己帶著孩子進京。

  她想著昔日往事,重重嘆口氣,看著宋延昭這幾日一直不大好看的面色,道:「大少爺,您差不多該動身了。」

  「我放心不下福柔跟兩個小的,再多留幾日吧。」宋延昭正色聽著她的話,搖了搖頭,「既然已經來了,也就不在乎這幾日。」

  江嬤嬤面上冷厲漸消,換了副愁苦的模樣,勸他:「本就是冒險,如今能走還是早些走為好。」

  宋延昭卻不贊同:「已過了三代,當初又改頭換面得徹底,如今只要我們小心些,麻煩也不會自己尋到跟前來。」

  可話音落,江嬤嬤卻激動了起來,急急道:「萬不可掉以輕心!若非當年局勢兇險,昔日老太爺也斷不會背井離鄉,讓後代盡數改作他姓。如今雖過去了多年,但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禍端遲早還得再起。」

  宋延昭沉默。

  過了良久,他才道:「若眼下便能帶著他們一道走,便好了。」

  江嬤嬤苦笑:「只怕小姐並沒有要走的心思。」

  「什麼?」宋延昭大吃一驚,「她難道還想留著被人害了性命不成?」

  「小姐不是孩子了,有些事,她心中有數。」江嬤嬤雖一見宋氏便罵了她一通笨,可心裡卻明白宋氏。

  宋延昭卻想不明白,眉頭緊皺,道:「嬤嬤,依我看,有些事還是告訴她為好。待在京裡,終歸是不像話,我亦不能時常來看她,如何能放心?」

  江嬤嬤聽了,卻不直接回答,反倒說起了旁的,「自榆關入京,遠近於延陵,可您卻為何寧願繞路先赴延陵,也沒打算直接入京?」

  話畢,她便不再說下去了。

  然而宋延昭已經聽明白。

  因為他們自一開始,便將他赴京一事,當做是隨時都有可能喪命的事。即便他口中說著那樣的話,似蠻不在乎,可他清楚得很,京中盤踞多年的那些世家一旦察覺,隨即引發的腥風血雨潑天而來,他定然難逃一劫。所以他必須先回延陵,將事情處理安置妥當才敢悄悄入京。多少年了,宋家人連京都附近都不敢靠近,如今這一代唯二的兩個人,卻都已身處風暴中央。

  也莫怪江嬤嬤會怕,會擔憂。

  有些事,甚至從一開始除了家主外,便只有江嬤嬤幾個家生子知情。

  宋氏這個遲早要出嫁的閨女,沒有知悉的資格。

  而這,也恰恰正是釀成眼下這一切禍端的源頭。

  可事已至此,又該如何跟她說?按江嬤嬤看,已是不能提了!

  謝家雖是京中新貴,根基淺薄,但同諸多世家都脫不開干係。宋氏入了謝家的門,便不易脫身。這一點,他們很清楚。可宋延昭不甘心,他亦懊惱,若當初不救謝元茂便好了。

  可如今,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他連連嘆氣,沏了盞茶一口喝盡。

  兩人一時無話。

  內室中,宋氏同謝元茂,亦相對無言。

  宋氏披著深綠色緞面襖,面色蒼白,垂首靠在炕頭,一頭青絲散落在肩上。

  自謝元茂的角度望去,他只能瞧見宋氏一側尖尖的下頜。他看著,有些出神。宋氏雖是身形嬌小纖細的江南女子,可從來都沒有瘦成這副模樣過。下巴上的圓潤弧線似乎徹底消失不見,只餘下叫他莫說的銳利鋒芒,顯得極冷。

  她在等著謝元茂開口。

  謝元茂卻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許久,見宋氏絲毫沒有抬頭看自己一眼的意思,他終於還是忍不住了,輕聲喚她:「福柔……你身子可好些了?」

  宋氏手中握著一支髮簪,聞言頭也不抬,將手中髮簪遙遙遞給他,道:「這東西,你且收回去。」

  謝元茂一看便愣住了,遲遲不肯伸手去接。

  這簪子原是當年宋氏誕下龍鳳胎後,他特地尋了延陵最好的金匠,耗費多日訂製出來的,天上地下,唯有一支。簪子的尾端,刻了行極細緻的篆書。上書五字——此生不負柔。

  然而此刻再看,於宋氏,這五個字是笑話。

  於他,卻是委屈。

  謝元茂滿心不是滋味,覺得自個兒委屈得要命。

  他並不曾將她拋在延陵,再不相見,亦不曾對兩個孩子冷言惡語,甚至也從未覺得自己變了心。他一直都是歡喜她,竭盡全力想要將她留在身邊的呀。他究竟,在何時何地,負了她?

  這次中毒之事,是他錯,他明白,可這又不是他讓人下了的毒?

  他只一次未護好她,難道便要被直接打入地獄,再無翻身的機會?

  他當然不肯接下這枚髮簪!

  可他不接,宋氏便一直保持著遞出簪子的動作。

  僵持了會,謝元茂終是捱不住,聲音苦澀地道:「你將這簪子還我,可是當真要同我和離?」

  宋氏抬起頭,一雙眼明亮清澈,只帶了薄薄血色的唇微微開合,聲音喑啞:「若是,如何?」

  「我早便說過,我不允!除非我死,否則斷不行!」謝元茂忍不住拔高了音量。一來他心中本不願意,二來眾人都逼他就範,他自然愈加不肯答應。若答應了,他還有什麼骨氣可言?

  然而這一回,宋氏卻像是看穿了他,驀地冷笑了聲,「六爺別怕,妾身不會同你和離,便是哥哥一再要求,亦不會。」

  笑意是冷的,聲音亦是冷的。

  聽得謝元茂瞠目結舌,這樣的宋氏,他還是頭一回見。

  明明不久前,眼前的人還是個會撲進他懷中哭泣的柔弱婦人,雖時有強硬,卻從來沒有露出過這樣冷戾的一面。他張張嘴,卻不知說什麼,半響才擠出幾個字來:「這便好……這便好……」

  可是這話才出口,他便聽到宋氏笑了起來,「六爺放心,妾身會跟著你,至死方休!」

  最後四字被她咬得重重的,驟然沒了南邊自帶的軟糯悅耳,反倒是猛然間變得猶如利刃。

  在鬼門關打了個轉,活了下來,可宋氏卻覺得自己已然死過一次。

  彌留間,也讓她徹底覺悟。

  且不論謝元茂答應不答應和離的事,長房幾位也絕不會答應。

  他們因了她跟白氏的舊交,才一力讓她守住了自己的正室之位,安安穩穩地坐住。而今,他們已經嘗到了甜頭,看到了希望,怎麼會捨得放她走?

  ——困局。

  這是個實實在在的困局。

  因而她自醒來,便不曾想過和離之事。

  可既走不得,也就休怪她今後不賢良淑德了。

  不等謝元茂開口,她忽然將手中簪子往地上一擲,便又低下頭去:「六爺帶了這物,回去吧。」

  謝元茂被她的幾句話說得茫然不知所措,呆愣愣地彎腰撿起了髮簪,口中一片酸澀。

  與卿結髮,故以綰髮之簪明志。

  而今,這枚髮簪,卻冷冰冰地仰在他的手心裡,釵頭上的字,似在譏笑他。

  謝元茂嘴角翕翕,方要開口,卻被不知何時進來的江嬤嬤扯住胳膊拽了出去。

  「六爺請回,小姐該歇了。」

  謝元茂惱火地盯著江嬤嬤,握緊了簪子要再進去,卻被趕上來的宋延昭一把拖了出去,「你既無法照看阿柔,那留著做什麼?」

  謝元茂不滿,大聲喝道:「我怎不能照料?這是謝家!這玉茗院是我的院子,難道我能不能留還要大哥說了算?」他終於將心中憋著的不滿之話盡數說了出來,說得這般袒露,甚至忘了給自己留些臉面。

  宋延昭聽了,神色鄙夷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扭頭便走。

  「大哥,我並不是這個意思……」謝元茂見他走,面上不由浮現懊惱之色,可人已走遠,他只得苦著臉大步離開。

  庭院一角,正坐著背書的謝翊瞧見了,忙出聲喊他:「爹爹——」

  可那抹背影仍舊越走越遠。

  謝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頹喪地丟開了手中書冊,「爹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謝姝寧撿起書,冷靜地拍拍他的背,搖頭道:「是我們不要他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0:54 AM

第074章 花宴

  入了夏,各色草木愈加蔥蘢,妍麗的花一一綻放,一日勝過一日,園子裡一片旖旎風光,萬紫千紅。

  暖風迎面吹來,夾雜著紛亂的香氣。

  日頭明晃晃地掛在天上,紅得似火。日光落下來,又似碎金,被蔥鬱的枝椏給打成了斑駁疏影。

  一大清早,謝家長房的門前,便漸次有馬車停下。停在最前頭的那一輛,珠翠華蓋,高頭大馬毛色水滑油亮,處處彰顯著馬車主人的身份。左邊車壁上,有個碩大的字——燕。

  可惜謝姝寧沒有瞧見,若不然,她定不會陪母親前去赴宴。

  距舅舅離開已經半個月,她念著母親一直不大開懷,便慫恿母親應了長房二夫人梁氏的邀約,參加今日的賞花會。

  長房兩位長者居的地方植滿了梅樹,除此之外,花木最多的地方應當便是獨屬二夫人的那個小園子了。花園並不大,但勝在裡頭的花木品相繁多,如今都開了,著實叫人目不暇接。今年入夏,二夫人早前讓人想法子種下的子午蓮更是開了花。

  聽說這池子午蓮同常見的不同,一池七朵,正是七色,極罕見。又因不適北地的環境,不易成活。如今被二夫人種了出來,自然是要想法子叫京都的貴婦們都瞧一瞧才好。

  春日裡,她因懷了身子,怕胎兒不穩,故鮮少出門。後頭長房老太太又病倒了,一群人更是不大出門走動了。

  好容易,長房老太太的身子又突然好了起來,除了瘦些精神不大如過去了,吃了些苦頭,倒也沒什麼。她的胎也穩,杭太醫說她身子不錯,所以一眾人的心境就又都開闊了起來。

  七太太提議開個賞花會,她也就笑著允了。

  懷孕後,她的脾氣倒莫名好了許多。

  眾人皆言,她這一胎肚子尖尖,又喜酸,定然是個兒子。

  她聽了自然歡喜。

  見了謝姝寧,她便笑著招招手,等人到跟前,她就問:「都說咱們家八姑娘聰慧,你倒是說說二伯母這肚子裡的是哥兒還是姐兒?」

  一旁宋氏聽著不由微微緊張,生怕謝姝寧說錯了話。

  可謝姝寧又不是真的孩子,哪裡會不知道這會二夫人想聽什麼,當即甜甜笑著道:「阿蠻知道,二伯母肚子裡的是個弟弟。」

  一行人便都附和著笑了起來。

  二夫人又問:「當真?若是個妹妹可如何是好?到時可要罰你?」

  謝姝寧佯作生氣,嘟起嘴惱道:「二伯母胡說,這裡頭的定然是個弟弟,怎會是妹妹?」

  「你這丫頭倒是知趣。」二夫人聽得高興,遂吩咐身後的丫鬟,「去,摘一朵開得最好的花為八小姐簪上。」

  能得二夫人這樣一句話,便是賞花會上最大的榮耀。

  謝姝寧自然跟著彎起眉眼笑了起來,可心裡卻依舊沉甸甸的,笑不出。

  舅舅只待了幾日便要離開,這是她沒有料到的事。兩地距離遙遙,來一回並不容易,且這之前他們便已經許久未見。她清楚,舅舅對他們的親情深厚,故她始終以為,他至少會在這待上月餘。

  可結果,不過寥寥數日。

  但舅舅離開之前,曾領著她悄悄說了會話。

  他們舅甥之間,感情一向極好。

  說話時,他語氣悵然,叫謝姝寧一聽便知,他這是不得不走。可為何?舅母跟表哥這一回雖未跟著一道來,但也不必就這般急著趕回去才是。可她此時合該是年幼無知的年紀,她又能怎麼問出心中疑惑?

  然半開玩笑地說出那句「舅舅惜命,只能先走,等日後阿蠻長大了,再來見舅舅,舅舅領你去沙漠裡騎駱駝」時,她心中的話便有些憋不住了。

  竟是關乎性命的大事?

  她呆滯地望著他,想問不敢問。

  宋延昭察覺,笑著捏了捏她已然瘦下來的臉頰,道:「怎麼了這是,可是有話同舅舅說?」

  剎那間,她心裡的話便湧到了嘴邊,看著他年輕俊朗的臉,那些話自唇齒縫隙間一一冒出。

  她說了不該說、不能說的話。

  她一不留神,近乎被蠱惑一般,說出了本該一生埋藏在心底裡的秘密,她說,「舅舅,你相信一個人能活兩世嗎?」

  話出口的那一瞬間,原本蹲著笑嘻嘻同她說話的宋延昭驀地跳了起來,面色倉惶,半響才咳嗽兩聲道:「阿蠻你近日可是又看話本子了?」

  她幼年極喜歡搜羅些市井話本來看,可是對今世的她而言,其實已足足有十幾年未曾閱過了。不知為何,想起這時,她忽然傷感起來,內心憂鬱幾乎噴薄而出,阻都阻不了。她哭喪著臉,不敢看他,喃喃自語:「只有話本子裡才有的事,為何我卻遇到了……」

  她說得輕,宋延昭卻仍聽見了。

  他身子僵住,小心翼翼地道:「你不是阿蠻?」

  話音落,輪到謝姝寧僵住了,「我是。」

  宋延昭瞪她一眼:「臭丫頭,那你胡說些什麼,到底都看了什麼話本子,滿口胡謅。」

  謝姝寧癟著嘴,有些想哭,「不是話本子呀舅舅!是真的!若人不能活兩世,我如何又能見著你,見著娘親跟哥哥——」說著,她真的哭了出來。許久了,這些話她一個人憋著,已經許久了。

  然而宋延昭聽了她的話,方才的慌亂之色卻反倒是沒了,重新鎮定下來。

  「你是阿蠻,但你活了兩世?」他重新在她面前蹲下身來,扶著她窄窄的肩,面色凝重地問道。

  謝姝寧見他鎮定,驀地也鎮定了下來,驚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忙要改口,卻已經來不及了。她想裝瘋賣傻糊弄過去,卻聽到宋延昭道:「這世上的事,何其古怪,什麼都有可能。」

  她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應對。

  宋延昭忽然道:「阿蠻,舅舅同你玩個遊戲可好。你問舅舅一個問題,舅舅問你一個,誰也不得說假話,如何?」

  她聽得一愣一愣,應了。

  隨後,她被宋延昭一句又一句將話都套了出來。而她,也從宋延昭口中得知了驚人的事。

  五十年七前,西越的帝都,如今的京城,曾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發生過一樁極駭人聽聞的命案。而這個案子,至今未破。當年一共死了七個人,皆是京中一等一的勛貴人家。而今,有些人家已經沒落了,而有些則更為昌盛。失去了世子爺的那幾戶,更是滿京都寸土寸土地翻找兇手。可過了幾十年,依舊毫無線索。

  同時,在當年,還發生了另一件更為可怕的事。

  命案發生後,簪纓世族封家一夜間,被火焚盡。

  聽說大火燒了兩天兩夜才全滅,屍體都已經燒成了灰燼,一共死了多少人都分不清了。

  這兩樁事,謝姝寧都聽說過。

  可是她知道的不過都是傳聞,卻從來沒有哪一刻想過自己會同這件事有任何關聯。

  宋延昭告訴她,她的曾外祖父不姓宋,卻姓封。

  她被震得幾乎魂飛天外,半響回不過神來。

  當年那樁七人命案發生時,其實在場的一共有八人。死了七個,剩下那一個還活著的便是她的曾外祖父了。沒有人知道那一日,究竟發生了什麼。即便是身為這一任家主的宋延昭也不知情,老頭子至死依舊緘口不言,只留下訓誡——

  其後人終身不得入仕,不入京都,以免招惹殺身之禍。

  然而自謝姝寧的外祖父起,封家的後人便已經從了母姓。她的外祖父生下兒子後,又讓兒子從了母親的姓,宋。

  一換又一換。

  可即便如此,老頭子依舊留下了這樣的話,可見那樁秘辛的駭人。

  謝姝寧得知了這樣的往事,早就忘記自己也說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宋延昭聽完她的話,卻久久沉默不語。

  他理解她重活一世的惶恐,卻無法告訴她,一切都會改變。

  良久,他才告訴她,「不要再將這些話告訴旁人,也不能將我說的事,告訴旁人,即便是你母親,也不可。」

  謝姝寧自然明白。

  兩人做了約定,將這次談話永遠塵封在記憶中。

  可自從他離開後,謝姝寧便總是翻來覆去地想著那些事。

  五十多年前的命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正想著,人群裡忽然喧鬧了起來。

  謝姝寧一眼便瞧見自人群中走出來的年輕婦人。貌美,纖弱,笑容婉約。

  在她身側,一左一右跟著兩個小童。

  左邊那個年紀小些,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四處張望著,而站在右邊的那個卻緊緊抿著嘴,眼睛直視前方,不偏不倚。

  有人喚她,「燕夫人。」

  謝姝寧聞聲,驀地瞪大了眼睛,朝著那個站在婦人右側,著一身寶藍色的男童望去。

  這孩子,是燕淮!

  是前世一手執掌西越朝政,權傾朝野的成國公燕淮!

  她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往後縮,可視線去黏在了那孩子身上,怎麼也移不開。這般年紀的成國公,她可從未見過呀!

  震驚間,對方似是察覺了她的視線,猛地側目看了過來,瞧清楚了謝姝寧,眉頭一皺,不悅地別過臉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2:52 PM

第075章 萬氏

  謝姝寧一驚,忙趁著這個空檔避開,遠遠躲到宋氏身後,不敢再露面。

  她前世的死,雖是因了林遠致跟溫雪蘿,可真論起來,倒也算是同燕淮有些干係。若沒有他,事情也不至於到那等地步。她苦笑,心中滋味難明,恨不能立時拉了宋氏回去。可這會,哪裡走得了。且她早先還收到了端王府的小郡主紀桐櫻使人寫來的信,說是今日來謝家赴宴,要同她一道玩耍。這會人還沒來,她哪裡敢走。

  躊躇間,二夫人的大丫鬟已經用個精巧的白瓷碟子捧著新綻的花,走了過來。

  花開得極艷,極好。

  她年紀雖小,髮卻生得密,又黑又亮,像匹緞子。著蔥綠夏衫的丫鬟便揀起了花,笑著誇讚她,一邊將手中花朵細細簪在了她髮間。

  也不知是哪家的夫人瞧見了,便讚歎:「謝六爺家的八小姐,生得真真是好,那眉眼,便說是畫出來的也不為過。」

  宋氏自然笑著說了番謙辭。

  因了早先在端王府的那場春宴,宋氏的名號已經在京都貴婦圈子裡流傳開去。所以今日,一個個甚至不必身邊的丫鬟婆子悄聲提醒,也都牢牢記得,宋氏跟謝姝寧的身份。

  再加上謝元茂如今又在皇帝面前露了臉,得了天子青眼,來日前途不可限量。

  眾人便有心巴結宋氏。

  見宋氏謙虛,她們反倒更是一疊聲,毫不吝惜地將讚美之詞,往年幼的謝姝寧身上丟。順帶著,將今日未曾出席的謝翊也好生誇了一番。

  這般陣勢,並不常見。

  謝姝寧有心想避開燕家的人,可卻因為邊上這些人,脫不得身。

  一扭頭,便見燕夫人朝她們望了過來。

  謝姝寧抿著嘴,裝作不知。她記得,燕夫人小萬氏乃是燕淮的生母大萬氏嫡親的妹妹,一母同胞。定國公萬家,身為開國元勛,武將出身,是真正的老牌世家,簪纓世族。這樣的人家,卻讓嫡出的女兒去做了姐夫的填房。

  說不通,也似乎根本沒有道理可言。

  若單純為了照顧大萬氏留下的骨血,擇個庶女嫁過去反倒容易些,可他們卻挑了小萬氏。

  小萬氏只比大萬氏小兩歲,嫁入燕家做繼室時才不過十五。

  彼時,大萬氏亦不過二九之齡。她十六歲夏末嫁給成國公燕景,次年仲春,便早產誕下了世子燕淮。生產時,大萬氏難產,血崩。此後纏綿病榻一月,終是駕鶴西歸。緊接著,熱孝裡,小萬氏便進了門。

  燕家跟萬家,皆不是什麼普通的人家,可在這件事上所做出的決斷,處處讓人覺得兩家古怪得很。

  謝姝寧回憶著,想起小萬氏的下場,一顆心不禁顫了顫。

  可此刻,仍是個孩子的燕淮,正牢牢牽著小萬氏的手。乍一眼看過去,同另一邊小萬氏親生的燕霖並沒有什麼區別。

  兼之小萬氏是他嫡親的姨母,容貌肖似生母的燕淮,同她亦有幾分相似。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見了,定以為他們是親母子。

  小萬氏收回了看熱鬧的視線,吩咐人領著燕霖下去吃果子,自個兒卻親自在眾目睽睽下俯身,細緻地幫燕淮整理起了衣襟。手指白皙纖細,神情從容自如,口中輕聲叮囑著。而筆直立著的燕淮,面向她的時候,孩童的面上,猶自帶著天真又和煦的笑顏。

  謝姝寧瞧見,卻莫名覺得毛骨悚然。

  眼下這兩人看上去一派安然,哪裡瞧得出今後,不死不休的局面。

  她深吸一口氣,背過身,仰頭輕聲同宋氏道:「娘親,你累不累?」

  宋氏的身子雖痊癒了,但她仍不大放心。但江嬤嬤親自幫調理著,宋氏的面色倒是一日好看過一日,只是面上的笑意總是淺些。

  「不累,你可是累了?」宋氏微笑。

  謝姝寧見狀便搖搖頭,陪著她去一旁遮陽的地方坐下,親自揀了橘子剝了皮,掰開遞給宋氏。母女倆絮絮說起了些閒話。

  少頃,謝家長房的七太太張氏牽著自家兒子的小手,笑著向小萬氏迎了過來。

  她是大小萬氏的表妹,這一回小萬氏會來,只怕也是看在了她的情面上。

  京裡的人都知道,小萬氏平素並不喜出門赴會。

  這一點,端王側妃白氏亦如是。

  可今日,兩位應了二夫人梁氏的邀約,趕了來。

  雖說因為二夫人身份不低,不便隨意推拒,但眾人心知肚明,兩人會來,一個是看在那單薄的親戚情分上,另一個卻是因為謝家三房的宋氏。

  其中的彎彎道道,不必明說,便都早已瞭然。

  沒一會,白側妃帶著小郡主紀桐櫻過來,紀桐櫻眼尖,一下便瞧見了謝姝寧跟宋氏所在,也不管身後的嬤嬤千呼萬喚,提著裙擺便跑了過來。她比早先的謝姝寧還要白胖些,跑了一路氣喘吁吁,腳下踉踉蹌蹌,差點一頭栽進了宋氏懷中。

  謝姝寧忙拽住她,道:「小心些!」

  紀桐櫻好容易站穩了,一把靠進宋氏懷中,嚷著道:「我偏要倒!」

  「郡主……」謝姝寧有些頭疼,想要去將她拽出來,卻又不好當著眾人的面這般做,何況白側妃還正在往這趕。

  宋氏倒極歡喜紀桐櫻,笑著將她放下,沖謝姝寧道:「阿蠻陪著郡主玩會吧。」

  謝姝寧無奈地暗自嘆口氣。

  偏要靠在宋氏懷中的女童卻反倒不樂意了起來,「誰要她陪著玩,我才不要!」

  話音落,白側妃帶著人匆匆趕了上來。伺候紀桐櫻的嬤嬤忙上前來抱她。

  白側妃則嗔她:「小祖宗,這可不是在你的屋子裡,瞎跑什麼呢。」

  紀桐櫻捂著眼笑,這才高高興興地出了宋氏的懷抱,復撲進白側妃懷中,悄悄透過指縫打量著謝姝寧。

  「郡主今日可還要玩翻花繩?」謝姝寧念著母親,若能得白側妃開導開導總是好的,便主動服軟,殷切地詢問起了紀桐櫻。

  紀桐櫻見她開口問自己,也就不鬧脾氣了,撤了蒙眼的手,道:「這是你家?那你領著我走走吧!」

  正當此時,二夫人發話,讓人擺了桌椅。

  賞花會不過是個名頭,只是些花罷了,看一遍也就叫賞過了,哪裡還能一看數個時辰的。婦人們藉著賞花、賞雪的由頭,開辦各色筵宴,為的不過就是聚一聚,說些閒話,為自己的夫婿套些能用的消息,又或是借用這些場合,互相結交罷了。

  故而,見人都來了,花也瞧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提議玩葉子戲。

  這自然是妥的。

  二夫人順道又讓人取了馬吊牌出來。

  各家相熟不相熟的夫人,就都三三兩兩坐到了一塊。

  七太太則領著人收拾了塊地方,取了些小孩子喜歡的玩意,又擺上了各色瓜果糖糕。遂有人帶著各家的年幼的少爺、小姐移步去了那廂。有幾家帶上了未出閣的姑娘,便由謝姝寧的幾個堂姐領著四處閒逛起來。

  紀桐櫻待不住,眼瞧著別家幾位小姐都出去轉悠了,便纏著謝姝寧帶著她一道去:「你瞧瞧,你姐姐都帶著她們出去了,你為何不領我去?」

  「郡主,就在這同八小姐一道玩吧。」伺候她的嬤嬤哪裡敢,當下勸說起來。

  可紀桐櫻聽不進耳,只鬧個不休,索性趁人不備,一下子朝著外頭跑去。

  謝姝寧忙追過去。

  好在紀桐櫻雖然脾氣不好,但到底沒膽子一人四處亂走,只是跑去找了白側妃。

  白側妃正同宋氏一道坐著說話,見紀桐櫻滿頭大汗地跑過來,無奈地讓人取了帕子為她拭汗,一邊道:「你自玩你的便是,又來擾我做什麼?」

  紀桐櫻聞言大怒,「娘親是不是不喜歡女兒?」

  「哪裡的話!」白側妃瞪眼,「娘親最歡喜你了!你瞧,娘親將弟弟都留在了家中,只帶你出來玩是不是?」

  紀桐櫻仍是不滿,哼了聲昂著下巴不接話。

  白側妃便拍拍她的髮頂,道:「好了,乖乖去玩吧,娘親去打馬吊。」

  母女倆旁若無人地說著話,一旁的謝姝寧看得瞠目結舌。

  白側妃伸出一手來拉謝姝寧的胳膊,將她跟紀桐櫻靠在一塊,笑著道:「阿蠻也乖,快領著郡主去逛園子吧。」

  說完,也不等她們說話,白側妃便拉著宋氏尋了張無人的桌子坐下,讓人再去取一副馬吊牌來。

  可人還缺著。

  有幾個還未落座的便面面相覷起來,這般好的機會用來接近白側妃,可不能白費了呀。可是去了,這萬一若是贏了白側妃惹了她不快,可如何是好?

  左右為難間,謝家七太太已是拉著小萬氏落了座。

  這下可好,眾人哪裡還有心思玩牌,早早就都將目光聚焦在了這一桌。

  謝姝寧則見母親真的玩起了牌,心裡頭鬱悶全消,領著紀桐櫻便要答應她閒逛的要求。卻不防,紀桐櫻又換了心思要賴著看牌,扭捏著猛一推開她。謝姝寧站立不穩,被她推得轉個圈,「嘭」地撞上個人。

  她狼狽地摔倒在地。

  對面的人,亦被她撞得摔倒。

  四周漸次響起一片驚叫聲。

  她揉著額被人扶起來,瞇著眼睛不敢看對面同樣一身狼狽的燕淮。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2:57 PM

第076章 心思

  不過六七歲的孩子,跌了一跤站起來卻仍是笑著的。

  匆匆趕來的小萬氏想也不想便蹲下身去,也不理會自己華貴的衣裳整個下擺都拖在了地上,被污了。她急巴巴地伸手去揉燕淮的膝跟手肘,一疊聲問道:「可摔著何處了?」

  謝姝寧站在對面瞧著,不由微愣。

  小萬氏此刻緊張的模樣,竟不似作偽。

  雖然是故去長姐的兒子,但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且早先在春宴上,謝姝寧可還記得溫雪蘿的母親英國公夫人同長平侯夫人聊起的話。

  她說,小萬氏日日都想著要讓自己的兒子做世子,苛待她家淮兒。

  可眼下這幅模樣的小萬氏,哪裡像是日日苛待燕淮的模樣?

  然而有些事,終歸不能光看表面。所以即便小萬氏看似同燕淮「母子情深」,卻也有可能是假的。旁人不知,她卻清楚得很。若非深仇大恨,昔日燕淮何至於做下那些事?不惜背上暴戾兇狠的名號,亦不肯放過小萬氏母子。

  因而,謝姝寧瞧著眼前的兩人,便覺得心驚肉跳。

  小萬氏這幅模樣,若是裝的,此人的心機得有多深沉?

  她別過頭,靠到宋氏懷裡,抹著眼睛喚她:「娘親……」

  宋氏心疼不已,見她揉著額,忙輕輕覆了自己的手上去,問道:「還有哪疼?」

  「娘親給阿蠻揉揉便不疼了。」她搖搖頭,視線悄悄地朝紀桐櫻望去。小姑娘癟著嘴,面上少了分驕縱,多了些緊張。

  一旁白側妃便斥她:「瞧瞧你的性子,如此頑劣,將來可如何是好?」

  紀桐櫻不高興,撲過去抱她的腰,纏著問:「阿蠻摔了頭,會不會摔成傻子?」

  她問得重,聲音又脆,一出口,在場諸人便都聽見了,皆忍俊不禁,笑了起來。紀桐櫻倒害羞起來,躲在白側妃身後,又問了遍:「阿蠻若是傻了,我們就帶她家去好不好?讓她天天陪著我玩。」

  她一派天真,說的話又好玩,謝姝寧也被氣笑了。

  見她笑,宋氏也放心下來。

  一道趕過來的七太太便打起了圓場:「論起來,我們家八姑娘也該喚淮兒一聲表哥呢。」

  七拐八拐的親戚關係,真要攀扯,的確也攀得上。七太太也不是個笨的。一邊是娘家表姐的兒子,一邊是夫家嫂子的女兒,偏袒哪邊都不好。加之惹禍的人又是端王府最得寵的小郡主,誰也得罪不起。她自然要好好當個和事佬。

  邊上的人原本都純屬看熱鬧,但這會聽七太太這般一說,也都立時附和起來。

  七太太便逗謝姝寧:「阿蠻若摔疼了,便叫你淮表哥賠禮。」

  這種時候,遠不是追究誰被誰撞倒了的時候,而是顯示誰氣量更大的時候。七太太這般說,心裡其實打著小九九。

  果然,她話剛說完,小萬氏便率先開口道:「淮兒給八小姐道個歉。」

  燕淮倒也聽話,小小的身子挺直,雙手作揖,竟真認認真真地給謝姝寧說了句對不住。

  宋氏笑著誇他。

  謝姝寧卻有些懵了。

  成國公燕淮,竟然在她面前彎下了腰,還說了對不住?

  不是這人世瘋了,便是她瘋了!

  她回過神,也忙回了句對不住回去。

  兩廂一派和煦,氣氛倒其樂融融起來。七太太覺得自個兒有功,笑著幫二夫人招呼眾人回去玩好吃好。須臾片刻,在場的便只剩下了宋氏、白側妃一桌人並幾個孩子。

  這下子,白側妃也不敢繼續放任紀桐櫻四處瞎逛了。只離眼一會,便鬧出了這樣的事,再隨她去,誰知會出什麼事。紀桐櫻倒高興,她方才就想留下來看她們打馬吊,終於如願以償,笑得眼睛彎彎。

  宋氏亦不放心謝姝寧,將她給拘在了身旁。

  燕淮則同弟弟燕霖,並七太太的兒子謝旻一道下去了。

  很快,開了局。

  原本興緻勃勃的紀桐櫻就皺起了眉頭,垮下了臉。她看不懂,自然就沒了興趣,不願意留著。可前一刻白側妃才發了話,她哪都去不了。身下的椅子便似乎生了釘子,叫她坐立難安。

  而謝姝寧,卻看得津津有味。

  她不但看得明白,而且精通此道。

  可眼下幾位大人玩著,她這個小丫頭遠沒有插手的機會,甚至連想要指點指點牌技極差的母親也不成。眼瞧著宋氏又輸了,她忍不住側目。真真是慘不忍睹。母親這牌技,來日還是歇了心思,莫要玩的好。

  她心癢癢,也有些待不住了,遂喚了月白來,同宋氏討饒:「娘親,我同月白去吃果子。」

  宋氏蹙眉,但見她可憐巴巴的,便點點頭答應了,只讓她切莫亂走。

  謝姝寧鬆了一口氣,飛快跟著月白離開。而紀桐櫻,則已經靠在嬤嬤的懷裡,哈欠連連,似乎下一刻便要睡過去,全然沒有發生同自己一樣倒楣的謝姝寧已經不在這了。等到她察覺,謝姝寧早已經跟月白一道站在了株葉子深綠的大樹下。

  「聽說你大堂姐,嫁不出去了?」

  「哪個同你嚼的舌根,胡說八道些什麼!」

  突然,遠遠的響起了一陣說話聲。

  謝姝寧一愣,旋即扯了月白避到大樹背後。

  只一會,便有幾個身著時興夏衫的豆蔻年華少女走了過來。

  謝姝寧藏的地方頗刁鑽,那群人走近了也未發現她,權當四下無人,七嘴八舌地交談起來。

  也不知是誰,帶著嘲笑意味道:「我有沒有胡說,謝四你自個兒心裡清楚。你大堂姐今年已經十六了,卻連親事都未定下,不是嫁不出又是怎麼?且她不說親,你們幾個做妹妹的,便也不好說人家,你心裡難道便不憂慮?」

  「溫雪鳶,今兒你是不是吃錯了東西,若不然你怎地嘴這般臭?」脆生生的少女聲音,語速又急又快,咬字略重。

  謝姝寧一聽便知,這是她的四堂姐謝芳若。二夫人梁氏嫡出的女兒,兩人脾氣酷似。

  那她們口中的那位大堂姐,說的便是長房嫡出的元娘謝雲若了。

  想到這位大堂姐,謝姝寧不由皺眉。

  她是大太太王氏嫡出的女兒,可卻甚至不如一個庶女在大太太面前有臉面。聽說大太太在懷她時,害喜極嚴重,日日吃不下飯食,瘦得只剩下個肚子是圓的。便連杭太醫都大著膽子說,一個不慎,可能一屍兩命。若趁早落了胎,倒還好些。可大太太想再要個兒子來幫自己鞏固地位,又滿心氣著新抬的兩房年方十六的貌美姨娘,哪裡肯答應,只咬牙苦撐著。

  杭太醫說這一胎,九成九是哥兒。

  她更是死撐。

  可誰知,生下來的卻是個瘦小伶仃的姑娘。

  為了生她,大太太元氣大傷,幾乎在床上躺了一年才好透。她總覺得元娘是個災星,將自己原本的兒子變作了女兒,又害得自己病了這般久,模樣生生老了十幾歲。

  她厭極了自己的長女,自然恨不得早日將她嫁出去。

  可是,自元娘談第一門親事,禍事便一直不斷。

  男方不是死便是大病,最終一門也沒成,如今也無人敢同她說親了。

  大太太氣得半死,只得將氣又都撒在了女兒身上。

  因而,謝姝寧一直覺得自己的幾位堂姐中,大堂姐最慘,最可憐。然而她性子又膽小怯弱,只有被欺負的份。

  正想著,她聽到那個被四堂姐稱為溫雪鳶的少女又道:「就你這張嘴,倒還有臉說我嘴臭,謝四你要不要臉。」

  說著話,兩人竟是互掐了起來。

  不過很快便被人給勸開了,說話聲伴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

  「好了好了,都是姐妹,有什麼可爭執的……這地方這般偏……快走……」

  謝姝寧這才跟月白從樹後出來,暗想,若有朝一日溫雪鳶知道自己會被謝四娘踩在腳下,永世沒有翻身的機會,不知道她如今還會不會這般聲色俱厲,後頭更是不惜為了鬥氣,煞費苦心搶走了四堂姐的親事。

  自然,她並不同情溫雪鳶。

  因為她,是溫雪蘿的姐姐。

  溫家敗落後,她頭一個遭了殃。四堂姐記恨她當初做下的事,狠狠落井下石了一番。

  這世上的事,從來都是有因才有果。

  正想著,不遠處突然又冒出來兩個人影。

  平日裡這地方鮮少有人出沒,怎地今日一會一撥。謝姝寧苦惱,準備直接迎了上去,身子卻陡然僵硬。那兩個拉拉扯扯的身影,竟是方才被人提起過的大堂姐謝雲若跟個小廝模樣的少年。

  光天化日,大堂姐這是在做什麼?

  她悚然一驚。

  就在這時,那個青衣小廝抬起頭來,對上了謝姝寧的目光。

  元娘亦瞧見了她,滿面驚慌,撒腿便跑,卻被少年給拉住了。

  看清楚了對方的臉,謝姝寧原本就已經僵住的身子愈加僵硬,似鐵塊。

  她認識他!

  原來容貌未毀之前的立夏生得這般好!

  立夏是謝二爺身邊的小廝,今年應當才不過十四。

  謝姝寧心中飛快地盤算起來,對面的立夏卻已經朝著她慢慢靠近。

  她知道的立夏可不是個善茬,心中一動,謝姝寧驀地揚聲大喊起來:「你們是誰家的下人,為何在這亂走?」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1:01 PM

第077章 浮動

  話音落,對面的立夏腳步漸緩。

  謝姝寧佯作惱怒,拽著月白的手衝上前去,質問:「你們可是謝家的下人?」

  她年紀小,又甚少在長房走動,其實元娘跟立夏都不曾見過她。而且今日府裡來的客人極多,各家夫人又多帶上自家孩子一道來。一時間,元娘見她樣子跋扈,身上穿戴的又是頂貴重的料子,便是她那最受眾人疼愛的侄兒也尋常難用,心裡不由惶恐起來。

  「立夏……」她巴巴地揉著手絹,輕聲喚立夏。

  立夏卻不理她,只牢牢盯著謝姝寧看,似要從她小小的臉龐上瞧出什麼端倪一般。

  少年的目光極直接,雖謝姝寧尚且年幼,月白也惱了,一下擋在了謝姝寧跟前,厲聲道:「小姐問話,為何不答?」

  立夏這才往後稍退一步,露出個笑,「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

  一來一去,竟是誰也沒有回答誰的問題。

  月白皺眉,方要開口便被謝姝寧給扯住了袖擺。她疑惑地低頭,卻見謝姝寧不悅地道:「我不喜歡這地方,我們回去尋娘親家去。」

  「是。」月白聽了,只以為她這是被立夏給嚇著了,心中害怕所以才急著回去尋宋氏,忙應了牽著她要走。臨行前,她還忘瞪立夏一眼。

  立夏像是沒有瞧見,定定立在那,目送她們離去。

  他身後,因為害怕而顯得面色蒼白的元娘囁嚅著說:「立夏,她、她會不會說出去?」

  「她不認識我們。」立夏沒有回頭,背對著她,用略顯喑啞的聲音回答她。

  方才謝姝寧說了個家去,這便證明她家不在這。心弦緊繃間,立夏聽了便放鬆下來,只當她是今日隨著母親來謝家赴宴的。若出了事,勢必會鬧大。因而,動不得。

  可他一時忘了,還有個謝家三房。

  而謝姝寧,焦急間,更是慌不擇路。一等離開立夏兩人的視線,她便提著裙子跑了起來,惹得月白慌張不已,以為她被嚇壞了。

  然而事實上,她也的確被嚇壞了。

  立夏跟大堂姐?

  她只要一想起方才兩人拉拉扯扯的模樣,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那可是立夏呀!

  記憶中,立夏的性格極乖戾,心機深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謝姝寧甚至不敢想,大堂姐究竟著了立夏的什麼道,以後又是否會因為這一齣而永墮地獄。

  她如今自身難保,不過是泥菩薩過江,也無力幫她。這樣想著,她心頭就微微沉悶起來,飛快地閃身跑進了先前七太太安置給孩子們玩鬧的地方。裡頭聚集了好些人,丫鬟婆子更是守得嚴嚴實實。

  見到了大批的人,她心裡的驚詫惶恐消了些,大步往更深處走去。

  月白牢牢跟在她身後。

  轉悠了會,謝姝寧終於在滿屋孩子中難得尋到了個僻靜些的地方,坐下了下來開始發呆。

  驀地,有隻小手握著顆橘子伸到了她跟前。

  她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隨即神色如常地抬起頭來。

  站在她跟前,手握橘子的人,是燕霖。

  「你可喜歡吃這個?」比謝姝寧個子還要矮些的男童睜著溜圓的雙目,笑咪咪地看著她。

  謝姝寧啞然。

  半響才搖搖頭,道:「我不愛吃。」

  燕霖失落地收回手。

  然而手才垂下,被他抓在掌心的那顆橘子便倏忽落到了另一隻手中。謝姝寧眼尖地瞥見那隻孩子的手掌心裡竟然有薄薄的繭子,那是拉弓的痕跡。她認了出來,不由愣住。

  沒了橘子的燕霖則叫喚起來:「大哥!」

  燕淮笑睨他一眼,拋著橘子玩,「做什麼?」

  「還我……」燕霖的聲音輕了下去,悄悄打量了謝姝寧一眼。

  燕淮瞧見了,就笑得更加愉悅,道:「是我的了。」

  燕霖便要去搶。

  謝姝寧木呆呆地看著,只覺得今日她所聞所見,均顛覆了她的認知。大堂姐跟立夏的事,小萬氏對燕淮的悉心照料,燕淮同燕霖兄弟之間那種全然不似作偽的親情……這一切,都是真的,可為何她卻覺得這般假?

  直到午後散了,眾人各自歸家,她依舊有些發愣。

  宋氏見了疑惑不已,詢問月白,月白卻也想不明白。她想說遇見了立夏那個怪人的事,可卻被謝姝寧狠狠瞪了一眼,錯開了話題,只得閉口不言。宋氏便權當謝姝寧累著了,帶著她回到玉茗院便讓桂媽媽燒水,讓她洗個澡歇息一會。

  江嬤嬤不悅,「小姐莫要太慣著小小姐。」

  「乳娘……」宋氏汗顏。

  謝姝寧聞言便巴巴跑過去纏住江嬤嬤,一疊聲喚她,又道:「嬤嬤幫阿蠻沐浴可好?」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宋氏忙要勸阻,誰料江嬤嬤卻應了。

  謝姝寧就笑。

  她早就看明白了,江嬤嬤面冷心熱,最不耐纏。

  等到桂媽媽調好了熱水,又備好了乾淨衣衫,江嬤嬤便將人都驅了出去,屋子裡只留她跟謝姝寧兩人。宋氏惴惴不安,要留下一道,卻被江嬤嬤罵了出去。

  「小小姐可是有話同奴婢說?」江嬤嬤幫她脫了衣裳,服侍她入水,一邊沉聲問道。

  謝姝寧身子一僵,旋即努力放鬆下來,道:「嬤嬤說什麼,阿蠻聽不明白。」

  江嬤嬤在她身後輕笑一聲,「大少爺離開之前,同老奴說,今後可不必將小小姐當做黃口小兒對待。這話中的意思,小小姐可能為老奴解惑?」

  「我哪裡會解惑……」謝姝寧從善如流,「還要嬤嬤幫阿蠻解惑才是。」

  江嬤嬤聞言,為她擦拭著背脊的手微微一頓,隨即道:「小小姐請說,老奴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這輩子,見過的怪事多了去。只是遇上個不這般像孩子的小主子而已,根本算不得怪事。她屏息,仔細聽著謝姝寧的話。

  「舅舅為何說嬤嬤是精通用毒之法的高手?」謝姝寧扭頭看她,趴在浴桶邊上,小小白胖的身子雖然瘦了些,但此刻脫乾淨了衣裳浸在水中,仍像顆白生生的芝麻湯圓。黑色的髮濕漉漉地披在她肩上,她用手撩開,正色望著江嬤嬤。

  水汽蒸騰間,江嬤嬤只覺得她的臉面模糊了起來,聽著她的話,隱約間竟似乎有種當初同樣年幼的宋延昭給人的感覺。

  果真,不像個孩子。

  江嬤嬤記得宋延昭臨行前吩咐下來的話,便也不瞞她,淡淡道:「老奴自幼便開始學這些東西。做奴才的,自然要比主子更謹慎、更小心。入口的吃食,素日裡接觸的物件,都要一一驗過才堪用。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精了。」

  話畢,謝姝寧笑了起來。

  女童的面上,笑容卻是成人的。

  在水煙朦朧間,像一朵夏花,悄然綻放,芳香四溢。

  她笑著說道:「那嬤嬤,阿蠻跟您學可好?」

  想也不想,江嬤嬤皺眉,截然反對:「這是做奴才該學的,不是小小姐該學的。」

  這是什麼迂腐的思想?

  謝姝寧又是詫異又是無奈,略一想,她忽然動了心思,復問:「既然如此,那讓我身邊的大丫鬟月白學了如何?」

  這些人中,她最信月白。

  江嬤嬤仍舊眉頭緊鎖,好半天才道:「水涼了。」

  謝姝寧無奈,知她是不願繼續說下去了,只得老老實實洗了澡先。等到換上乾淨舒適的衣裳,江嬤嬤取了帕巾來為她拭髮。動作輕柔又迅速,一下又一下,江嬤嬤驀地道:「老奴要先驗一驗她方可。」

  「這是自然!」謝姝寧莞爾。

  次日,月白便戰戰兢兢地被江嬤嬤單獨喊去問了話。

  出來後,月白汗濕衣衫,面色發白,幾乎三魂六魄去了一多半。

  但好在,江嬤嬤說,月白能學。

  謝姝寧高興,月白知道了也高興。高興的同時卻又擔心自個學不好,謝姝寧倒想安慰她,學不精,通個皮毛也是極好的。可被江嬤嬤知道了,便狠訓一頓,告誡月白,既學了便至少也得學個八分去,若不然,倒不如不學。

  月白連連點頭,再不敢提一個愁字。

  如此過了幾日,謝家迎來了一件喜事。

  謝元茂換了官服,面白無鬚,身形頎長挺拔,越發顯得玉樹臨風,清俊如同十八九的少年郎。

  二甲進士,被親點庶吉士,入翰林院,擔起草詔書之職。

  他已經荒廢課業多年,可如今再拾書本,只花短短時間,便照舊順利入仕。便連謝姝寧都不得不承認,自己父親是個極會讀書的人。而他,偏偏又得了皇上喜歡,今後的前途,只怕會同前世一般無二。

  前世,他沒有端王照拂,依舊平步青雲,更不必談如今。

  事情定下,謝家諸人自然都是歡欣鼓舞。

  謝二爺邀了他秉燭夜談,次日長房老太爺又尋了他去親自教授了一堆為官之道。

  眾人皆喜,唯獨玉茗院中,冷冷清清,似乎全不在意。

  謝元茂心中一時歡喜一時苦悶。

  陳氏發覺,沉靜數月的心,便又躁動了起來。

  貴妾,也是妾。

  她等著三老太太的動作,卻一次又一次失望。三老太太說,「不能叫她死得太快,死得太快,但凡是個人,便都會懷疑到你我頭上。」她覺得在理,所以她等,可等來的卻是宋氏的哥哥跟個成日裡冷面的老刁奴!

  她不甘心!

  得不到正室之位,好歹也先得了男人的心。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1:15 PM

第078章 脾氣

  但自從上一次謝元茂被林姨娘領著進了陳氏房中後,謝元茂便沒有再留下過夜。

  陳氏心裡焦躁,卻到底還謹記著三老太太說過的話,安安分分地住在她的海棠院中。但忍了又忍,等了又等,但凡是個人,只怕都忍不住。她發了頓脾氣,將荔枝幾個都罵了一通。

  幾個丫鬟明面上便愈加恭敬小心,可私下裡卻是日漸對陳氏不滿起來。

  原先,她們在玉茗院當差,是極有臉面的事。

  可如今,蝸居在海棠院中,仍在陳氏身邊伺候,身份卻是大不同了。都是丫鬟,卻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她們幾個過去算一等一,而今便只能是三等外。落到這般田地,哪個心中都不好受,偏生還要捱陳氏的氣。

  日復一日,便有人開始懷恨在心。

  很快,炎夏愈盛,天日已是熱得不便出門了。樹上的知了成日裡沒完沒了地嘰喳,吵得人頭疼。玉茗院裡正巧便有兩棵大樹,枝葉茂密,樹冠深綠猶如巨大的傘。裡頭便不知藏了多少知了,趁著屋子裡的人午休時,扯著嗓子鳴叫起來。

  江嬤嬤就讓人將樹上的知了一隻隻都黏走,這才清淨了些。

  可日頭高,天熱得很。這項活計又苦又累,沒一會,汗水便會浸透衣裳。偏樹高,又要仰著頭去看,鹹澀的汗珠子便撲簌沿著眼睫落進眼裡,又疼又辣。玉茗院出手大方,宋氏性子又和善,便還有人搶著做。

  但輪到海棠院,陳氏便惱了。

  宋氏自然不會派人去幫她捉知了,她受不住就只能自己讓荔枝幾個去捉。

  自打住到了海棠院,她身邊的人按照份例,裁了部分。這般一來,堪用的人少,荔枝幾個大丫鬟就連小丫鬟的活也跟著一道被使喚了。

  荔枝心中不滿,但仍同雪梨一道去黏知了。

  但陳氏猶自不痛快,又嫌棄她們動作慢,擾得她不能安睡,頭疼。

  等到荔枝幾個終於滿頭大汗,面色通紅地進了屋子想到喘口氣,她就冷笑著讓她們下去,去日頭底下做針線,不準留在屋子裡。

  雪梨詫異至極,外頭的太陽那般大,她們已被曬了這許久,腦袋暈沉得厲害,這還要繼續曬下去,可不是要她們的命?她遲疑著不肯出去,就被陳氏迎面砸了隻水紅面子的大靠枕,身子往後一倒,差點撞上了牆邊的架子。

  「你們可都是長膽子了,眼瞧著我如今做不得正頭太太,便一個個都不將我放在眼中了是不是?」陳氏譏笑。

  荔枝見狀不好,忙拉了雪梨躬身退了出去。

  兩人搬了小杌子出門,當真在門口的大日頭底下坐定了。

  雪梨額上汗珠子豆大一顆,一動就「啪嗒」落下來,面上的脂粉早早就都糊了。她委屈得要哭,卻又不敢出聲,生怕被裡頭的陳氏給聽見,只得咬著唇無聲地墜淚。荔枝瞧見了便道:「過會咬破了該疼,快鬆了,她聽不見。」

  雪梨搖搖頭,仍不敢。

  「她也是心裡不好受,拿我們撒氣呢。」荔枝壓低了聲音說道,又揀了針插跟一把彩色的絲線握在手中。

  雪梨伸手去接,哭著道:「她不好受,拿我們撒什麼氣,有本事尋玉茗院裡的人去!」

  尖尖的針在日光下泛出寒光,荔枝移開目光,苦笑:「說的輕巧,我聽說六爺這一回,全借了六太太的光呢。」

  雪梨驚訝得連哭也忘了,忙問:「六太太不是商賈之女,能借六爺什麼光?」

  「你不知道,六太太如今到處得臉,不像裡頭的……」話未說完,荔枝突然發現對面的雪梨面上煞白,神色驚慌地盯著她的身後。荔枝的身子跟舌頭便都一塊僵住了,炎炎夏日,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荔枝,你去玉茗院,要些冰來。」

  荔枝聽著身後陳氏的聲音,口舌發麻,重重咬了自個兒舌尖一下,才算是醒過神來,急忙應下了。

  「你素來是個能幹的,去多要些。」陳氏束手立著,臉背著光,顯得神色晦暗不明。

  荔枝知道,自己管不住嘴,闖禍了。

  自打江嬤嬤一行人從延陵來後,謝家三房的內宅便已經改頭換面了。宋氏是正經的當家太太,平素瞧著倒不像是個精通管家之道的。可誰知,她「病」一痊癒,便開始雷厲風行地收拾起了內宅。

  針線房、廚房、庫房的幾位管事媽媽,不問緣由盡數撤換。

  這些婆子都是府裡的老人,各路親戚分佈在府裡的角角落落,是最不該輕易得罪的下人。因而尋常無人會這般做,一個弄不好便失了下頭的人心,得不償失。可就在眾人怨聲載道時,宋氏又提拔了幾位媽媽家中的人上位,且月例銀子均加了不少。

  這般一來,誰還敢置喙。

  不過短短兩個來月,府裡僕婦的心思便都已翻來覆去,不知換了多少回。

  而今,誰不說,宋氏當家是大好事。

  月錢漲了,四季慣例的衣裳料子都好了許多,平日裡能拿到的打賞也翻了番。論起來,做奴才的,還有何不滿?宋氏不缺銀子,她樂意花自己的體己銀子,三老太太也無話可說。

  若宋氏用的是府裡的銀子,她還能指責宋氏不勤儉,可如今,由頭也想不出。

  荔枝清清楚楚地看著這一切改變,心裡明白得很,自己今日去,怕是要不到冰。

  往年入夏,三房本著節儉,也備不下多少冰。便是長房,聽說也是緊著二夫人梁氏跟老太爺夫婦用的。

  今年換了宋氏當家,冰多了些,卻是宋氏用自己的銀子另置的。

  荔枝都知道,陳氏怎麼會不知?

  荔枝頂著艷陽,一路走一路想,自個兒等會回去該如何復命。依照陳氏如今的脾氣,只怕是生吞了她也可能。何況今次,本就是陳氏故意想要刁難她。她欲哭無淚,也不敢哭,只覺得腳下的步子越來越沉重,終是寸步難行。

  好容易到了玉茗院門口,她好聲好氣央守門的婆子道:「媽媽,勞您進去通傳一聲。」

  婆子是認得她的,遂譏笑:「這不是陳姨娘身邊的荔枝姑娘嗎?瞧你這滿頭大汗的,怎成了這幅模樣。」

  荔枝面上掛不住,訕訕笑了笑,索性狠狠心捋下自己腕上的銀鐲子塞給她,道:「媽媽別嫌棄。」

  「嗤,空心的?」婆子嘴角一撇,模樣不屑,卻迅速將鐲子收好,這才道,「你且等一等吧。」

  這一等,便等了近一刻鐘。

  荔枝將將要被曬暈,婆子才垮著臉出來:「進來吧。」

  荔枝長出一口氣,忙閃身往裡走。

  婆子在後頭啐她,「窮酸樣!」

  她也只當沒聽見,到了熟悉的正房,守門的小丫鬟才一掀簾,她便覺得有股子涼意撲面而來。

  進去一瞧,外頭熟悉,裡頭卻是徹底換了面貌,同之前大不一樣了。她不禁躊躇起來,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放。

  而裡頭,謝姝寧正午睡起身。月白服侍著她漱口,一邊道:「來的是陳姨娘身邊的荔枝。」

  謝姝寧輕笑,緩緩道:「怕是來要冰的。」

  月白平時跟著她,剩下的工夫就全耗在了江嬤嬤那,也不知都學了些什麼,但性子倒是變了許多,亦沉穩許多。她蹲下身子,為謝姝寧穿上鞋,有些不贊成地道:「小姐見她做什麼,左不過同我們沒有干係。」

  前幾日謝翊貪玩,出了一身的大汗又進來玩冰,冷熱交加,著了涼。好容易病好了,倒開始喜歡賴著宋氏不放。宋氏便日日去陪著他,今日恰巧也不在。謝姝寧倒三日裡必有兩日半是待在正房的,湊巧便趕上了。

  她收拾妥當,才讓人宣荔枝進來。

  一見人,荔枝傻了眼,半響才回過神來,墩身請安:「奴婢給八小姐請安。」

  謝姝寧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面上的汗珠子,道:「你可是奉命來要冰的?」

  荔枝點頭,心中一片茫然,只覺得天要亡她。

  「月白,將咱們才領的冰先給她。」謝姝寧掩住嘴打個哈欠,「瞧荔枝滿頭大汗的,怕是曬壞了,沏杯茶來。」

  話音落,屋子裡的人。月白不知她想做什麼,又想著江嬤嬤讓她萬事都聽小姐吩咐,便也不吭聲,自下去吩咐人。倒是荔枝,驚訝得連謝恩的話也不會說了。

  等到茶送上來,她才哆嗦著道:「謝八小姐恩典。」

  謝姝寧笑了起來,眼睛彎彎,似月牙,「咦,荔枝,你手上是怎麼了?」

  荔枝聞言忙縮回手,方才不慎露出袖子外的那截小臂上有道狹長駭人的紅痕。陳氏一個不順心,便要拿她們發火,手邊但凡有什麼都會往她們身上招呼。這些痕跡,已經不新鮮了。

  她訥訥地說不出話。

  一會工夫,月白回來,領著人將裝在筐子裡的冰塊給她。

  荔枝眼角紅紅,心中酸澀難忍,告退下去。臨行前,驀地聽到謝姝寧在身後同月白用疑惑地語調道:「月白,你瞧見了嗎?荔枝身上帶著傷呢,也不知是不是被人給打的。你瞧瞧,她身上的衣裳也舊了……也沒首……」

  她漸行漸遠,聲音也越來越輕。

  出了玉茗院的門,荔枝終於啜泣起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1:34 PM

第079章 賣主

  青色的褲管輕輕打著顫,荔枝略顯單薄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謝姝寧歪在榻上,沉思起來。

  天氣炎熱,地上鋪著的青磚都似要被曬得裂開。大門洞開著,謝姝寧探眼望去,只見外頭熱氣蒸騰,火爐一般的天日。月白在一旁為她打扇,笑著問:「小姐要不要再去歇一會?」左右天熱不便出門,又沒有旁的事可做。

  謝姝寧卻搖搖頭,伸手扯她的衣角,「月白,覃娘子上回給我的花樣子,你擱哪了?」

  月白微怔,回憶一番,道:「奴婢收在了箱裡。」

  「你去取來。」謝姝寧縮回手,拍拍自己的臉,嘆口氣,從榻上坐了起來,「手藝到底還得多練練才好。」

  月白打扇的動作不停,聞言笑了起來,為她將鬢邊一縷碎髮繞在耳後,輕聲道:「小姐年紀還小,將來多得是日子可練呢。」

  何況,本是大家小姐,針線活會做便是了,根本不必強求精通不精通。長房會請覃娘子來,為的也不是真要謝家的幾位小姐繡一手好花,做一手好針線。之所以留下覃娘子,原就是為了說出去有個響亮的名聲。

  來日等到諸位小姐說親,提及針線時,便會說師承覃娘子,可不體面。

  思及此,月白又道:「磨粗了手,往後可怎麼好,等天日涼快了,奴婢再陪著小姐玩。」

  謝姝寧絞著前襟上的一粒盤扣,抬起頭看她,眉目如畫,「算了,等覃娘子開課,再說不遲。」說完,她又重新躺了下去,神色懶懶。

  她怕冷又怕熱,一入了伏,人便懨懨的。閒著無事,她便想起過去來。每年三伏天裡,覃娘子都是不開課的。覃娘子性子冷,為人也傲,只說該教的她都已教了,能學多少是旁人的事。所以,跟著覃娘子學習,最講究天份二字。

  若沒有天賦,勢必學不到精髓。

  而謝姝寧,極具天賦。

  可惜了,後來嫁入長平侯府,她日日瑣事纏身,哪裡還有工夫繡花做針線。便連箴兒,都沒穿過幾件她親手做的衣裳。想起來,就不由叫人覺得遺憾。

  她背過身,暗暗嘆口氣。

  一晃眼,外頭熱氣漸消,天邊一片昏黃,時已傍晚。謝姝寧便起來要去尋宋氏,一扭頭,卻見宋氏已經牽著謝翊回來了。

  江嬤嬤為了給宋氏調理身子,早早將每日幾餐的單子都一一列好。等到晚膳時分,便有人提著食盒送了飯菜上來,擺了桌子用飯。謝翊黏著謝姝寧,她吃什麼,他便也要什麼,逗得宋氏直發笑。

  用過了飯,日頭已經徹底落下了山,天光一寸一寸暗沉下來。

  檐下的燈已經被點上,被夏日的夜風一吹就搖搖晃晃地盪悠起來。謝翊嚷著要去外頭納涼,一行人就趁著夜色提著燈籠去了前庭。

  沒一會,夜色裡忽然多了個人影。

  江嬤嬤冷喝:「是誰?」

  「奴婢是荔枝。」昏黃的光線裡,漸漸浮現出清晰的面目來,果然是謝姝寧白日裡才見過的荔枝,「奴婢有話想稟給太太。」

  江嬤嬤沒見過她,一時也想不起這是不是玉茗院的丫鬟,不由微微遲疑。但宋氏是見過她的,皺著眉問道:「你是陳姨娘身邊的大丫鬟?」

  這話一出,江嬤嬤便沉下了臉。陳氏身邊的丫鬟,怎麼會知道她們在這?

  正想著,荔枝忽然重重跪下,磕頭道:「奴婢有要事同太太說。」

  在場的人聽了這話都愣了愣,她又不是玉茗院的丫鬟,同宋氏說哪門子的要事,有要事,自然該稟給陳氏去才是。更何況,這府裡誰不知道,陳氏同宋氏水火不容,陳氏吃了宋氏的心都有,誰知道這一回會不會是她的妖蛾子。

  江嬤嬤立時就要趕人。

  謝姝寧卻悠悠開了口:「你既要說,為何現在見著了人,還不說?」

  「事關重大,還請太太屏退眾人。」荔枝又磕了個頭,聲音急切。她是偷跑出來的,若回去晚了,只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謝姝寧聽了,垂眸暗笑。

  她記得,陳氏身邊的大丫鬟荔枝,她一直都記得。倒不能說荔枝不忠於陳氏,只是她夠聰明,懂得見風使舵為自己謀算。前一世,荔枝是陳氏身邊最得意的丫鬟,後來配了人又回了內宅,便跟在陳氏的女兒謝姝敏身邊。每一回,當她跟謝姝敏對上時,荔枝總是幫她說好話的。

  可荔枝越是幫著說話,刁蠻慣了的謝姝敏自然就更是惱怒,回回都要大鬧。

  謝姝寧扯扯宋氏的衣袖,道:「娘親,我們聽聽她要說什麼吧。」

  荔枝仍伏在地上,頭低低的,貼著地面。

  宋氏應了,讓丁香帶著謝翊先回去,又讓月白帶著謝姝寧走。謝姝寧自然是賴著不肯走,她白日裡才刺激了一番荔枝,估計激得她如此,這會眼見著飛快有了成效,她怎麼會願意走。

  僵持了會,宋氏奈何不得她,只得讓月白先退下,將她留下了。

  聽到聲響,伏在地上的荔枝悄悄抬起點頭,瞧見還有個江嬤嬤在,咽了口唾沫,略帶緊張地道:「陳姨娘的月事,已經兩個月未至。」

  話出口,宋氏眉頭一蹙,謝姝寧則瞪圓了眼睛。

  荔枝又道:「姨娘的月事一直都極準,每個月所差日子至多不超三日,可這一回,卻是已經有足足兩個月未至了。」

  她是陳姨娘身邊的貼身大丫鬟,這些事,她再清楚不過。也斷然不會拿這樣的話,來糊弄宋氏。

  宋氏眉頭緊鎖,聲音不由冷了下來,顯得愈發漠然,「你便要同我說這個?」

  「太太……」荔枝聞言驚訝,不明白宋氏為何似一點也不在意。

  宋氏擺擺手,道:「你回去吧。」

  荔枝啞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起來。

  江嬤嬤斷喝:「還不快走!」

  夜風驟冷,荔枝打個寒顫,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遠。

  庭院裡,江嬤嬤則扭頭對宋氏道:「太太,陳姨娘怕是有孕了。」

  他們都知道,那一日謝元茂同陳氏圓房的事。宋氏沉默下來,謝姝寧則心中百感交集。她本以為,錯開了前世陳氏懷上謝姝敏的時間,一切就都改變,可如今看來,卻似乎依舊難改。

  江嬤嬤當機立斷,「若是真的,便不能讓那個孩子生下來。」

  宋氏搖搖頭:「孩子何其無辜。」

  聽著這話,謝姝寧不由苦惱。

  同時,梅花塢裡,長房老太太正在同大太太王氏說話。

  「算了,現如今到底不比過去,京中的年輕子弟品相俱佳的難得,雲姐兒年紀不小了,該定還是早定下吧。」長房老太太慢吞吞地說著話,端起手邊的茶盞輕啜一口,「你也知道,我素日不管這些個事,但雲姐兒轉眼便要十七,再不定下難道將來要絞了頭髮去做姑子不成?」

  京裡的姑娘,尋常過了十三便開始說親,未及笄便大部分都定下了親事。

  謝雲若這般年紀,已漸老了。

  大太太低眉順眼地為長房老太太捶著腿,聞言有些不自在。話已說得這般直白,她怎麼還會聽不明白。老太太這分明是在說她這個做母親的對長女不上心,失了謝家的面子,遲早要叫人笑話。

  她低著頭,委屈地道:「母親,這些年,我也想方設法為雲姐兒說了好些親事,可你瞧,這孩子的命生來帶煞,我又能有什麼法子。」

  長房老太太皺眉,「胡說八道!便是她命裡帶煞,這偌大的京都莫非還尋不到一個能抗煞的男人?」

  謝雲若下面的幾個姑娘眼瞧著年紀便上來了,前頭擋著個長姐,怎麼說親?這年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凡一個出了差子,剩下的哪裡還能有好。

  大太太聞言愈覺不甘,申辯起來:「雲姐兒是謝家的嫡長孫女,身份擺在檯面上,豈是隨意便能定下的?可世家弟子哪個不金貴,敢沾她的煞氣?玉粒金好生供養著,也消不了她身上的煞,還能有何辦法。」其實若要她說,倒不如真去做了姑子算了,也免得被她瞧見,日日心煩。

  長房老太太的面色就有些難看起來。

  過了會,她才道:「老四媳婦娘家新近出了個武狀元,尚未娶妻。聽說人品相貌都過得去。年紀雖大些,可年長有年長的好處,會疼人。」

  四太太容氏的妹妹可是如今的小淑妃,容氏一族近幾年風水甚佳,雖只是皇商,可如今入仕的年輕後生越來越多,前途不可限量。趁如今,早些拉攏並非壞事,何況只是個難嫁的孫女。

  大太太在謝家待了幾十年,太了解老太太的為人秉性,便問:「那武狀元今年幾歲?」

  「近而立。」長房老太太瞥她一眼,淡淡道。

  謝家人皮相俱佳,幾位年長的姑娘或溫婉,或明艷,各秉秀色,都極可人,便是被大太太厭惡的謝雲若也不例外。

  擱在京中,亦是出挑的容貌。可是她名聲不佳,婚事難成,空有容貌又有何用。

  大太太聽了,倒對年紀不以為然起來,也不問對方為何這般年紀了還未成親,便道:「母親看中了必定是好的,兒媳全聽母親的。」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1:43 PM

第080章 親事

  兩人三言兩語,便定下了這事。

  次日一早,長房老太太就尋了二房的四太太容氏,說著話便提起了這事。但容氏笑得拘謹,似並不滿意。

  長房老太太看出來了,便問:「怎麼,可是有哪裡不妥?」

  容氏欲言又止,當著老太太的面,有些話頗難出口,可不說,又不像話。她斟酌了又斟酌,還是說了:「雲姐兒的名聲,不大像話。」

  「哦?」長房老太太捻著佛珠,神情自若,「那你說說,哪不像話?」

  容氏磕磕絆絆地分辯,「當初大嫂幫著雲姐兒相看的那幾戶人家,最後可不都出事了嗎?」

  長房老太太聽了倒笑起來,目光定定地看著她,突然誇讚起來:「那些個是何等人家,容家又是何等人家?你們家出了小淑妃呢!你早前不也說,普濟寺的戒嗔大師曾言小淑妃貴不可言?想必那貴氣也分給了容氏一族,這般一來,雲姐兒身上那點煞又能算的了什麼?」

  「這話倒是在理。」容氏愛聽好話,明知長房老太太是故意這般誇的,卻仍是聽得通體舒暢。

  兩人又說了些話,也不怎的,容氏就被繞了進去,稀里糊塗地就答應了這事,回去尋人提了。

  且說那武狀元年紀不小,卻一直沒有成親,其實不過就是因為他醜。可饒是這樣,容氏還要嫌棄謝雲若。長房老太太倒是覺得容貌不重要,索性也就不曾同大太太言明此事。可那武狀元是生得極醜,且越老越醜。故而,一聽見有這好事,他當即便動了心思。

  煞氣怕什麼,他是武將,自個兒還帶著煞呢。又聽說謝雲若生得好,將來兩人孩子若是肖母,就妙了。這般想著,這門親事就急急給定下了。

  可誰知,才納了采,還未問名呢,一貫身強力健的武狀元竟然就死了!

  這下子可好,容氏被武狀元的家人追著要討個說法,不依不饒,惹得容氏的頭髮都多白了幾根。

  長房更是一團糟,提出這件事的大老太太更是傻了眼。知道事情後,夜不能寐,翻來覆去間都不忘記嘟噥自家這位孫女的命太硬,剋夫呢。

  原本並不相信煞氣這說法的人,這一回也都全信了。

  京裡傳了個遍,就連謝元茂上朝遇見同僚,也被追問這事。

  可見不止女人嘴碎,男人也無甚差別。

  下了朝,自南城回北城的路上,謝元茂被個人給攔住了。

  謝元茂定睛一看,竟是成國公燕景,不由大吃一驚。

  兩人本無交集,好端端的攔他做什麼?

  其實這會,謝元茂已不受端王禮遇。但他在某些方面,似極有天賦。昔日在延陵宋家,他經商不利,時常虧損,並不擅此道。可他才一入仕,便如魚得水。他理不清內宅之事,卻甚會做人,人緣佳,又有些才華,可算是八面玲瓏。

  京裡的人都說,只看他跟謝二爺的為人處世,便能知道,他們是一母的兄弟。

  他在朝中算吃得開,但是燕景……難道成國公也是個碎嘴的男人?

  謝元茂額上冒汗,忙摒棄了這種念頭。他容貌清俊,一身青色直綴,顯得器宇軒昂。可同燕景立在一處,登時黯然失色。成國公燕景,是滿西越都出了名的美男子。可偏生,他是個武將。聽說,他能以一敵十,槍法如神。這樣的男人,怎麼會是碎嘴婦人似的人?

  謝元茂是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面對宋延昭的時候都只有挨打的份,更不必說遇到燕景這樣的人。

  因而,同燕景站在一塊,他頗為尷尬不適。

  可燕景邀他去喝茶,他又怎好拒絕。

  朱雀大道上人來人往,第二日就傳遍了謝元茂同成國公交好的話。早先,眾人都以為謝元茂攀上端王這條線是走運,所以很快端王便沒了提拔他的意思。可誰也不曾想到,轉眼間,謝元茂又靠上了成國公這棵大樹,真真是羨煞旁人。

  這事,謝姝寧卻不知情。

  她身處閨閣,年紀幼小,根本沒有料到前世根本就沒有多少交集的人,這一世竟會成了「友人」。

  她也無力分心去想外頭的事,單個陳氏的肚子就足夠她煩惱的了。她心底裡覺得江嬤嬤說得是,陳氏若真有孕,斷不能留著她的肚子不管。可另一邊卻又覺得母親說得在理,不論如何,孩子總是無辜的。

  私下裡,她讓月白拿著銀子去悄悄見過荔枝。

  荔枝身上的傷越來越顯眼,可見她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故而荔枝在說起陳氏時,總是咬牙切齒。事情並沒有變化,陳氏的月事依舊沒有來。可她,卻一直都沒有想過請大夫,這未免有些古怪。

  然而沒等她想出所以然,陳氏自己就將答案送到了她面前。

  夜裡下了場大雨,直至啟明星高懸,才漸漸停了。晨起時,空氣裡便猶自帶著濕漉漉的水汽,涼爽了許多。

  謝姝寧一大早便來宋氏這準備一道用早膳,才坐下沒一會,便聽到有人稟報陳氏來請安。

  她忍不住嗤笑出聲。

  早不來晚不來,這麼久都沒想過要請安,這會倒巴巴地來了。

  桂媽媽則當即就要出去將人給打發了,卻不妨宋氏要見她。宋氏吃著茶,面無表情地道:「不過一個妾,貴妾也是玩意兒,她要給我磕頭,我為何要攔著?」

  妻不同妾鬥,主動去鬥,就失了自己的身份。

  眼下這局面,並不是她跟陳氏的矛盾,而是她跟謝元茂的死結。

  夫妻不和,犯不上讓自己降格。

  江嬤嬤贊成這話,卻要在外頭晾一晾陳氏。桂媽媽就先行下去,笑著同陳氏說太太還未起身。

  陳氏自然只能等著,一直等到宋氏母女用了飯,才能進去。等了許久,她倒仍是一副恭敬謙和的模樣。下跪磕頭,動作有條不紊,似做了千百遍一樣熟悉。可謝姝寧卻發現,陳氏的背脊繃得緊緊的,昭示著身體的主人心中的不甘願,不平。

  她起身,身子驀地一晃,差點倒了下去。

  江嬤嬤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將她拖了回來,站定。「陳姨娘仔細些。」

  陳氏柔弱地笑著,連連道謝。

  江嬤嬤這才鬆了手,在陳氏腕上留下一圈紅痕,趁著陳氏下意識吸氣忍痛時冷面道:「老奴手粗,力道大,姨娘莫要見怪。」

  「哪裡,原是我不小心,還得多謝嬤嬤。」陳氏和婉笑著。

  宋氏端著汝窯白瓷的茶盞,在手中輕輕搖晃,任由裡頭的浮葉慢悠悠地晃動,散發出徐徐香氣,她並不正眼瞧陳氏,只低頭呷了一口茶水,而後道:「無事就退下吧。」

  有些話,她說得輕巧,但這會便要讓她留著陳氏說話當個沒事人一樣,她可沒這肚量!

  陳氏卻似有些為難,吞吞吐吐地道:「婢妾的母親來了信,過幾日想見一見婢妾。」

  ——來了!

  謝姝寧聞言,眼皮一跳。

  宋氏卻擱下了茶盞,笑了起來:「你母親?那她是以你母親的身份來瞧你的,還是以老太太娘家親戚的身份來探望老太太的?」

  「……」

  妾的親戚算不得親戚,可偏生陳氏的家裡人,也是三老太太的家裡人。陳家人這一回丟了大臉。誰家嫡出的表妹竟上趕著做了表哥的妾,饒是帶個貴字,也著實算丟份子。如今仗著三老太太還在,陳家人厚著臉皮方還能走動走動,若不然,那是連角門也進不得的。

  陳氏不可能不知道這個,卻仍道:「婢妾的母親,自然是瞧婢妾的。」

  這話說得倒像是要故意惹人生氣。

  謝姝寧眉頭一皺,卻見宋氏臉色一變。抬頭去看,只見謝元茂不知何時立在了門口。

  算算日子,他今日倒是休沐。

  陳氏多日不曾見他,這會見了,忙上前問安,謝元茂卻並不搭理她,只擺擺手示意她退下,隨即又讓江嬤嬤幾個帶著謝姝寧一道下去。宋氏見他一進門就發號施令,頗為不高興,「你這是做什麼?」

  「阿蠻先下去玩,晚些再來。」謝元茂不接她的話,只讓謝姝寧離開。

  模樣古怪,江嬤嬤更不願意帶著謝姝寧離開。

  宋氏卻想了想道:「乳娘先帶著阿蠻下去吧。」

  等人一走,謝元茂便急切地道:「燕家想要同我們家結親。」

  宋氏大驚,又疑惑。

  「燕家?成國公燕家?」宋氏回憶著那日長房賞花會上見過的燕家人,似乎的的確確便只有成國公一門。燕姓在京都非常見姓氏,稀少得緊。可結親?同誰?阿蠻跟翊兒都還這般年幼……

  謝元茂睡了一夜,憶起燕景的話,仍激動難安,「自然是成國公府。」

  宋氏蹙眉,「你說清楚些。」

  「成國公只有兩個兒子,他自然是看中了阿蠻!」謝元茂坐下,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宋氏的眉頭則皺得越緊,試探著問:「是世子爺?」

  謝元茂聞言笑了起來,忙搖搖頭道:「當然不是。世子爺早已同英國公府的小姐指腹為婚,哪裡輪的上阿蠻。且世子爺也斷不可能娶我的女兒。這一回,成國公是想為他的次子燕霖提親。」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2:16 PM

第081章 結交

  宋氏抬眸看他,猶自不信,「這話可是成國公親口說的?」

  謝元茂笑得一臉得意,點頭道:「焉能有假?若是未聽到他親口說,我怎敢同你提。」

  聽他這般說,宋氏倒真信了幾分。

  畢竟兩人是多年的夫妻,謝元茂的秉性她多少知道些,他並不是會扯謊的人。何況這樣的大事,他扯謊做什麼。宋氏想著,心裡疑惑卻更盛。

  謝姝寧今年才不過五歲,眉眼未長開,性子也未定,能瞧出什麼來?

  成國公府又是那樣的人家,怎會看上他們?論身份門第,兩家差了可不是一星半點。

  想到這,宋氏不禁有些隱隱頭疼。

  其中定然有什麼地方被缺漏了。

  更何況……

  宋氏笑不出,嘴緊緊抿成一條線,良久才在謝元茂滿面的笑容下擠出一句話來,「我記得,成國公的次子比阿蠻年幼?」兩個孩子的年紀都還這般小,成國公緣何會提出這樣親事來?

  她想不明白。

  「……是更小些。」謝元茂倒不甚在意這事,依舊笑著道,「成國公的次子生於秋日,比阿蠻略小兩月。只是都是一年的人,並沒有什麼干係。平素,那些個人家不都還說,女大三抱金磚?可見為妻的年紀長些,也是有好處的。」

  他一說起,竟有些滔滔不絕起來。

  宋氏就不大高興,道:「那依你的意思,這是好事?」

  她雖然才在京裡住了半年光景,可去了一回端王府的春宴,又在二太太的賞花會上同小萬氏打了幾圈馬吊,她哪裡還會不知道成國公府的事。小萬氏身為嫡女,卻嫁給姐夫做了繼室,這便已經夠叫人覺得古怪的了。

  燕家的門第又那般高,暫且不提別的,她也不放心讓謝姝寧嫁去那樣的人家。

  門當戶對,才是最要緊的。

  她自己已經嘗到了門不當戶不對的苦頭,怎能讓心肝肉一樣的女兒再去嘗一次?

  可謝元茂是個男人,宋氏擔心的事,他並沒有放在心上,反倒是壓低了聲音直言道:「這怎不是好事?多少人想要巴結成國公卻都尋不到門路,如今他親自尋上門來,這難道不算好事?」說著,他又道,「且燕霖不是長子,將來也不會襲爵。若阿蠻及笄了真嫁過去,也不是長媳,不必當家受累,日日操持瑣事,有何不好?」

  「成國公連阿蠻的面也不曾見過,他因何提出這事?」宋氏道。

  謝元茂從激動中清醒過來,微微一怔,卻道:「成國公乃是個性情中人,何況,其夫人可是見過阿蠻的。必定是燕夫人那日瞧見了阿蠻歡喜得厲害,所以回去便同成國公提起了。」

  小萬氏來謝家參加賞花會的事,眾人皆知。

  可宋氏不覺得這話是理由,她在心中默默估算著,成國公一共只得兩個兒子,長子燕淮,次子燕霖,分別由大小萬氏所出。長子同英國公府的嫡出小姐定了親,次子燕霖卻要同個翰林學士的女兒說親?這未免也太有失偏頗,說不過去了!

  於是她便定定望向謝元茂,蹙眉道:「這事還得再看一看。」

  謝元茂聞言亦皺起了眉頭,想要再說,卻見宋氏面色沉沉,想著兩人心結未解,早不如過去親近,若再說下去,恐要惹了宋氏不悅,就訕訕住了嘴。眉宇間多了分不自在。

  「你不過一個小小的翰林學士,他瞧上了你什麼,要同你做兒女親家?」宋氏倒沒有不自在,滿心掛在了這事上,「雖不是世子爺,可這滿京都怕多的是人家想要嫁女入國公府,他為何不等兒子年紀長了再好好挑揀?」

  她說了長長的一句話,可被謝元茂聽進耳朵裡,就只剩下了開頭半句。

  ——你不過一個小小的翰林學士。

  他登時就暗暗不快起來。

  翰林學士怎了?多少宰相出自翰林院?平步青雲,候的不過是個機會。

  可他不敢同宋氏爭執這個,只得假意咳嗽一聲,道:「他這般做,必定有他的考量。許是瞧我來日我仕途大好,故想早早結交也保不齊。」

  宋氏斜睨他一眼,敷衍地笑了一笑,不再言語。

  這個男人,並非在考慮女兒的親事,他所在乎的不過是成國公竟想要同他做親家。

  事情沒有談攏,只能暫且擱下。

  謝元茂四下裡一張望,想起方才見到了陳氏,不由下意識問道:「陳姨娘來做什麼?」

  他喊姨娘倒喊得極順口,似全忘了,陳氏昔日也曾捧著他的牌位入門……

  宋氏多看了他一眼,心中苦澀,這男人,分明只愛他自己。

  「請安而已。」宋氏淡漠地道。

  因了她這語氣,一時冷了場。謝元茂沒了話可說,只得先行離開。

  另一邊被趕走的謝姝寧卻急得團團轉,不知父母究竟都在說些什麼話。好容易聽說謝元茂已走,她慌忙去見宋氏,口中問道:「娘親,爹爹來同你說什麼?」

  宋氏見她如此焦急,誤以為她這是擔心兩人爭吵,就道:「說些閒話罷了。」

  可謝姝寧哪裡肯信。但要問,卻又沒有絲毫頭緒。

  正憂心著,月白進來喚她,說是覃娘子今日心情頗佳,臨時要授課,讓諸位得空的小姐自去。謝姝寧有心不去,卻被宋氏給硬是送去了。

  她憂心忡忡地到了長房,一進門,就被六堂姐謝芷若給攔住了去路。

  謝芷若穿了身簇新紗衣,擋在她面前轉悠了一圈方道:「我這身衣裳可好看?」

  府裡老老少少都知道,宋氏不缺銀子,謝姝寧這個小的也從來不缺。身上穿的用的都是一等時興之物,常常叫瞧見了的人艷羨不已。而這群艷羨的人裡,尤以謝芷若最甚。

  她只比謝姝寧大兩歲,生得也好,平日裡雖說父母不在身邊,可得老太太歡心,所以養成了驕矜的性子。

  但謝姝寧一來,眾人便將那些過去用來誇讚她的話,一骨碌都用到了謝姝寧身上。輕易不誇人的覃娘子也誇謝姝寧心思玲瓏,極具天賦。便是長房老太太,似乎也對自己的這位小堂妹另眼相看,她怎能不嫉妒?

  她身邊的媽媽前些時候還告訴她,老太太動過要心思要將她送到揚州母親身邊去,再將謝姝寧接到梅花塢裡。

  她年紀小,不知道裡頭的彎彎道道哪裡是說的這般輕巧,聽完就恨上了謝姝寧。

  今日見了她,自是不依不饒起來,見謝姝寧不立即接話便又道:「你是鄉下來的,怕是看不懂吧。」

  她不知道延陵在何處,便說是鄉下,以彰顯自己比謝姝寧更尊貴些。

  謝姝寧聽了則發笑,道:「六姐,你這衣裳料子不大好。」

  謝芷若勃然:「你胡說!」

  話音未落,她已伸手出來重重推了謝姝寧一把。好在月白眼疾手快,將謝姝寧給抱住了。恰逢這時,長房幾位年長些的小姐魚貫而入,一眼便瞧見鬧開了。謝芷若被她的乳娘摟住,又是哄又是勸,卻絲毫不見效。

  方進門來的謝四娘心直口快,立刻衝過去斥邊上的丫鬟婆子:「你們都是死人不成,還愣著做什麼!」

  眾人這才動了起來,拉人的拉人,收拾東西的收拾東西。

  謝芷若似乎有些怕謝四娘,見她開了口,就開始不做聲。

  可謝四娘顯然沒有就此放過她的意思,又點著她的額擺出姐姐的款斥她:「我竟不知,你這般厲害,還敢動手打人了。」

  謝芷若往後退一步,仰頭看看她,咬著唇眼神氣憤,卻到底不敢吭聲,又扭頭去瞪謝姝寧。

  謝姝寧懶得繼續理會這惱人的小丫頭,木著一張臉就要繼續往裡走。可才抬腳,她便聽到身後有人驚慌又微弱的聲音響起,「這、這是三房的八妹妹?」

  謝家這一輩,有八位姑娘。

  其中屬六娘謝芷若、七娘謝菡若,還有行八的謝姝寧年紀小些。剩下的幾位皆已是少女模樣,而七娘菡若是二房四太太容氏所出,自出娘胎便有弱症,連多走幾步路都要大喘氣,四太太哪裡捨得讓她動針線。所以不用想,眼前的謝姝寧是誰,就已明了。

  謝姝寧停下腳步,轉身望向對面的人。

  她的大堂姐元娘面色蒼白,眼睛瞪得老大,一臉害怕地盯著她。

  月白墩身衝著她行禮,回道:「回小姐話,這位正是八小姐。」

  「怎、怎麼會?」元娘錯愕地連連後退,搖著頭,神態失常。

  謝四娘不由皺眉,去扶她:「大姐你怎麼一副白日見鬼的模樣?」

  然而在場的人中,除元娘之外,便只有謝姝寧知道,元娘這會見了自己,的確同白日見了鬼沒有區別。因為二夫人辦賞花會的那一日,她顯然撞見了了不得的事。可當時,元娘以為她是別家隨母同來的姑娘,這會知道自個兒一直都想錯了,她怎會不害怕!

  她甚至不敢肯定,謝姝寧是否已經將那日的事情給說了出去!

  她倉惶得連話都說不出之際,卻突然聽見謝姝寧疑惑地向身旁的月白問道:「月白,這是哪位姐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2:21 PM

第082章 荒謬

  元娘的心,在聽到這句話時,驀地落回了原處。

  原來,自己的這位小堂妹根本已經不記得了她了。

  可吊著的心才落下,陡然間卻又立刻提了起來。她慌張地望向月白,她可沒忘,那日陪在邊上的也正是這丫頭。小孩子忘性大,不記得倒還有可能,可月白這麼大個人,才隔了月餘,只怕是還記得牢牢的呢!

  就在這時,月白面上也露出了個疑惑的神情,悄悄用懇切的神情望向了謝四娘身邊的丫鬟。

  謝四娘的丫鬟遂接了話:「八小姐不知道,這位是大爺家的大小姐,是您的大堂姐呢。」前幾回覃娘子授課,元娘是一回也沒來過,她同謝姝寧從來未碰過面,不認識才是常理。

  然說起元娘時,這丫鬟的口吻卻頗帶了些不以為然。

  元娘不得大太太喜歡,人盡皆知。

  她雖身為嫡長孫女,府裡的人卻並不怎麼將她放在眼裡。

  可元娘不在乎,她盯著眼前的這一幕,只覺得自己一顆心「怦怦」直跳——八堂妹主僕二人竟都不記得她了!她既覺得驚喜,又有些不敢置信。直到覃娘子姍姍來遲,眾人依次按照長幼入了座,她依舊惶惶。

  一個時辰裡,覃娘子說了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耳朵裡。

  謝姝寧的座位離她所在的地方最遠,又在她後頭,她就時不時想要扭頭去看。

  可這像什麼樣子!

  她只好死死忍住,坐立難安。

  倒是謝姝寧,老神在在地盯著她的背影看。

  少女的身段已經日漸有了玲瓏的痕跡,可是本該挺直的背脊卻有些彎著,似早就習慣如此。謝姝寧瞧著,有些想不起前世元娘的模樣。似乎同如今一般無二,又似乎更加憔悴乾瘦些。

  元娘的親事始終不曾順利。

  不過謝姝寧卻不記得,元娘自武狀元之後是否還繼續說過人家。

  前世她被長房老太太接到梅花塢時,元娘已經絞了頭髮真的去做姑子了。彼時,元娘也才不過十九歲,真要嫁,哪裡會嫁不出去。不挑人家門第,多的是人想要攀謝家的親。可元娘,最終不過是青燈古佛,聊伴一生。

  她認識立夏,是在元娘去庵堂裡出家之後的事。

  立夏是她的二伯父謝二爺身邊的小廝,聽說才七八歲上下就跟在謝二爺身邊。

  她的二伯父,在眾人眼中,可一直都是個為人極善的人。他收留了多名孤兒,養著,教著,留在書房端茶送水,跑腿做小廝。等到年紀大些,不適合待在內院,就給一筆銀錢放出去,讓他們另謀生路。從來,沒有例外。

  可唯獨立夏不一樣。

  謝姝寧認識他時,他已經近十七了。

  謝家不是善堂,可每每謝姝寧看到她的二伯父一個個往府裡領孩子,就不由覺得,這分明就是善堂。而立夏,則是那群孩子的頭。同她上回見到的立夏不同,十七歲的立夏已是個極陰沉的人。他不笑,那張永遠陰沉的面孔,就好似一張面具,牢牢地貼在他臉上。

  思及此,謝姝寧輕輕打個寒顫,收了落在元娘身上的視線。

  她想不通,記憶中最是軟弱膽小不過的大堂姐,怎會同立夏有關。

  手中的針線似灼灼燒了起來,她暗自嘆口氣,埋頭研習起來。荒廢太久,如今再從頭學起,倒也好重新穩固下。

  覃娘子走過來察看,一見她捏針的動作就愣住了,下意識悄悄地在用自己的手指比劃了下動作。一模一樣,同她自己捏針的方式一模一樣!驀然望去,簡直同她的如出一轍。

  她不禁仔仔細細多看了謝姝寧一會。

  女童低著頭,背脊挺直,下針精準。

  才這般年紀的孩子,竟已有這般水準!覃娘子不由有種遇到藏寶的感覺,心情登時澎湃起來。初見謝家幾位姑娘時,她就發覺三房的小丫頭極聰明,可今日方知,其何止聰明,分明就是天才!

  她身為箇中高手,自然一看落針手法便知。

  初學者,能有這般老練的模樣,若非苦練多年,便只能是天賦異稟的人才。

  她看著謝姝寧,不禁微笑起來。

  這一笑,又叫謝芷若給瞧見了,氣惱得扎破了自己的指尖,疼得大哭起來。

  謝姝寧權當沒有聽見,眼觀鼻鼻觀心地繡自己的花。

  自此,謝芷若便在心裡愈發恨上了謝姝寧。本就狹隘浮躁的心,再也無法將謝姝寧當做妹妹看待。可她漸漸便發現,她越是在明面上想要讓謝姝寧吃虧,最後吃虧的人反倒是都是她自己。自討苦吃了幾次,她總算學會了使陰招。

  可孩子的伎倆,謝姝寧根本不放在眼裡,氣得謝芷若好些天都不願意出門。

  沒過多久,謝姝寧已相當得覃娘子喜歡,謝芷若則幾乎放棄了繼續學女紅一事。長房老太太不想慣著她,可她不停撒嬌,惹得老太太沒了法子,又想著她年紀尚小,往後再學也是一樣的,且不急在一時,就允了。

  ……

  卻說陳氏,自上回玉茗院請安後,便沒了動靜。

  謝姝寧雖讓月白三五不時地就去尋荔枝打聽一番,也沒打聽出什麼堪用的消息,倒是荔枝哭著求了月白好幾回,央著好妹妹想法子幫她在玉茗院的主子跟前說幾句好話。月白見不得人哭,支支吾吾地敷衍了幾句,回來就將這事告訴了江嬤嬤。

  江嬤嬤則冷笑,說荔枝既能賣主求榮一回,來日換了主子照樣也能繼續賣第二回,這樣的人,留著只能成毒瘤。

  這話,謝姝寧再贊同不過。

  可事情倒古怪地平靜了下來。

  這一日,宋氏去了端王府見白側妃,沒帶上謝姝寧。

  過了個把時辰,便有端王府的人快馬加鞭從南城往北城石井衚衕謝家送了封信。

  信是小郡主紀桐櫻寫來的,收信的人自然是謝姝寧。端王府的人將信送到,便先留在門房上吃茶,說:「臨行前得了郡主的吩咐,晚些還要再帶著信回去,若不然,就要挨鞭子。還請八小姐早先寫了回信。」

  謝姝寧:「……」

  她是真怕那小魔星,苦哈哈地去裡頭拆了信,取出信紙來看。

  紀桐櫻比她大一歲,平日裡又不學無術,字倒是認識,可哪裡會寫,所以當初她說要來參加賞花會時寫的信,是由人代筆的。可今日,謝姝寧一打開信紙就懵了。

  上頭畫了隻碩大的王八,龜殼上還墨汁淋漓地寫著句話:謝八,你不來同我玩,就是王八。

  字寫得歪歪扭扭,勉勉強強能叫人認出來。謝姝寧看了遍,將信紙往炕几上一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揉著肚子笑了好一會,她才讓月白準備了筆墨,自個兒親自提筆工工整整地寫了封短短的信回去。字不必太好,力求像個聰敏的孩童所寫,字詞亦用了最簡單常見的。須臾,寫完了信,晾乾了上頭墨字,就裝封讓端王府那倒楣的下人帶著信回去了。

  等到傍晚時分,宋氏才踏著將黑的天色回來。

  她前腳進門,謝元茂後腳才回來了。

  一入內,謝元茂便迫不及待地來見宋氏,笑著道:「今日遇見成國公,他又提起阿蠻的親事,我思來想去,這著實算不得壞事……」

  「什麼?」宋氏聞言驚愕,急急出口打斷了他的話,「你該不是已然答應他了吧?」

  謝元茂想著今日燕景說的那些話,將他誇了又誇,又說既是他的女兒,定然是好的,現如今不早早定下,將來哪裡還輪得到國公府。

  這話雖誇張了些,但謝元茂聽了,自是覺得臉上有光。

  一高興,他就將事情給應下了。

  能同燕家做親戚,他打從心眼裡覺得不錯。

  這會話未說完,便被宋氏給打斷,他不由有些不痛快,悶聲道:「答應了。」

  話音還裊裊未絕,宋氏忽然當著他的面摔了隻汝窯茶盅,怒道:「阿蠻莫非只是你一人的女兒不成,為何不問過我先?」

  「我早先可已經問過你了。」謝元茂自覺有些理虧,態度卻未放軟。

  宋氏冷笑:「我可曾答應下來?」

  她自然是不曾答應的。

  謝元茂沒料到她會如此惱怒,訕訕道:「如今的燕夫人是燕二公子的生母,來日阿蠻嫁過去,有個親婆婆在,總比世子夫人過得輕鬆些,也能有人照拂。況且,能同燕家結親,本是我們高攀了。」

  宋氏聽完,面上連冷笑也沒了,只餘下面無表情,「我今日特地去見了白側妃,同她商量這事,你可知,她如何說?」

  「你去見了白側妃?」謝元茂怔住。

  宋氏不理他,繼續道:「白側妃說,近日皇上十分看重你,時常私下召見你,甚至只因你一句話便能左右皇上的看法……」

  「荒謬!」謝元茂忙截了她的話頭,「這種話,也是好胡亂說的?」

  宋氏卻只是定定看著他,「是也不是?」

  謝元茂沉默,良久才道:「皇上自覺同我投緣。」

  這便是了。

  宋氏道:「這樁親事,我不贊成!」

  話音落,外頭忽然有人叩門稟報,「太太,海棠院那邊出事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2:25 PM

第083章 頑強

  聽到海棠院,宋氏不禁蹙眉,揚聲問:「出了何事?」

  「陳姨娘腹中難忍,這會已是暈死過去了。」外頭是江嬤嬤,聲音平靜如常。

  可這如常聽到謝元茂耳中卻了不得了,他也顧不得自己這會正在同宋氏說謝姝寧的親事,扭頭就往外頭走,開了門皺眉問江嬤嬤:「怎會突然腹痛?」

  江嬤嬤看著他,並不十分恭敬,緩緩道:「這話,六爺得親自去問陳姨娘才是。」

  這些日子,謝元茂滿心都落在了同成國公燕景結交的事上,早出晚歸,夜裡多半就睡在書房中。偶爾來玉茗院,知道宋氏不高興,他也只睡在東稍間,卻從未踏入過海棠院的地界。連陳氏的面,也不過就是那日清晨來尋宋氏時,撞見了一回,並未說話。

  謝元茂聽了江嬤嬤的話,就有些憋悶,不做聲了。靜了會,他遂回頭去看宋氏。

  兩人對視著,宋氏忽然笑了起來,「六爺瞧我做什麼,她病了,難道還要我去探望她不成?」

  妾病了,就要做主母的親自屈尊去探望,哪有這樣的道理。何況宋氏早早同他言明,不願放她走,就休想讓她做什麼賢惠人。

  謝元茂可沒忘記這話,但他心裡仍隱隱期盼著宋氏能變回原來的模樣。可這會聽到宋氏這樣說,他也只好沉默了。隨即,宋氏便吩咐江嬤嬤:「杭太醫年紀大了,自個兒也病倒了,正在靜養。這會天也要黑了,嬤嬤派人去外頭請個大夫回來吧。」

  江嬤嬤應了,匆匆退了下去。

  謝元茂看著她,能幫著請大夫總是好的。

  「六爺若是擔心,大可以親自去瞧一瞧。指不定六爺一去,陳姨娘的病症就全好了。」宋氏笑語晏晏,「阿蠻的事,我不答應,六爺自個兒看著辦。」

  謝元茂聽了前一句,知道她並不是真的願意自己去見陳氏,本沒有打算,可再聽了後一句,便有些忍不住了。

  他應都已經應下了,這會還能怎麼辦?

  一時衝動,他可是連成國公給的信物都收下了。

  他摘下腰間一塊玉佩,擱到桌上,道:「信物都已收了,事情已成定局……」聲音漸輕,到底是他頭腦發熱,理虧得很。

  宋氏掃一眼那塊玉,玉色通透,是上好的東西。可單憑這麼一塊東西,就想要她應下這門親事,沒門,她便斂了面上笑意道:「六爺未免也太兒戲了些!」

  謝元茂聽她說自己兒戲,不由跳腳,「我兒戲?你才是胡鬧!我才應了成國公,你如今便要叫我翻臉不認人,將約定給毀了。今後我還如何在仕途上走下去?」

  不能得罪的人太多,成國公燕景自然更是首當其衝。

  他雖心中也隱約覺得這事古怪,可對方既已提了,他想也不想便回絕,豈不是要得罪人?

  「阿蠻也是我的女兒,難道我不心疼她?成國公府人口簡單,燕夫人又是個性子和善的,哪不好?要你這般不願?」說著,謝元茂的聲音低了下來,成了嘟噥,「那可是成國公的兒子……」

  娶媳娶低,嫁女則勢必是要高嫁的。

  照他看,這門親事極好。就算等到謝姝寧長大成人,也難說下這樣的親事,何況如今早早定下,對他的仕途也極有裨益,何樂而不為?西越重武輕文,雖是安平年月,卻依舊如此。他一個小小文官,自然捨不得放棄背靠成國公這棵大樹的機會。

  宋氏氣得心口發疼,見自己怕是說不通他,這事也萬沒有可能叫白側妃幫忙,便道:「好好,你不論如何都覺得好,那便好。可我將話擱在這,若來日阿蠻長大了,不願這門親事,你斷不能逼她。」

  不過口頭約定,就算有信物又如何。風水輪流轉,誰知道十年後成國公府是否還有今日輝煌。

  謝元茂不願繼續糾纏這事,忙連連點頭,「自然自然。」

  皇帝近日迷上了丹藥道術,日漸昏聵,卻獨獨喜歡同他說話。他有些自滿起來,就開始不大喜歡聽宋氏說話了。

  話畢,外頭忽然響了個雷。

  不一會,劈哩啪啦,豆大的雨珠就爭先恐後地落了下來。

  宋氏不肯留他,謝元茂無法,只得讓人撐了傘送自己回去。行至半路,卻想起陳姨娘來,記起那日他醒來睜開眼時,聽陳姨娘說的那些個話,心裡不由隱隱愧疚。左右現下無事,就轉道去了海棠院。

  一進門,就瞧見才打了花骨朵的西府海棠迎風峭立,被突然而至的大雨給打得歪了腰肢。

  胭脂似的花蕾,點點墜在地上,漸漸被雨水打碎。還未濃郁的靡艷香氣,伴隨著雨聲四溢開來。

  他抬腳,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往陳氏所在的屋子走去。

  還未到門口,就聽到裡頭的呼痛聲一聲賽過一聲,連「嘩嘩」的大雨都掩蓋不了,聽得人心驚不已。

  雪梨滿面驚慌地侯在門口,翹首以盼等大夫來,卻不妨來的卻是謝元茂,急忙墩身行禮,又打起竹簾衝裡頭喊:「姨娘,六爺來了。」

  隨著話音,謝元茂走進了裡頭。

  陳氏躺在上,痛得滿頭冷汗,耳中聽到雪梨的聲音,先是一喜,隨即這點子歡喜就被疼痛給淹沒了。

  她是真的疼,疼得要命!

  原本,她是想要在玉茗院裡故意激怒宋氏,隨即發作,到時便說自己是因宋氏而動的胎氣。她也早早算好,那天正是謝元茂休沐的日子,他前一日夜裡又是睡在玉茗院的,只要事情一出,到時宋氏同謝元茂的關係必定愈僵。

  可她沒料到,謝元茂會突然一早就來尋宋氏,又連看也不看她一眼,亂了她的計劃。

  但這也無妨,回了海棠院,她依舊可以繼續這場戲。

  然而卻被荔枝給勸住了。

  荔枝是她的貼身大丫鬟,跟在她身邊已經有許多年,比起雪梨幾個都更聰明更有膽色。她想了想,便聽取了荔枝的話。

  畢竟那會,也不知謝元茂兩人說了些什麼要緊事,若他不來探她,豈非都要白費?況且她身上的胎尚不足三月,正是不穩之時,還要謹慎些為好。她信了荔枝的話,又等了幾天,特地擇了今日。

  恰逢杭太醫自個生病,謝元茂又在同宋氏爭執。

  只要再讓人去阻一阻去外頭請大夫的人,這事就妥了,但憑誰都會覺得這是宋氏故意不給她請大夫來瞧。

  她開始裝腹痛。

  可是只一會,這假裝的疼就成了真的疼,連褲子上都見了點紅。

  這下子可糟了,幾個丫鬟慌得手足無措,她自己也疼得亂了手腳。

  玉茗院那邊的確使人去請了大夫,可這大夫到底何時來她徹底沒了把握。

  這會聽到謝元茂來了,她多想裝裝可憐,弄副梨花帶雨的怯弱模樣給他瞧。但她早已疼得面色煞白,汗如雨下,濕髮粘在臉頰上,狼狽不堪。連謝元茂詢問雪梨的話,都快要聽不分明。

  她咬著牙,突然想起已經好一會不曾聽到荔枝的聲響。

  正要罵,便聽到外頭說大夫來了,她長舒一口氣,又開始害怕起來,若這次失了孩子,三老太太該要她的命了。

  殊不知,三老太太自己也愁得焦頭爛額,哪裡顧得上她。

  陳家對陳氏倒沒幾分感情,可對謝家的銀子卻極有。知道陳氏突然成了貴妾,做不成正頭太太了,一個個便都跟吃了藥似的,鬧起了三老太太。三老太太湊了筆銀子過去堵了他們的嘴,沒幾日,卻又出了事。她那討了銀子要去捐官的侄子同人尋釁鬥毆,打死了人,自個兒入了大獄。這就又需要老大一筆錢才能保住命。

  陳家沒錢,就找三老太太要。

  氣得三老太太不知摔了多少次東西,真當她是搖錢樹不成!

  她氣過了,又惱陳氏無用。

  但陳氏哪裡知道她的心思,權當她是說好的要蟄伏,要靜候時機,反倒是對她瞧不上眼,暗地裡罵了幾聲老妖婆。

  好在她一擊即中,得了個孩子。

  陳氏得意於此,卻不想這一回怕是要保不住了。聽到大夫說危險,她是真的大哭起來,怕得厲害。

  謝元茂慣常心軟,倒憐惜起來,上前去勸慰她。

  直到夜半,吃了藥的陳氏才漸漸止住了腹痛,也沒有繼續見紅了。

  連大夫都說,這是運氣。

  陳氏卻覺得自己肚子裡的孩子必定是個了不得的,這樣都沒事,來日定是個小子,能讓她母憑子貴。

  大夫又說,她會差點落胎,乃是因為她吃了性寒之物。

  陳氏駭沒了半條命,她今日胃口不佳,只用了一碗荔枝親手煮的粥。

  眾人這才想起來,要尋荔枝。屋子裡沒有人,大晚上的,早早落了鑰,她也不可能跑到外頭去。謝元茂怒了,便讓人四處去找,終於在個犄角旮旯裡找到了人。

  荔枝跪在那哭,求陳氏饒她一命。

  陳氏哪裡肯,看著荔枝的眼神便恍若望著殺父仇人,可這會當著謝元茂的面,她計上心來,拚命地想要示意荔枝嫁禍給宋氏。可荔枝怕得半死,只知道求饒哭泣。

  更何況,這事本就同宋氏沒有一絲干係。

  只宋氏心善,謝姝寧卻自認是個惡人。

  她悄悄點撥了荔枝幾句,荔枝便起了心思……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2:30 PM

第084章 主意

  世上最險惡的東西,本就是人心。

  她記恨了陳氏一輩子,死過一次,仍消不掉的恨意。對陳氏的女兒謝姝敏,她倒不是恨,只是那種在孩提時代就被搶奪走的父愛,時常叫她夜裡難眠。可是她知道,對母親而言,謝姝敏的降生卻別有意義。那是陳氏跟父親的孩子……

  故而,母親心軟,不願意做的事,她來。

  然而她心硬,卻依舊不夠狠。

  她有過箴兒,又失去過,她知道那種痛。可是她更知道,對陳氏而言,孩子不過是她用來爭寵的武器。昔年她生下謝姝敏,可是惱了許久的。閨女到底不比兒子,對她來說,用處太小。可後頭父親疼愛謝姝敏有加,她才日漸對女兒用心起來。

  沒了孩子,陳氏只會惱恨,卻不會傷心。

  她算不上睚眥必報,卻也不想輕鬆放過誰。

  再者,時間已然對不上。若這一回,陳氏誕下的並非女兒,而是兒子呢……

  謝姝寧不敢冒險。

  謝姝敏那丫頭的毒,她可是領教過的,流著陳家血脈的女人,個個從骨子裡散發出毒氣來。她狠狠心,咬著牙將計謀打到了荔枝身上,一點點,一次次讓荔枝覺得自個兒若再在陳氏身邊待下去,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又讓月白在話裡話外悄悄透露給荔枝,她極喜歡荔枝,可憐她,有心在玉茗院給她留個位置。

  荔枝的心思就隨著這些話,動了。

  況且她本就已經對陳氏積怨甚久,要爆發,不過是時間問題。

  謝姝寧的那些話,只是助荔枝一臂之力而已。不過她倒是私下裡陰毒地想過,若能讓陳氏喪命,興許反倒是更好。想著,她又忍不住嘆氣,若母親知道了她究竟是個何樣的人,想必會嚇一大跳。

  許多年以前,她就再不是單純驕縱的孩子了。

  不過事情到底沒有如她所想的那般發展,陳氏腹中的那個孩子,太頑強,太想活下來,太像那群死纏爛打的陳家人。

  荔枝倒被嚇壞了。

  她太想逃離陳氏,以至於被這慾望蒙蔽了雙目。

  別說宋氏,就算是謝姝寧也從沒有直白地告訴過她,自己很歡喜她,願讓她留在自己身邊做大丫鬟。直到最後,荔枝才驚覺,所有的一切,不過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又傷心又絕望,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倉惶之際,她猛地想到了月白,然而還未說出口來,謝元茂已經不耐煩地讓人堵了她的嘴,拉下去仗斃!

  陳氏知道後,躺在那一動也不動,只一雙眼牢牢盯著雪梨看,用虛弱又陰狠地聲音道:「瞧瞧那丫頭的下場,仔細你的皮!」

  雪梨打了個寒顫,不敢吭聲。

  不過陳氏經過荔枝這事,也算是明白過來了。自己對待下頭幾個丫鬟,太壞了些,此後倒隱隱和善了起來。

  ……

  玉茗院裡,謝姝寧唉聲嘆氣,睡在正房東次間的碧紗櫥裡,翻個身。

  罷了……

  就在這時,隔著疏密有致的竹簾子,外頭傳來了兩個丫鬟壓低了的交談聲。

  「這天眼見著就要入秋了,怎麼還總是沒完沒了地落雨。」

  話音裡,果真夾雜著雨水擊打地面的聲音,不知何時,竟又是下起了雨。

  「往年不也是這般,只不過今年的雨水密了些。聽說是水龍王過境,所以才雨是吉兆呢!」

  「胡說,哪個說是吉兆的?照我看,倒像是噩兆。你聽說了沒有,海棠院的荔枝姐姐,被活活給打死了!」

  「她就是個丫鬟,這吉兆,自然也吉不到她身上去呀!我說的是咱們小姐的親事。」

  內室裡謝姝寧原本閉上了的眼睛猛地睜開來,豎起了耳朵。

  「你是說八小姐?」

  「不然還有哪個?三房可不就只有這麼一位小姐。我前幾日去送茶,聽到太太在同江嬤嬤說話,話裡可說小姐要同國公府結親呢!成國公親自同六爺提的,可不是吉?」

  聽到成國公三個字,謝姝寧唬了一跳,驀地坐起身來,手邊擱著的一串琉璃珠子「嘩啦」一聲從席子上滑到了地上。

  外頭的聲音緊接著一靜。

  謝姝寧屏住呼吸,不敢動彈。

  「呀,別是八小姐醒了。」似是顧忌到內室裡的人,聲音壓得愈發低了,隨後便一點聲息也聽不到了。

  過了會,有道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八小姐可醒了?」

  她時常夢魘,醒來總是心情沉鬱,有時還會大哭。宋氏擔心,所以她睡覺時,邊上必有人守著。這會桂媽媽問起,外頭一直守著的兩個丫鬟便忙道:「還未醒。」

  話音落,她便聽到桂媽媽道:「小姐還睡著,不能進去擾她。」

  這是在同誰說話?

  疑惑間,她聽到女童的聲音,帶著江南那邊軟糯的音色,「娘,八小姐怎老不同我玩?」

  既叫桂媽媽娘,那就只有綠濃了。

  早先在延陵時,兩人年紀相仿,玩得極好。可自從來了京都,謝姝寧便幾乎再沒有同她說過話,更不必說玩了。桂媽媽想著,也覺得疑惑。綠濃如今雖然年紀還小,但再過一兩年,也就能做事了。誰都知道,將來綠濃一定是在謝姝寧的陪嫁丫鬟名單裡的。

  桂媽媽就安慰女兒:「等你再長大些,便又能同小姐一道玩了。」

  綠濃嘟噥了句:「當誰稀罕。」

  「胡說些什麼!」桂媽媽斥她。

  很快,腳步聲匆匆遠去。

  聽著落雨聲,謝姝寧有些睡意上湧,卻又睡不安生。睜著朦朧的睡眼,她兀自思索起來。

  因她年幼,許多事母親也好,旁人也好,都是不會同她說起的,更不必說先問過她的意思。因而她知道,那兩個丫鬟說的話,只怕是真的。暫且先不提旁的,既能明確說出成國公三個字來,就證明假不了。

  而她,遠沒有到說親的年紀。

  母親自然,就更不會來同她說那樣的事。

  好在成國公只有兩個兒子,略一想便能知道她的婚約對象是哪位。世子燕淮早同溫雪蘿定了親,斷不會再跟她說親,剩下的就只有個跟她同歲的燕霖。

  謝姝寧不禁頭疼。

  她重生至今,從未想過未來的婚事。畢竟,離她長至豆蔻,也還足足有七八年呢,哪會這麼快就被定了親。

  而且男方,竟然還是打死她也想不到的燕霖。

  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究竟是如何牽扯到一塊的。成國公在打什麼主意?

  這一刻,她突然有種白活一世的感覺。

  母親為妾的命運被改變了,陳氏卻依舊有了孩子。原本混得風生水起的林姨娘,卻連個水花也沒有就成了廢人。有些事,變了;有些事,卻依舊沿著命定的軌跡緩緩前行。

  而今,她卻又莫名其妙同燕霖有了親事。

  經歷了前世林遠致的事,她早絕了成親的念頭。

  她怕自己會尋一個像林遠致,像父親這樣的男人……

  至於燕霖,謝姝寧撇了撇嘴。

  若事情按照前世發展,燕霖此人根本就活不到能同她成親的年紀,就已經被燕淮給誅殺了。

  很快,謝家三房同燕家有婚約一事,就在京裡悄然傳播開了。長房老太太知道後,很是驚訝,尋了謝二爺來問話,卻發現謝二爺早就已經知道。她不由氣惱,「怎地不同我說?」

  謝二爺笑得恭敬,「母親息怒,這事本是六弟的家事。」

  長房老太太嗤一聲,「老二,你當你母親老糊塗了呢。老六才做了多久的官,他的女兒就能用成國公的兒子定親?」

  「成國公在打什麼主意,其實兒子也不知。」這一回,謝二爺倒是說的真心話。

  但不論成國公想做什麼,這事對謝家總沒有壞處。他當然一知道,就十二分地支持謝元茂答應下來。況且,過了這麼些日子,也沒有旁的動靜。京裡誰不知道,成國公燕景出牌從來沒有規矩可言,他要做的事,誰也猜不透因果。

  這一回,興許他真的只是心血來潮也說不準。

  昔年若非世子燕淮的親事早被大萬氏給定下,只怕如今也要被他用來胡鬧。

  但在謝二爺眼裡,這樣的胡鬧,再也幾次也無妨,只可惜燕家只有兩個孩子。

  謝家數代,一直在拚命同京裡的世家聯姻,如今能攀上燕家,再好不過。

  長房老太太氣了會,也就沒話可說了。

  而謝元茂則越來越得皇帝器重,隱約間竟有了心腹的意思。

  皇帝性子本就軟弱,雖然這麼多年來,都同端王幾個兄弟在明面上兄友弟恭,可其實心裡怕的厲害,生怕自己不長命,皇位拱手送了人。他就迷上了煉丹,以求長生。

  可丹藥服多了,他的意識都開始不清醒起來。

  這些話,竟全告訴了謝元茂。

  謝元茂卻得意極了,甚至暗地裡自詡為「內相」。

  直到那一日……

  他被成國公鼓吹得失了分寸,在皇帝面前提了成國公說過的一樁事。隨後皇帝就笑呵呵親開了國庫,撥了大筆財帛悄悄給了成國公燕景。

  謝元茂這才恍然驚覺,自己似乎無形中成了燕景在皇帝面前的一條舌頭。他一直都在說成國公想說的話!而皇帝偏偏那麼願意聽他說!是夜,他回到宅子,駭出一身冷汗,一路喃喃自語:「他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待天入了秋,成國公竟又做了件叫人不解的事,將世子燕淮送出了京。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4:39 PM

第085章 歲逝

  沒有任何理由,坊間談論小萬氏的聲音驟然多了許多。

  明明是成國公親自將燕淮送離了京都,可眾人卻都心照不宣地齊齊認為,這是小萬氏唆使的。就算是嫡親的姨母又能如何,誰不知道有了後娘便有了後爹?

  到底是難以一視同仁。

  誰也不知道成國公將長子送去了哪裡,可卻都覺得,指不定何時,這世子之位,就該輪到小萬氏的兒子做了。

  謝元茂惶恐了段日子,後頭緩過神,倒也不覺得害怕。

  雖說嫡長不可磨滅,但若成國公真有那樣的心思,卻也並非沒有可能。

  君子言而有信,兩家說定了親事,今後如若真叫燕霖襲爵,倒也不算壞事。謝元茂又想著皇帝似乎根本沒將那日的事放在心上,索性便也不去想了,只是這一回卻漸漸學聰明,也收斂了許多,並不將自己再當做皇帝身邊的第一人。

  某日他自御書房出來,遇到門口立著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汪仁,汪仁笑睨了他一眼,稱他「謝大人」,他登時便覺得背脊發涼。

  在他之前,汪仁這個宦官才是慶隆帝跟前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汪仁十二歲才入宮,此後短短十幾年,他便從最不起眼的底層爬到了如今這樣的地位。

  西越內廷,屬司禮監最重,汪仁的能力可想而知。

  他更是歷代來唯一一個同時執掌東西兩廠的大太監。

  最重要的是,他今年尚不足而立。

  謝元茂被這個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閹人看了一眼,便萌生退意。

  他覺得,若繼續在慶隆帝面前得臉,只怕汪仁就要忍耐不住,來對付他了。

  誰都知道,這位九千歲,性子不佳。

  謝元茂直到這時,才真的徹底清醒過來。

  他開始乖乖地待在他的翰林院裡,做他的翰林編修。

  很快,白駒過隙,春去秋來,眨眼的工夫,時間便飛逝了一大把。

  細雪紛飛時,謝元茂的次女謝姝敏在園子裡摔了一跤,磕掉了一顆牙。她這會才三歲,尚未到換牙的年紀,掉了短時間內可是沒法重新長回來的。陳氏就抱了她尋謝元茂哭訴。

  謝姝敏摔跤的那一日,恰巧謝姝寧也在。

  謝元茂便問小女兒,那日是怎麼摔的。

  可謝姝敏磕磕絆絆地說不清楚話,半響才從漏風的齒縫間擠出幾個詞來:「姐姐……敏敏……疼……」

  謝元茂就有些不悅起來。

  謝姝敏已經三歲,待過了年就該是四歲。長女姝寧是四歲那年入的京,當時已是口齒伶俐,便連字都認識許多個,哪裡同如今這個一樣。他面上不說,可心裡卻覺得小女兒比長女笨了不是一星半點。

  他習慣了長女的聰明早慧,如今甚是不耐小女兒的笨拙。

  陳氏怎會看不出,遂悄悄在謝元茂看不見的地方擰了小女兒一把,疼得孩子「哇」一聲大哭起來,很快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模樣極可憐。

  「莫哭莫哭,爹爹過會便去訓斥姐姐一番。」謝元茂見她哭,又心軟下來。

  不過謝姝敏的確是不聰明。

  不論學什麼東西,都比旁的孩子慢一些。

  說話走路都晚,平日也不懂看眼色。謝元茂覺得是陳氏沒有教好,多次起了心想要把孩子抱去給宋氏養,可方提一點,就被宋氏冷嘲熱諷罵退了心思。這幾年來,他倒覺得宋氏的脾氣見長,面對他時,哪裡還有什麼賢惠可言,分明就是連敷衍也勉強。

  妾生子,自然該讓主母養。

  可陳氏不願意,宋氏也不願意,他只好死了心。

  然而他哪裡知道,謝姝敏之所以會這樣,根本就是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

  懷孕時,陳氏被荔枝給折騰了那麼一回,多少還是出了事的。

  生產那日,陳氏倒是輕輕鬆鬆就將頭胎給生了下來,可一看孩子,傻了眼,竟是個小貓似的閨女。

  等到大些,又像是半個傻子。

  陳氏委屈得緊。

  三老太太嫌棄她不爭氣,如今更是連話也不願意多說。這幾年,三老太太沒少被陳家人折騰,原本緊繃繃的面皮也似乎鬆垮了些,顯出老態來。她平日強橫,可唯獨面向陳家人時,軟弱得很。分明她才是那個不分年月日日供著他們的人,可是面對娘家人,她的背脊怎麼也挺不起來。

  若她知道,這三年裡宋氏「餵」了多少銀子給陳家人,讓陳家人尋她晦氣,只怕她立時便能吐出血來。

  因了這些事,她分身乏術,又覺得身心俱疲,竟是安穩地待在了壽安堂裡。

  好容易等她起了些性子,那廂長房老太太又來折騰她了。

  謝姝寧這幾年出落得愈加聰慧伶俐,在長房梅花塢頗得兩位長者的臉面。長房老太爺更是,覺得她小小年紀,棋風沉穩,歡喜得不行,恨不得日日喚了她去說話才好。謝姝寧就時常趁著在梅花塢之際,同長房老太太說上幾句閑話。

  話不必多說,點到即止。

  可那些話,就足夠讓長房老太太動了心思厭惡三老太太。

  這倒叫三老太太後悔起來,當初怎麼不直接毒死她算了!因怕惹出大事,她那日只是氣不過才在長房老太太身上撒氣,讓人吃點苦頭而已。可這會想想,若能早早毒死了,豈非一了百了!實在是沒有見效那麼快的東西,若不然她恨不得立刻挖一勺香粉塞進長房老太太嘴裡去。

  不過,到底只能是想想而已。

  很快,謝元茂下衙後,回了玉茗院,就去尋謝姝寧。

  前些日子宋氏幾人還在商量著,等明年開了春,再給謝姝寧另僻一個院子獨住。

  三房人少,地方多,盡夠住的。謝翊夏天便已經搬出去住了,宋氏捨不得謝姝寧,則多留些。

  謝元茂是不管這些事的,他徑直就去尋了謝姝寧。

  進了門,便見兩個八九歲的女童頭碰頭在那畫畫。

  他愣了愣,「原來郡主也在。」

  謝姝寧跟紀桐櫻兩人幾乎動作一致地將筆擱下,抬頭朝他看了過來。兩人俱是明艷的樣貌,生得並不相像,可給人的感覺卻仿若雙生姐妹。這些年,旁的事都變了,可唯獨這兩人私下裡的交情卻越來越好。

  哪怕宋氏跟白側妃的來往都不及她們密切。

  在謝家玩得熟了,紀桐櫻便當做自己家別院一般,起了性子就過來要住上個三兩天。白側妃攔了幾回,沒攔住,便派了人專程次次跟著她一道來。

  這會見了人,紀桐櫻就笑著點點頭:「謝伯父。」

  雖然她身份金貴,可她跟謝姝寧玩得好,所以也只管謝元茂叫伯父。

  謝元茂聽了倒也覺得受用。

  「父親可是有話同女兒說?」謝姝寧起身,問道。

  謝元茂聞言,原本的受用就變得不受用了。謝姝寧自小就是喚他爹爹的,親熱。可如今倒好,一徑只稱父親,帶著說不出的疏離。

  他咳嗽兩聲,招呼謝姝寧去了另一間屋子說話。

  落了座,他先道:「郡主比你年長些,身份又高,你同她來往時,切記不可僭越。」

  謝姝寧就笑,「父親說得是。」

  「你一向懂事,我很放心。」謝元茂說著,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明明小時候同自己那般親熱的女兒,如今便連單獨說話也要坐得遠遠的,口口聲聲父親說得是,真真叫人不痛快。

  「父親今日來,總不至於只為了同女兒說這個吧?」

  眉眼日漸長開,謝姝寧的個子又竄得快,高高瘦瘦一個坐在那,叫正視過去的謝元茂覺得頗陌生。不知不覺,那個白胖得湯圓似的小丫頭,就這樣不見了。

  他有些悵然,「沒什麼,只是那日敏敏摔了一跤,哭得厲害。」

  謝姝寧挑眉,道:「陳姨娘抱著她去告狀了?」

  「告狀?」謝元茂回過神來,「當真是你推了她?」

  謝姝寧極不齒他問這樣的話,冷下了臉:「父親這話問得真可笑。」

  謝元茂見狀忙解釋:「阿蠻,爹爹不是這個意思,你莫要誤會。」

  「父親是長輩,我是晚輩,父親想如何教訓我都是該的。若父親信了陳姨娘的話,又何必問我?左右要麼信她的,要麼信我的。」謝姝寧飛快地吐出一句話,牢牢盯著他。

  陳氏生了女兒後,這幾年便不像樣子,沒事就用些不入流的手段,伎倆淺薄。

  時間能改變許多東西,人更是。

  謝姝寧知道,再過幾年,只怕就輪到父親巴著母親了。

  父親身上擔著開枝散葉的大事,只陳姨娘一個是萬萬不夠的。所以去年,便由三老太太做主又給謝元茂抬了她身邊身段最好的冬樂做姨娘。冬樂是孤兒,沒有姓,府裡的人就稱她冬姨娘。

  母親對這事,相當不以為然。

  謝姝寧就知道,她對父親的感情是真的日漸淡了。

  不過,陳姨娘也好,後抬的冬姨娘也好,誰也沒有懷孕的跡象。

  兩人都沒有兒子,一個比一個著急,可似乎越是急切,就越沒有用處。冬姨娘還好些,到底年紀嫩,可陳氏就慘了,她比宋氏還大上一歲,用不了幾年就該人老珠黃,不趁早生下兒子,將來可如何是好。所以她拼了命籠絡謝元茂的心。

  的確也有些用處,謝元茂聽了謝姝寧的話,換了話頭叮囑:「爹爹自然是信你的,只是敏敏到底是你的妹妹……」

  謝姝寧暗暗冷笑,得虧他再也生不出孩子,若不然還不知自己要聽幾回「到底是你的弟妹」這種話。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5:10 PM

第086章 瘋子

  自江嬤嬤入駐玉茗院後,小廚房的一應事項就都由她接掌。

  謝元茂亦住在玉茗院,宋氏旁的不給他好臉色,可飯倒是時常一道用。

  江嬤嬤親自籌備的食單,每一道菜色都俱是細細思量過的。什麼吃了能有所裨益,什麼吃了傷人,她全部都清清楚楚。

  這些年來,謝元茂在玉茗院吃進口的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江嬤嬤悉心準備的。

  這事,是宋氏親自吩咐下去的。

  謝姝寧直到今年,才無意中從江嬤嬤口中知道了這件事。且這幾年,月白都在幫江嬤嬤打下手,回來竟也是一聲也不吭。謝姝寧又是無奈又是感慨,一面覺得月白這幾年進展太大,學到了太多東西;另一方面卻又覺得月白的嘴未免太牢了些,都快成鋸嘴葫蘆,連她也給瞞了。

  可當她同月白嘀咕之時,月白卻正色同她道:「小姐,江嬤嬤說您還是個孩子,有些話不能同您說。」

  她聽了哭笑不得,卻也反駁不了。

  單看樣貌,她可不就是個不該知道這些事的孩子?

  不過因了這事,倒叫她對母親刮目相看起來。

  然而真看到了母親不動聲色地布局,斷了謝家三房旁的香火,她倒又有些難過起來。幾年前,母親還是個會在夏夜裡幫她跟哥哥輕輕打扇,柔聲說起嫦娥奔月的人,而今卻也變得厲害了。

  她想著,便抬起頭看向謝元茂,道:「父親,你可覺得妹妹的性子有些古怪?依我看,倒該早早請個大夫來為她瞧瞧才是。」

  三歲多的孩子,平日裡還會痴痴地流口水,說是半個傻子一點不為過。

  可她故意這般說,也果真戳痛了謝元茂的心。

  明知道不對勁,可是誰也不想承認。請了大夫來看,那就是認了。

  雖說是庶女,可等幾年,也是想讓女家的。門當戶對,身份也登對的庶子不少,總會尋到合適的人家。再不濟,便低嫁些也無妨。可這傻子的名聲一旦流傳了出去,別說長大了嫁人,只怕笑也要被人給笑死。

  他不吭聲,端起月白色的茶杯吃起茶來。

  謝姝寧則故作漫不經心,看一眼不遠處櫃上擺著的哥窯鐵胎錢紋蓮花香爐,心裡想著三老太太恐怕如今也沒多少心思玩她的香了吧。

  兩人一時無話。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謝姝寧才道:「父親若無事,那阿蠻就先退下了,郡主還在等著呢。」

  搬出了郡主,謝元茂就算有心想繼續將她留下,也只能放行。

  看著長女離去的背影,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才過了幾年,怎麼好像這孩子就不是他的孩子了一般……

  他愁眉苦臉,慶隆帝也日日垮著一張臉。

  很快,進了臘月。

  京都上空開始不停歇地飄雪,香雪無垠,幾乎要將整個京都淹沒掉。南城的皇宮更是白茫茫一片,屋脊上的瓦獸一隻隻都成了雪獸,有種無力的蒼白。

  慶隆帝不喜歡這幅模樣。

  宮人就日夜不停地踩著高高的梯子,小心翼翼爬上去將籠在那的積雪掃掉。

  可大雪不止,積雪又怎麼能掃得盡。前一刻才艱難掃了的雪,下一刻就又嚴嚴實實堆積起來。

  慶隆帝就發了大火。

  也不知起了什麼心思,突然召了端王爺入宮。

  端王爺穿了身青織金蟒的絨衣,又外罩了厚厚的大氅,才縮著頭進宮來。

  眾人皆知,端王爺怕冷怕得厲害,比尋常女子都還要更怕些。

  誰也不知道這是為何,瞧模樣,端王爺分明是人高馬大的一個壯實漢子,竟會這般怕冷。可慶隆帝卻是知道的,端王爺幼年時,落過水,差點就死在了太液池裡。端王爺,這是冷怕了。

  到了長閒宮,卻只見著大太監汪仁一人。

  汪仁衝他行禮,而後道:「皇上在偏殿候著您。」

  「偏殿?」端王爺有些疑惑,進去一看,偏殿中慶隆帝正半閉著眼睛坐在那,身下鋪著的毛皮墊子滑了些下來,帶著股頹唐之意。

  他便輕手輕腳地走近,悄悄幫他掖了掖。

  抬起頭,就看到慶隆帝睜著雙日漸渾濁的眼睛看著他。

  他往後退去,笑著喚慶隆帝:「皇上。」

  慶隆帝沒應聲,探頭往殿外看去。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自天上落下,密集得像是一道帷幕,牢牢遮住了視線所能及之處。他望著,突然啞著聲音道:「老七,恨了朕這麼多年,你累嗎?」

  端王爺笑容不變,搖搖頭:「臣弟還年輕。」

  他還沒有老到恨個人,就要喊累的地步。

  「是啊!你還年輕著!」慶隆帝大笑起來,「你尚年輕,朕卻已經老了!」

  端王爺頰邊笑容加深,「皇上是老了。」

  慶隆帝驀地收了笑,直直看向他,緩緩道:「你比我有能力,比我有才幹,甚至比我聰明比我果決,可你出身不如我,所以皇位才會是我的。老七,我想不明白,近二十年了,你為何一直不動手搶了去?你若搶,我必然搶不過你。」

  外頭的雪似乎又下得大了些,也似乎更冷了些。慶隆帝覺得身子發冷,疲乏無力,繼續道:「足足十八年,我等著你來搶,你卻始終不肯來。反倒非要裝出個兄友弟恭的模樣給世人看,你甚會演戲,我不如你……我乏極了……」

  說著話,慶隆帝自己都沒有發覺,不知不覺間,他就將朕換成了我。

  端王爺聽了出來,笑意更甚,模樣怕冷地縮著脖子,雙手籠在袖中,還握了隻白側妃親手裝好塞給他的紫銅小暖爐,口中笑道:「皇上也不差,臣弟覺得極好。」

  慶隆帝哈哈大笑,搖搖頭:「這會子,皇后差不多也該歿了。」

  這話說得古怪,端王爺面色大變。

  「老七,哥哥累了,真累了,以後你就自個兒玩吧……」慶隆帝站起身來,背脊已經已經有些佝僂,站在身形高大的端王爺面前,足足矮了大半個頭,「不過老哥哥給你留了份大禮,你別客氣,好好接著。」

  說話時,慶隆帝一直在抓束著的髮,直抓得七零八落,模樣狼狽。

  端王爺陡然發覺,慶隆帝似是瘋了。

  他的確恨慶隆帝,恨得厲害。

  所以他才不願意直接搶了皇位來,他就喜歡看著慶隆帝坐在這位置上憂國憂民,最後卻還要來問過自己才能下決斷的可憐模樣。所以他恨著,一日日折磨著他。

  但如今,慶隆帝竟瘋了?

  他知道慶隆帝在吃丹藥,甚至連五石散都尋摸了出來,因而如今整個人才會又乾又瘦,身軀佝僂。

  他還沒玩夠了!

  一把丟了掌間暖爐,他大步上前,厲聲道:「你想做什麼?」

  慶隆帝「嘿嘿」地笑,卻不說話。

  他忽然一把推開端王爺,俯身往椅邊一歪,「嗤啦」一聲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劍來,往自己脖子上重重一劃——

  殷紅的血噴濺而出,灑了端王爺身上的青織金蟒絨衣一大片。

  端王爺愣住了。

  慶隆帝一直是個軟弱無能的人,可今日,竟如此果決!

  長劍上鮮血淋漓,隆冬時節,天氣甚寒,那劍上的熱血還湍湍冒著熱氣。

  端王爺真的懵了。

  他縮著脖子,蹲下身去,伸手去探了探慶隆帝的鼻息。

  冷得好快。

  他白著臉,霍然起身往外走去。

  門口汪仁瞧見他衣襟上大片的血,卻只是笑了笑,躬身行禮:「王爺就這麼走,怕是不成樣子。」

  端王爺冷笑:「好你汪仁,這事你是不是一早就知情?」

  「王爺說笑,奴才不過是個閹人,能知道什麼。」汪仁垂眸,聲音輕柔,卻不顯女氣。

  明明是個太監,身上卻並沒有那種大多太監有的過重脂粉氣。汪仁,就像個溫柔的青年。

  可端王爺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豈會相信他的鬼話,當即勃然大怒:「老東西還幹了什麼好事?」

  汪仁輕笑,「賜死了皇后娘娘同端王妃。」

  端王爺傻了眼。

  「您前腳被宣進宮,後腳賜死的詔書就送了出去。這會怕是屍身都已經涼了。」汪仁笑著道。

  端王爺的正妃,是皇后的親妹妹。

  「他究竟想要做什麼?」端王爺看著漫天飄雪,頭一回覺得自己完全看不穿慶隆帝的心思。這麼長久以來,他一直都將慶隆帝玩弄於股掌之上,可這一回,他是真的看不穿了。

  汪仁倒是旁觀者清,可他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於是,他便不再吭聲。

  端王爺亦不再問,皺著眉頭大步往外頭走去。

  這一回,他一貫因為怕冷而縮著的脖子,也直了。

  然而他還未走出皇城,京都的大街小巷就已經傳遍了端王爺人面獸心,逼宮篡位,殺了皇帝皇后的事。很快,這話就已經連三歲小兒也都知道了。誰也不知道這話究竟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可是飛快地就傳了個遍。

  端王爺也總算明白了。

  慶隆帝這是在逼他不得不做個不仁不義的暴君。

  他汲汲營營十數年的名聲,霎時就毀在了幾句話下。

  這般損人不利己,端王爺冷著臉想,慶隆帝真的是瘋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5:23 PM

第087章 改朝

  慶隆帝死在了自己即位後的第十八個深冬裡。

  死在同一日的,還有他的皇后跟太子。

  這一年,謝姝寧八歲,邁過年,便足足九歲了。然而一整個冬天,她面上都沒有露出過絲毫笑意。其實不說她,京都裡旁的那些人家,又有誰是敢笑一笑的。去歲,眾人都還在誇,慶隆帝同端王爺手足情深,在皇家裡極難得。如今倒好,個個被打了臉,腫得老高,一碰便生疼。

  隆冬時節,滴水成冰,但臘梅開遍,香雪無垠。

  往年這時候,各家就都該四處下帖子,邀人一道賞雪烹茶了。

  然而今年,卻是一點聲息也無。

  國不可一日無君,慶隆帝賓天後的第七日,端王爺就坐上了龍椅成了西越的新任皇帝。

  外頭皆傳,端王妃為表其心,自縊而亡。一時間,暗地裡的輿論倒都覺得是白側妃的錯了。只如今,端王爺即位,白側妃被封了皇貴妃,因后位空懸,故由她執掌六宮。雖不是后,卻也稱得上母儀天下。

  那些蜚語,自然就更是不敢叫宮裡頭的人聽了去。

  紀桐櫻被封了惠和公主。

  自這之後,謝姝寧便再沒有見過她。

  早先只是郡主,她又得寵,所以才能高興了便往謝家跑。如今她成了公主,自然就不可能再時常來見謝姝寧。這一點,謝姝寧再明白不過。宋氏倒有些悵然,努力勸慰了她幾日。

  不過這些都並不重要。

  於謝姝寧而言,身為重生者,當事態的發展同她所知的開始截然不同時,她就會開始惶恐。前一世,慶隆帝也是個軟弱無能的帝王,可是天下太平,他雖無大才,卻也沒做過多少錯事。謝姝寧牢牢記得,慶隆帝駕崩的那一年。是他即位的第三十四個年頭。

  西越歷史上的皇帝普遍不長命,慶隆帝在其中已算是極長命的一位。

  彼時,燕淮已經成年,史稱嘉明帝的十五皇子那會也已七歲了。

  可眼下,莫說燕淮還未長大,原該被他扶上帝位的十五皇子更是連影子都沒有!

  慶隆帝已然仙逝,小淑妃要上哪裡去生一個十五皇子出來?

  從沒有哪一刻,讓謝姝寧覺得如此惶恐。

  沒了十五皇子,卻由端王爺登上了帝位。那接下去的事,是不是每一件都會隨之改變?她想不出個所以然。日日愁眉不展。母親活了下來。哥哥也活了下來。可西越卻改朝換代了。

  端王爺即位,改元太廣,稱肅方帝。

  又一場大雪紛紛落下時,慶隆帝后大殮。當天夜裡。端王爺就病倒了。

  他一貫身強力健,這場風寒卻來勢洶洶,很快就高燒不止。已晉為皇貴妃的白氏在病榻前守了三天,他才好轉起來。這之後,他就迅速消瘦了下去,身子大不如從前,開始時不時便要傳太醫請脈。不過好在都不是什麼大病,煎了藥吃上幾服,養個數日也就好了。

  宮外便有人傳。這是慶隆帝的冤魂不散,仍在宮中的緣故。

  肅方帝日處深宮,自然是陰氣入體,無法徹底痊癒。

  太醫院想盡了法子,也未能開出斷根的藥方。

  很快。到了除夕。

  因了慶隆帝的喪事,這個年舉國都是過不暢快的。屋檐下仍掛著的白燈籠,也沒有撤下換上喜慶的紅,仍舊任由其同白雪混在了一處。國喪期間,不得喧鬧,許多事便都免了。

  當天夜裡,臨近子時,謝姝寧仍毫無睡意。

  謝翊坐在她邊上,打著瞌睡,醒來見她歪著頭在翻書,不禁奇怪:「你今兒是怎麼了,這看的是什麼書,竟這般入神?」

  謝姝寧衝著他笑,將手中書冊一合,露出書封與他瞧,道:「是史書。」

  大越紀年四個字工工整整地印在上頭,墨色陳舊,似乎已有些年頭。

  謝翊愈發覺得奇怪,湊過去搶過書一看,又問:「你在瞧哪一段?」

  「戰亂。」謝姝寧輕聲吐出兩個字,伸了個懶腰。

  百年前,西越朝還叫大越。

  後來戰火紛紛,當時的皇帝領著一部分宗室匆匆西逃,才活了下來。再後來,以如今的燕家、萬家為首的幾大武勛世家平定了戰亂,才又遷都回了京都。百年前,京都還叫鳳城。

  謝姝寧驀地一伸手,又將書給搶了回來,嘟噥一句:「哥哥別看了,左右科舉又不考這些。」

  「你都會背了,又看什麼?」謝翊不服氣。

  謝姝寧就笑嘻嘻地將書放到了一邊,道:「哥哥怎麼知道我會背?」

  這一世她的記憶力突然變得奇佳,可算是過目不忘。自打謝姝寧發覺這事後,便開始拚命汲取書上記載的那些往事來。五十年前的那樁謎案,她相當好奇。可是翻來覆去尋了許久,卻始終不曾發現點蛛絲馬跡。

  「父親當著我的面將你誇了又誇,說我尚且不如你,我怎會不知道。」謝翊瞪她一眼,「好在你是個女兒家,不然我可真想揍你!」

  謝姝寧佯作惶恐狀,「哥哥好兇!」

  兄妹兩人過了年就都九歲了,年紀越大便越是不如幼時親近,這是不可避免的。謝姝寧想著,便有些傷感。前世她未能看到哥哥長大,實在是遺憾。再後來,酷似哥哥的箴兒也不在了,於她,更是痛徹心扉。

  而今哥哥好好活著,她一日日看著他長大,便恍若也瞧見了箴兒的成長,心下難得安慰了許多。

  正感慨著,卓媽媽便來請人了。

  去歲,江嬤嬤說她年紀日長,桂媽媽這些年又多是待在宋氏身邊的,便另尋了個卓媽媽做她房裡的管事媽媽。

  卓媽媽性子沉穩,比桂媽媽聰明能幹,謝姝寧很喜歡她。

  原本子時一到,燃放的爆仗聲就該響徹雲霄才是。但今年,四處都是靜悄悄的,只有幽幽的火光在夜風裡搖曳。謝姝敏膽子小,被火光嚇得「哇哇」大叫,不肯要乳娘抱,非要纏著謝元茂。可謝元茂這會要「迎神」,哪裡顧得上她。乳娘沒了法子,只得來尋宋氏。

  謝姝寧就站在宋氏身邊,聽到她冷淡地道:「既這般鬧騰,就抱回去海棠院吧,莫要驚擾了神靈。」

  乳娘抱著謝姝敏,嘴角翕動,訥訥道:「是六爺吩咐了讓九小姐一道候著的。」

  言下之意,宋氏說要她將人抱回去,是在為難她。

  謝姝寧就揚聲說了句:「夜深了,驚了妹妹,可如何是好?」

  這丫頭原先就有些痴傻,這要是再被嚇掉了魂,可就成真傻子了。乳娘遲疑著,又看看宋氏的臉色,到底是準備帶著人退了下去。可誰知,這還未走出兩步,乳娘就「哎喲」慘叫一聲伸手捂住了眼睛,將謝姝敏囫圇摔了下去。

  好在隨侍在謝姝寧身側的月白眼疾手快,忙上前險險接住了人。

  乳娘轉過身來,雙手捂著左眼,神色極痛苦,連聲呼痛,直說自己的眼珠子被謝姝敏給摳掉了。

  大過年的,出了事未免太不吉利,宋氏忙蹙著眉頭讓江嬤嬤去看一看。

  幸好謝姝敏力氣小,指甲也是修得整整齊齊,短短的,因而乳娘的眼睛只是眼皮上紅了塊,並無大礙。眾人皆鬆了一口氣,可這口氣還沒鬆到底呢,謝姝敏這丫頭就又鬧騰上了。

  一離了月白的手,她就衝過來攀住謝姝寧的腿,哭著嚷著要找爹爹。

  謝姝寧去拉開她,反倒被她給狠狠咬了一口。

  這下子可不得了,宋氏頓時發了大火,也不顧大過年的,直接便讓人強行抱著謝姝敏下去,要她去跪在祖宗面前反省反省。宋氏護短護得厲害,眼見謝姝寧手上的牙印子都滲出了血絲,哪裡還忍得住。

  正值這會,謝元茂走了回來,見面前一團亂,不禁疑惑:「這是出了什麼事,怎地鬧哄哄的?」

  宋氏斜睨他一眼,冷聲道:「沒什麼事。」一邊說著,一邊就催促人將謝姝敏帶下去。

  謝元茂見狀忙阻:「這是做什麼?」

  「我教養庶女,難道還要六爺指點過才可?」宋氏笑了笑。

  謝元茂就沒了話。

  本就是他一直在說宋氏不肯教養庶女,如今她真要教了,他這個做父親的難道還要阻攔不成?他就皺著眉頭看人將哭鬧著的謝姝敏帶了下去。近些日子,他一直在宋氏面前吃癟。謝元茂心裡也不大好受,便不願意在這事上爭執。

  時辰過去,眾人便各自回房歇息。

  誰知半夜裡,謝姝寧便被急匆匆的腳步聲給驚醒了。

  她自睡夢中醒來,猶自睏倦,啞著聲音急急喚值夜的月白:「月白——」

  簾子倏忽一動,進來的卻是桂媽媽的小女兒綠濃。

  她上前點了燈,又湊到謝姝寧跟前來,道:「八小姐,您可要喝水?」

  謝姝寧皺著眉頭,將身上厚厚的被子扯開些,問她:「怎麼是你,月白人呢?」

  「月白姐姐跑肚了,所以換了我來值夜。」綠濃笑著解釋。

  謝姝寧就著昏黃的燭光打量著眼前這張帶著稚氣的面容,睜著睡眼朦朧的眼睛,輕聲道:「你說,月白她跑肚了,所以才換了你來值夜?」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5:31 PM

第088章 出事

  綠濃點點頭,依舊笑吟吟地道:「是呀,月白姐姐吃錯了東西,腹痛,所以才來尋了我。」

  謝姝寧聽她說得懇切,嘴角卻漸漸彎起了一個冷銳的笑。

  有些事變了,可有些人到底狗改不了吃屎。

  她的確不喜綠濃良多,可綠濃是桂媽媽疼愛的小女兒,同她一起吃著桂媽媽的奶水長大。那會,她胃口大,所以桂媽媽的奶水便幾乎都供了她一人。小綠濃就只能吃著米粥度日。因而她幼年生得又白又胖,綠濃卻一直瘦瘦小小的。

  這些好,她一直都記得。

  因而前世,她也一直都將綠濃帶在身邊。

  去長房,嫁去林家,綠濃一直都跟著她。奈何她那會蠢笨,看不透人心。綠濃好吃懶做,貪圖富貴,她卻未能早早察覺。好容易在林家站穩了腳跟,她千挑萬選為綠濃擇了個人想要將她配出去。彼時,她將綠濃當做親姐妹一般,巴巴地去問她的意思,可綠濃卻漫不經心。

  她不明白,只以為綠濃瞧不上那人,遂又換了人選。

  可綠濃,仍不滿意。

  她直到這時,才隱約有些察覺出來綠濃的心思。

  原本,綠濃幾個丫鬟就是作為她的陪嫁丫鬟入的長平侯府。所謂陪嫁丫鬟,多半是為了將來給男主人做通房,做妾的。那時她剛懷上箴兒,的確是不方便服侍林遠致,可是她以為沒有人會甘心做妾,也從未想過自己當做姐妹的人,其實日日都在惦記著自己的男人。

  可惜了,她不是什麼好人,見綠濃有旁的心思,她轉身就去尋了桂媽媽。

  桂媽媽自然對她千挑萬選的那幾個人滿意極了,她陪著桂媽媽仔仔細細又挑揀了一遍,總算是將人給定下了。

  很快,綠濃出嫁了。

  可不到一年,她男人就死了,綠濃成了個寡婦。

  謝姝寧那會心軟,覺得愧疚,是自己對不住綠濃,有心補償她。恰逢桂媽媽病逝,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懇求她能讓綠濃重新回來伺候。

  她應了,不顧旁人說寡婦不吉之類的話,又讓綠濃回來了。

  綠濃的確也似乎變了許多,踏實肯幹,身上的浮華一掃而光,倒叫謝姝寧越發慚愧起來。

  箴兒出生後,她疲於瑣事,又不放心旁人,仔細挑了個乳娘後,便交由綠濃一道照料。桂媽媽去世後,綠濃之於她,便像是桂媽媽,何況那時綠濃又是已經做過人婦的,故而她當時對綠濃很放心。

  現在想來,倒是她那時只著眼於林家的事,自己的生計,全然忘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箴兒的事,她怪自己,也恨綠濃。

  她心中一痛,隨即道:「乳娘難道沒有教過你,在我跟前說話的時候,該自稱奴婢嗎?」

  綠濃面皮一僵,訕訕道:「奴婢說順口了。」

  好一個順口,她分明是沒有將做主子的放在心上,哪裡是因為什麼順口。自小,綠濃便覺得她較別個的情分更深些,在主子面前也合該更得臉些。謝姝寧清楚她心中所想,這一回根本連將她留在身邊伺候也不願意,可桂媽媽眼巴巴地看著她,同她提起這件事,她就又無法推拒了。何況母親那,也一直都覺得綠濃在她眼裡是不同的。

  一母同胞,一奶也是同胞。

  可她們都忘了,血親亦能反目成仇,她跟綠濃算的了什麼。

  偏生她越是不願同綠濃一道,宋氏跟桂媽媽便越覺得兩個小姑娘是鬧了彆扭,算不得事。

  左右解釋不清楚,她後頭也就不提了。只讓綠濃做一些端茶送水的事,旁的事,那都有月白呢。不過她日漸長大,人到底是少了些,江嬤嬤前些日子才提過,等開了春,要幫她從外頭買幾個人單獨調教一番,也好堪用些。

  府裡的家生子,謝姝寧用著也不痛快。

  她咳了幾聲,打發綠濃去沏茶來,而後問道:「外頭出了什麼事,怎麼亂糟糟的?」

  說著話,她眼神直直地盯著綠濃的後背看。

  月白這些年跟在江嬤嬤身邊可不是白學的,什麼該吃什麼不該吃,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她就算不精,門卻是早已入了的。綠濃竟說月白是吃錯了東西,跑肚了,若非扯謊,那便是月白著了這丫頭的道。

  可惜了,月白學是學了,可性子一直不算太聰明。

  謝姝寧便想著等江嬤嬤買人時,千萬讓擇一個聰明些的。雖說憨厚些,跟好,但她身邊勢必需要個聰明的。不論如何,將來總是會派上用場的。

  旋即,綠濃倒了水過來,遞給她方道:「奴婢不知,似乎是六爺跟太太起身了。」

  謝姝寧聞言不禁古怪地道:「什麼時辰了?」

  「快寅時一刻了。」綠濃道。

  謝姝寧喝了溫熱的茶,嗓子眼裡總算是舒服了些,復將茶盞遞給她,「你先下去吧。」

  綠濃見她對自己冷淡,自覺有些委屈,磨磨蹭蹭了許久才出去。

  謝姝寧並沒有搭理她,她正想著父母為何這個時辰就起身。

  才寅時,睡下也不過才個把時辰,何至於這會就起身。心頭有疑惑,她就沒法繼續睡下去了。

  好容易熬到了天色微明,她便喚了人進來給自己穿衣。

  這一回,進來的是卓媽媽。

  謝姝寧就問:「月白人上哪兒去了?」

  「月白洩了一宿的肚子,這會才好些,奴婢便讓她去睡下了。」卓媽媽取了厚厚的襖子來,幫她換上,「小姐今年冬天新做的衣裳,竟是沒幾件可穿的。」

  秋天裡就備下的冬衣,又聽了宋氏的,多用喜慶的顏色。結果到了臘月,慶隆帝賓天了,許多顏色便不好穿了。

  不過謝姝寧倒不在意這事,她在意的是月白,「可尋江嬤嬤給月白瞧過了?」

  江嬤嬤略通些岐黃之術,尋常的風寒跟腹瀉這種毛病,她也是能治的。

  卓媽媽就道:「月白自個兒吃了藥,說是好多了。江嬤嬤這會,怕是跟著太太去了長房。」

  「長房?」謝姝寧吃了一驚,「可是寅時就去了的?」

  先前綠濃說兩人起身,她只覺得疑惑,便不曾想到長房去。這會乍然聽到長房,不由詫異。若是晨起時去的還說得過去,天還未亮就去了,是為的什麼事?

  卓媽媽俯身幫她扣著盤扣,點點頭道:「說是長房老太太暈死過去了,是以六爺跟太太才會急急趕了過去。」

  長房老太太這些年的身子的確是越來越不如過去,這事,謝姝寧時常往長房去,清楚得很。

  她就有些急起來:「寅時就過去的,這會天都亮了還未回來,可見事情並沒有好轉。杭太醫又不在府裡,也不知眼下是什麼情況。」

  「您別急,若真出了事,那邊定會送消息過來。」卓媽媽幫著繫好最後一個扣子,扶她起身,一邊安慰著。

  謝姝寧搖搖頭:「若真出了事,父親跟娘親都已在那邊,三房這邊一時半會怕是不會有消息送來。」

  說完,謝姝寧卻又覺得自己這話不對。

  三房到底還有個三老太太在,長房老太太若真出了事,不至於不先通知三房。

  卓媽媽倒沒想那麼多,只道:「您這會想再多也不過是空想。奴婢讓人熬了粥,您先熱熱地喝上一碗再說旁的。」

  謝姝寧仍是不放心,讓卓媽媽使個人去長房打聽打聽消息。

  等用過了粥,人便回來了,搖搖頭說長房的人嘴巴都閉得嚴嚴實實,不肯說。

  謝姝寧聽了,就從這話裡覺察出古怪來。

  不就是長房老太太暈了過去,為何還不能說?這其中莫非還有什麼隱情不成?

  正疑惑著,宋氏同謝元茂一前一後地回來了。謝姝寧便急忙去尋兩人。才走到門口就聽到裡頭宋氏道,「這是長房的事,不該你我攙和。」

  謝姝寧的步子就停在了那。

  可守門的丫鬟已經瞧見了她,急忙墩身行禮,道:「八小姐。」

  話音落,宋氏就掀起簾子走了出來,看到她就直皺眉,「怎地不多穿些便出來了,莫要凍著。」

  入了冬她小病了一場,咳了七八天,宋氏擔心得不行,恨不得日日將她裹成球。說完,她又握住謝姝寧的手腕,將她的右手拽到了眼前,仔細看著上頭的牙印,「好在咬得不深,過些日子好好拿點玉容膏抹抹,也就無礙了。」

  謝姝寧則笑,撒了會嬌,才問道:「聽說長房伯祖母病了?」

  大過年的病了,可不是什麼吉利的事。

  「嗯。」宋氏似並不願意多說,淡淡應了聲就牽著她往裡頭走,「天寒地凍的,先去裡頭說話。」

  她跟謝元茂都是半夜便起了身,直到這會才回來,俱沒有用飯。宋氏就又吩咐了桂媽媽擺飯。過了會,飯桌擺上,謝姝寧也一道坐下了。

  晨起時,她已用過了一碗粥,這會再吃,自是吃不下的。謝姝寧就漫不經心地夾了個花捲,慢條斯理地小口咬著。

  有她在場,謝元茂跟宋氏便沒有繼續提起那個話頭來。

  謝姝寧知道,只要自己在,兩人斷不會自己說下去,索性在飯後主動問了起來:「長房伯祖母好端端地怎會病了?」

  雖然她身子是不大如過去健朗,但到底還沒到動不動就會暈過去的地步。況且昨兒個白天,長房老太太可都還好好的,怎麼夜裡就會暈死過去?她覺得其中有異。

  謝元茂喝著茶看她一眼,道:「人老了身子不好,自然便容易病倒。」

  謝姝寧了解他,一聽他說話的語氣就知道他在胡扯,於是就笑道:「既然如此,那阿蠻去為伯祖母侍疾吧。」

  「嗯?」謝元茂錯愕。

  謝姝寧笑著繼續道:「伯祖母最喜歡阿蠻跟六堂姐,想必若能看到我們隨侍在病榻前,也能好得快些,父親說是不是?您素日一直教阿蠻要做個恭順的人,這會自是該如此做才對。」

  宋氏聞言就不悅地看了謝元茂一眼,又扭頭對謝姝寧道:「便是要侍疾,也遠遠輪不到你去。你大伯母、二伯母、七嬸可都在呢,再不濟,你三伯母也在京裡,何況前頭還有你一堆堂姐,哪裡輪的上你。」

  話畢,一旁的謝元茂就有些聽得後悔起來,賠著小心道:「對長輩恭敬孝順自是該的,只這一回卻是真的用不上你,你有這份心便是了。」

  宋氏便笑著附和,又催促謝姝寧早些回去,晚些怕還有場大雪,讓她輕易不要出門來。

  謝姝寧就知道,母親這是鐵了心不想要告訴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只好無奈地先離開了正房,回去等著第二批被卓媽媽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

  可等她一走,宋氏便同謝元茂爭執了起來。

  除卻幾年前外,兩人已經許久不曾這般說話。

  說了幾句,謝元茂就覺得有些頭疼,「這事牽扯上大哥,老太太生氣,二哥去勸,連帶著也惱了他,如今是誰也不願意見。三哥倒是從揚州回來了,可他常年在任上,連府裡的人都快認不全,況且老太太一貫也不大喜歡他,若不然當初也就不會隨他離京。七弟就更不必說了,你瞧他像是會做事的人嗎?我雖過繼給了三房,可我也還是長房的兒子,難道還能眼睜睜瞧著老太太身邊連個說話的兒子也沒有?」

  他羅哩吧嗦地說了一大堆,宋氏卻聽得直暗自冷笑,但她面上倒還算平靜,壓抑著怒氣道:「你想著要做孝順兒子,怎地不瞧瞧長房的那幾位是不是願意讓你做。何況老太太又是因為出了那樣的事才病倒的,你覺著他們會願意你日日在長房來回走動?」

  家醜不可外揚。

  於長房幾人來說,謝元茂這已經被過繼到了三房的兒子,有用時便是關起門來的自家人。遇到眼下這種情況,那就是個實實在在的外人。

  何況如今,肅方帝即位,謝元茂在皇帝面前別說得臉了,都快被遺忘了。

  謝二爺明面上笑著安慰他,新帝過去也曾特地照拂他,來日想起他來便好了。可私底下,他可就再不曾帶著謝元茂一道出過門。兄弟兩人的關係驟然就又回到了最開始時的模樣。

  這一切,宋氏都看得清楚。

  只可惜,謝元茂是當局者迷。

  他聽不得不好的話,這會聽到宋氏這般說,下意識覺得宋氏這是瞧不上自己。

  夫妻倆人這話,就也沒法繼續說下去,鬧了個不歡而散。

  謝姝寧則先去看了月白。

  她進去時,月白躺在熱炕上,才剛剛甦醒。見了她就往她身後張望,見無人,才長舒一口氣。

  謝姝寧瞧見了就笑,「你這是怎麼了?」

  月白這會已有十六歲,正是眉眼盡展,肌膚吹彈可破的年紀。她皮相又不錯,平日裡看著也可人。可眼下一瞧,竟是臉色都有些泛綠了。

  「奴婢著了綠濃那丫頭的道。」月白毫不避諱,直截了當地便說了起來。左右她一直都知道,謝姝寧並如宋氏跟桂媽媽想的那般喜歡綠濃,「奴婢自個兒沏的茶,誰知轉個身就被她放了巴豆粉進去。因是自己沏的,奴婢也沒多想端起來便喝了。本就是渴極了,哪裡還顧得上小口不小口,一氣就喝光了一盞茶。這下可好,嘴裡察覺有味,卻是來不及了……」

  謝姝寧聽得捧腹大笑,歪在炕尾好一會才緩過來,吩咐她好生歇著,自個兒先回了屋子。

  隨意尋了個藉口,她就又敲打了綠濃一番,貶她今後只能在外間幫著端茶遞水。

  而後等到午時將近,她才總算探知了一點關於長房的消息——

  謝三爺是趕著年關回來的,這一回要述職,聽說怕是要留京,故而一氣將揚州的姨娘庶子嫡女都給帶了回來。聽人說,三夫人蔣氏直到下馬車,臉色都還是陰著的。

  都是在江南住慣了的人,這越是北上,風雪就越大,天氣也就越寒冷,個個都沒了好容色。再加上一路緊趕慢趕,舟車勞頓,謝三爺的那個姨娘又是嬌滴滴的連多說幾句話都要大喘氣,一路上因了她不知耽擱了多少工夫。蔣氏氣急了,差點在半道上便將人給丟下。

  謝三爺知道後,兩人很是鬧了一番。

  直到入了謝家大宅,兩人也尚未和好。

  聽到這,謝姝寧就有些沒了耐心,擺擺手讓人搬了把凳來給她坐,又打斷了話道:「揀了要緊的說。」

  來回稟的丫鬟是謝家的家生子,有好個親戚在長房做事,她本以為謝姝寧年紀小,左右好糊弄,所以這才揀了謝三爺家的事來說。指不定聽過癮了,也就不必再問旁的了。

  可顯然,她低估了謝姝寧。

  似乎有些硌人起來,她悄悄挪了挪身子,這才道:「……六小姐因了庶弟的事,鬧了大脾氣,聽說纏著老太太哭訴了好幾回,把老太太的面色都說得青了。」

  這話倒像是有些干係了,謝姝寧就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六堂姐都說了些什麼?」

  「左不過是些說三爺要寵妾滅妻的話,老太太聽了哪裡還能痛快,自然是喊了三爺去好生訓斥了一番。您也知道,三夫人那可是老太太的外甥女,自然是要偏些的。」

  謝姝寧先前聽著倒覺得還好些,越聽到後頭就越覺得不對勁,「這便沒了?」

  坐在凳上的丫鬟癟癟嘴,驀地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道:「其實還有一事,只是……」

  謝姝寧心裡跟貓爪在撓似的,見她吞吞吐吐登時耐心全無,讓卓媽媽去一旁取了銀子來,「啪嗒」一聲便將那隻荷包丟到了丫鬟併攏的大腿上。

  丫鬟一把撿起荷包,眉開眼笑,只露出排不甚齊整的白牙。

  她早聽說三房的八小姐屋裡銀子堆積如山,平日裡沒事就拿出來當成石子丟,但凡是同八小姐說上過話的,總少不得要拿個幾兩銀子回去。

  她就笑著壓低了聲音道:「奴婢聽說,大小姐怕是有孕了,這事……」

  「還不快住嘴!這話也是好在小姐面前說道的?污了小姐的耳朵,看我不縫了你的嘴!」一旁一直靜靜聽著的卓媽媽驀地發了大火。

  丫鬟被她罵得唬了一跳,下意識從凳上下來跪在了地上,連連道:「是奴婢說錯了話,是奴婢胡說的……」

  謝姝寧明白,空穴不來風。

  丫鬟話裡的大小姐自然說的是謝大爺家的元娘。

  今天是初一,又跨過了一年,元娘就足了十九歲。

  在京都,十九歲還未出閣的女子,那可是少之又少。自幾年前那武狀元的事後,根本就再無人敢上門來提親。哪怕是謝家央了人去尋摸,也多半是被婉拒的。

  這麼一蹉跎,竟就足足耽擱到了這把年紀。

  這會子,恐怕也就只能去給人做填房了。可哪怕是做繼室,也根本沒人敢娶她。

  天煞孤星的名號一傳再傳,竟是將謝家排在她後頭的幾位姑娘也給牽累了。

  不過,這些都暫且不提。

  重要的是,她還未出閣呢!

  懷的哪門子的孕?

  卓媽媽以為謝姝寧年紀小,並不大明白,可謝姝寧心性老著呢,她哪裡會不知道這個?

  震驚間,卓媽媽已經開始將那個嘴上沒門的丫鬟給趕了出去,轉身進來就同謝姝寧道:「小姐可莫要聽那小蹄子胡說八道。」

  謝姝寧順從地點點頭,內裡卻早已是心潮起伏。

  若這事是真的,那就說得通了。

  長房老太太一直在為長孫女的婚事發愁,結果卻得到這麼一個噩耗,她不暈死過去才有鬼!

  可這事怎麼能是真的?

  謝姝寧知道自己的大堂姐,膽小、柔弱,這樣的一個人,怎會有膽子同人珠胎暗結?更何況,就在謝家這麼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莫說是長房老太太了,便換了她,此刻也有些頭暈腦脹,覺得不敢置信。

  她滿心疑惑,卻無處可問。

  苦惱著,她想起了立夏來。

  其實前世這個時候,她已經被接去了梅花塢,元娘也已然去庵堂裡做了姑子……

  她恍惚間有種直覺,這一回,元娘怕是連姑子也做不成了。

  元娘若真有孕,腹中孩子是否會是立夏的?

  她想著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一切,如果是真的,那大堂姐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5:37 PM

第089章 大禍

  謝姝寧覺得元娘膽子大,病懨懨在炕上的長房老太太更是如此認為。

  她已年近花甲,心裡頭卻還日日都在為下頭的小輩憂著。元娘尤是。本是嫡長孫女,她倒也歡喜。可元娘沒被大太太王氏教好,性子怯弱無用,也似乎分外不討喜些。

  好容易長至及笄,婚事卻又一直都不大順遂。

  長房老太太背過身,重重咳嗽起來,只覺得胸口憋悶,頭昏目眩,動也不願動一下。長房老太爺又只知道讀書下棋,吟詩作對,家中的瑣事,兒孫婚姻大事一概不知也不管。長房老太太就知道,自己是萬萬不能指望老頭子的。

  正想著,身後響起了陣放輕了的腳步聲。

  她睏乏,就沒有回頭。

  隨即大太太帶著哭腔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母親,這事還得您拿個主意才好。」

  事到如今,叫她拿主意?

  長房老太太氣不打一處來,咳嗽著扭頭去看她,怒不可遏地道:「誰讓你進來的,還不快滾出去!」

  好好的孫女,眼瞧著就被教成那副模樣,豈非都是大太太這個做娘的錯?長房老太太越瞧她就越覺得生氣,恨不得立即下了炕抓起一旁的拐杖狠狠敲她幾下,才好解氣。

  然而她病了,連罵一句都覺得似要力竭,哪裡還能杖責大兒媳。

  「母親,您救救兒媳,這事兒媳是真沒了法子呀……」大太太「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哭得臉上妝容都花了。

  長房老太太喘著,聲音漸低:「你個蠢物,還不快去將那賤種到底是誰的給問出來,跪在我跟前現什麼眼。」

  大太太就哭得愈發厲害了。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那個女兒是個禍害,早該在生下來時便將她給溺死才是。如今可好,闖下了這般大禍。她素來倒是個圓滑人,可這一回,徹底沒了決斷。巴巴地來求長房老太太拿主意,可老太太已然被氣病,根本便不願出面。

  但眼下這事,拖不得。

  她便又有些怪起長房老太太來,不過就是病了,好端端地非得讓人去請了三房的六弟夫婦來,差點便將這事給洩露了出去。她極好臉面,此刻只想著將事情給瞞得密不透風。

  哭了會,見長房老太太背過身去閉著眼睛似沒了聲息,她不禁瞪大了眼睛,忙喚她:「母親,母親您怎麼了?」

  可躺在炕上的老嫗面色煞白,牙關緊咬,竟是出氣多了。

  大太太大驚失色,慌裡慌張地從地上爬起來,揚聲喊人進來。

  可杭太醫人在外頭,府裡只有個從外頭請的大夫,醫術尚不如杭太醫,只知扎針開藥。若問他能不能根治痊癒,何時能好轉,竟是一問三不知,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什麼明確話來。

  謝家大爺就用不悅地眼神瞪了眼大太太,嫌她多事,又惹了老太太生氣。

  長房老太爺則擺擺手,將一眾人都給趕了下去,又拋下話,沒他跟老太太的許可,誰也不準進梅花塢。

  「父親……」謝大爺愣了愣。

  可老太爺下定了決心,幾個兒子說什麼都無用,只得由著他去了。

  一出了梅花塢的門,大太太就咬著牙罵了句:「那小賤人,氣煞我了!」

  謝大爺聽她管自己的女兒叫小賤人,登時甩了臉子給她看,冷哼:「都是你教的好!」

  夫婦倆鬧個不休。

  女兒做了丟臉的事,大太太理更虧,說不過謝大爺,氣餒地抹著淚下去了。

  前腳才走,後腳謝二爺就差了人來尋謝大爺。見了面便問,究竟出了什麼事,將老太太氣成那副模樣?

  謝大爺沒臉說,搪塞了幾句就要告辭。

  謝二爺也就沒有再追問,只在謝大爺走後,陰著臉沉思起來。

  偌大的宅子,一旦出了點事,風言風語總是免不了的。又正趕在年節上,府裡頭的人聚得比往常更齊全些。這麼一來,流言蜚語就更多了。有說老太太是被大太太給氣著了的,因為大太太剋扣了祭祖宗的東西;又有說是被大老爺給氣著的,說是大老爺鬧著要納了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去,沒臉沒皮;還有說是因為大小姐謝雲若的。

  眾說紛紜,可誰也不知道真相。

  謝姝寧懷疑著,故意讓人拿了塊上面雕著雲的玉牌去求見元娘,便說是新得了這玉牌,想著同大堂姐的名字相襯,就讓人送去給她。

  她素日裡就愛送些小物件給諸位堂姐妹,因而這般說,定然不會有人覺得古怪。

  這本是個見元娘的好藉口,可這一回,玉牌送出去了,元娘的面卻無人見著。

  她心裡的五分懷疑就變成了七八分。

  前世,她待在長房的日子遠多過於留在三房,因而對長房幾位伯父伯母更為熟悉。大伯母看著和善,卻從來不是個好相與的。大堂姐在她手底下,一直都過得連個庶女也不如。為了賢惠的名聲,大伯母自然是不會苛待庶出子女的,可對自己嫡親的孩子,卻能漠視冷待到那等地步。

  謝姝寧一直都沒有想明白這一點。

  虎毒尚且不食子,大太太這隻笑面虎,分明比虎還毒。

  她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卻不知,大太太這一回卻是難得的心平氣和。

  大太太進了元娘的屋子,在她榻前坐下,伸出手去將她鬢邊散落的髮絲繞到耳後,慈和地笑著,用近乎哄騙的語氣道:「娘知道,娘一直都待你不好,只怕你心裡也是怪娘的。只是這一回,雲姐兒,你老老實實告訴娘,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說了便好了,咱們吃了藥,過些個日子娘在幫你說一門親事,誰還能知道?」

  元娘不吭聲。

  大太太的望著她的眼睛就眯了眯,又道:「娘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定然是被你給害了,你別怕,同娘說,娘定叫那人生不如死。」

  話音落,元娘惶惶抬起頭來,飛快地看她一眼,復又低下頭去。

  大太太何等精明,立即發現了其中的不對,遂問:「你是自己甘願的?」

  元娘仍緊緊抿著嘴不說話。

  「你說,那人是誰?」大太太只覺得自己額角青筋直跳。

  養在閨閣裡的女兒,卻在自個兒眼皮子底下同人珠胎暗結,且她還遲於老太太發覺,她焉能不氣?這會見自己耐著性子巴巴說了半天,元娘卻依舊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一句般,登時大怒,揚手便扇了一巴掌過去,壓低了聲音直罵:「小東西,你翅膀硬了,如今還覺得這事長臉了不成?」

  可不管她罵什麼,元娘依舊沒有反應。

  大太太氣沖沖地摔門而出,站在廡廊下,心裡頭亂成一團糾纏不清的麻線。

  府裡的流言日漸高聲了起來,大太太心情不佳,聽到耳中就連連冷笑,讓人揪了幾個平素裡碎嘴的丫鬟出來,裡頭正巧便還有上回謝姝寧見過的那個丫鬟。幾人到了大太太跟前,自然是不敢再說什麼。

  可大太太才不管他們幾個究竟說沒說過,又究竟都說了些什麼話。

  她將這幾個揪出來,不過是為了殺雞儆猴,叫下頭的人看看,兩片嘴皮子上下一碰,到底能惹出什麼禍害來。

  於是她就面無表情地吩咐下去,將這些個人都杖責三十。

  都是年紀輕輕的小丫頭,聽到要挨三十下,當下便個個白了臉。

  身子骨弱些,可不得折在這上頭?

  駭然之下,一個個都拚命求饒起來。然而大太太是鐵了心的,本又心情不佳,聽到哭饒聲,只覺得愈加不快,趕緊讓人拖下去打。偏生府裡的老太太又病著,不好叫這些人擾了老太太養病,就又叫人拿粗布堵了嘴。

  打完了板子,她才冷著臉說了幾句下回再膽敢隨意置喙主子,打死也罷,才將這幾個鎖到了柴房裡去。

  誰知道,當天夜裡,那日收了謝姝寧銀子的丫鬟就發起了高燒,第二日天還未亮透,就沒了氣。

  這可真真是晦氣!

  大太太暗罵了幾句,就讓人裹了屍體拉出城去埋了。這還沒出十五,家裡就見了血,觸了楣頭,接下去只怕是要倒楣一整個年頭。

  怕也正是如此,長房老太太的病竟是一點好轉的跡象也沒有。

  忒苦的藥,一碗又一碗地灌下去,卻毫無起色。

  元娘的事也死水似的,連圈漣漪都不見。

  偏生大太太往日對元娘不關心,連帶著元娘身邊的丫鬟婆子也對自家這位大小姐不上心,一群人竟是連元娘平日裡都在做什麼去了哪裡也說不清,氣得大太太發了好一頓大火。

  再問一問,元娘的貼身大丫鬟連元娘的月事何時來何時走也不知。

  這下子,大太太可真算是被氣笑了。

  她倒不覺得是自己這做娘的不合適,反倒是覺得元娘瞧著嬌嬌弱弱,怯生生的一個人,其實肚子裡的心思黑得很。

  想著想著,她的心腸就愈發冷硬起來。

  她木著臉去見了元娘,細細又問了三遍是不是當真不說。

  元娘自然不吭聲。

  她就冷笑起來:「也罷,你說不說都一樣,總歸我便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便是。」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05:41 PM

第090章 病逝

  自大太太那日見完元娘後,元娘就「病」了。

  這事闔府都知道。

  大太太唉聲嘆氣,見人就忍不住抹淚,一派慈母模樣,說老太太病了,元娘也病了,偏生杭太醫又不在府裡,叫人憂心不已。

  每年春節,杭太醫都回鄉一趟,這一來一回便需要許久。通常都要快出正月,他才會回來。眼下元宵都未過,他哪裡趕得回來。

  大太太便成日裡都鬱鬱寡歡的,逢人來探望元娘,她就又要推拒一番,稱元娘的病生在面上,女兒家又面薄,不敢見人。宋氏幾個就都不曾見到過元娘的面。謝姝寧頭回是跟著她一道去的,只待了一會便知道大太太是在撒謊。

  細節決定成敗。

  大太太自稱日日陪在元娘身邊,可元娘若真是病了,豈會不吃藥?既要服藥,大太太身上又怎麼可能會連一絲藥味也不沾染?

  由此可見,大太太的話,根本就沒有一句是真的。

  謝姝寧同宋氏離開長房,路上她便對宋氏道:「娘親,大堂姐可是真的病了?」

  初一那日才寅時,宋氏夫婦就去了長房。依謝姝寧看,這兩人不該一點都不知情才是。可聽到她問,宋氏卻只是皺緊了眉頭,搖搖頭道:「瞧你大伯母那模樣,倒像是真的病了。」

  謝姝寧仔細盯著她面上的神色看,而後暗自嘆息,是真話。

  她了解自己的母親,宋氏的確是不清楚。

  緊接著,她卻又聽到宋氏悄聲道:「說來也怪,好端端的怎麼就都病了。」

  袖中籠著的小暖爐溫熱服帖地往掌心傳遞著源源不斷的熱氣,謝姝寧摸著爐壁上頭的花紋,一臉疑惑地問宋氏:「娘親,長房伯祖母究竟是生了什麼病?怎地這麼些日子了也毫無起色?」

  長房老太太的病沒有好轉,眾人也早都知道。

  「聽說是同你大伯父大伯母吵了一架,被氣著了。究竟是為了何事吵的,就不得而知了。」兩人說著話,走到了玉茗院正房的廡廊下,宋氏幫她理了理外頭罩著的鶴氅,輕聲道。

  謝姝寧靜靜聽著,不時點點頭。

  竟將消息瞞得這般嚴實,可見事情的嚴重。她知道,大堂姐的事怕是八九不離十了。

  果然,元宵節的花燈才掛起來,眾人還未來得及吃一粒元宵下肚,便得到了元娘死了的消息。

  謝姝寧呆愣愣地扶著碗沿,覺得嘴裡那半顆元宵又黏又甜,叫人膩味,咽不下去。

  前世她同元娘並沒有什麼交集,可這一世,元娘真的死了,她又莫名有些悵然。這還是自她重生後,身邊去世的第一個親人。她的大堂姐謝雲若,比她前世的年紀還要小上好幾歲,卻已經不能再活下去了。

  可是哪怕謝姝寧猜到了元娘為何必死無疑,卻也沒想到這一回,元娘是自縊的。

  大太太可不傻,正月裡就接二連三地出這麼一堆事,可斷不會是什麼好兆頭,說出去,也不吉利。

  所以她想著,至少也得拖到開了春再說。

  到那時,元娘就惡疾纏身許久,再死,也就說得過去,容易糊弄人。

  可誰知,元娘卻自個兒上吊了。

  大太太又哭又罵,殺千刀的臭丫頭,死也不叫人安生!

  這會子,距離元娘生病,才不過七八日。

  什麼病,這麼厲害?

  大太太就愈發覺得元娘是個災星。

  長房老太太得知後,硬生生吐了口血,一緩過來就叫了大太太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也不顧大兒媳婦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指著鼻子就訓斥起來,「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千萬將人給問出來,你瞧瞧你辦的事!」

  話說完,又咳了一帕的血沫子。

  大太太生怕她出事,哪裡敢頂嘴,忙叫大夫進來瞧她。

  鬧鬧哄哄的,直到元娘下葬,長房老太太的病也沒能好起來。

  杭太醫倒是該在回京的路上了,他最了解老太太的身子狀況,由他來診治再好不過。可誰知,一群人翹首以盼,等來的卻是杭太醫在回京的路上出了意外,翻了馬車,死了……

  這下可好,聽到消息,雪上加霜,長房老太太更是懨懨的。

  大太太連梅花塢的門也不敢進。

  元娘的事,她沒有辦好,老太太見了她就心煩意亂,恨不得將她打出去,哪裡願意瞧見她。大太太欲哭無淚,連用飯的胃口都倒了個乾淨。

  因元娘至死都未開口,沒有證據,這事又不好鬧大,最後竟是只能不了了之。老太太也就愈發記恨起了她。

  大太太也始終不曾想明白這究竟都是怎麼一回事。內宅以垂花門為界,府裡的小廝尋常是進不來的。便是個別時候進內院來,也多是由婆子們領著的方可,且大多不過是才總角的小子,能成什麼事。二門裡的小姐,又輕易不出門。她思來想去,根本就沒有機會才是!

  可事,到底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發生了。

  她越想越懊惱,哪怕元娘死了也沒覺得有鬆氣的感覺。

  然而這事不好宣揚,連四下找人來問話都不成。她憋不住了,便帶著身邊的幾個大丫鬟去垂花門邊上看了又看,看得幾個守門的婆子心驚肉跳。

  垂花門作為內院與外宅的分水嶺,向來看守甚嚴,可如今落在大太太眼裡,就跟沙子堆的一般,風一吹就能散個精光,一點不牢靠。她站在五層的青石台階上,望著垂花門兩側磨磚對縫精緻的磚牆,心裡頭火燒一般難受。

  沒有法子,她只能隨意尋了藉口將守門的婆子狠狠敲打了一番,遂扭頭走上了抄手遊廊。

  自這之後,府裡的僕婦倒是都乖覺了不少,平素連嚼舌根的人都少了許多。

  眾人皆道,大太太往日裡瞧著不喜大小姐,可到底是女兒,出了事哪裡有不難過的。因了她心情不佳,誰也不敢輕易去她跟前尋晦氣,生怕觸了楣頭,落得個凄涼下場。那幾個挨了板子的人更是將嘴巴閉得嚴嚴實實,連個縫都不敢叫人看到。

  大太太這一回雷厲風行的,倒真把人給唬著了。

  元娘的事,也就這麼壓制了下來。

  可謝姝寧卻覺得,這事沒這麼容易結束,元娘的死,至多也不過就是終結了一半而已。擋在眾人眼前的迷霧,仍舊是一重蓋過一重,叫人看不透。她有心叫人去看看立夏,可她身邊缺個得用的人。內院裡倒還好些,可二門外呢,簡直就是寸步難行。

  等開了春,江嬤嬤挑幾個人,也只能在內宅裡用用,外頭依舊是行不通。

  她思量著,就皺起了眉頭。

  困在內宅裡,終歸有些束手束腳。她想做的事還多著,萬不能就這麼碌碌度過剩下的日子。

  她想到了鹿孔。

  鹿孔眼下還在延陵,坐鎮宋家出資開辦的醫館。

  延陵距離京都路途遙遙,一旦有點什麼事需要用上鹿孔,只怕就要來不及。得了先機卻不用,她可就成傻子了。這一世,許多事都變了,也不知前世十幾歲才回京的燕淮,這一世會不會提前出現,又會不會再次將鹿孔收為己用。

  她揉揉眉心,轉身就去尋了謝元茂。

  十五一過,天又開始落雪。

  也不知今年會下到何時,去年開了春,竟還莫名下了好大一場暴雪。

  謝姝寧極怕冷,穿得又厚又多,手上還抱了暖爐。月白跟在她身側為她打著傘擋雪。

  她個子才齊月白的肩,可步子邁得大,走得也快,倒叫月白跟得不易。進了迴廊,月白便將傘側了過來,斜斜擋住自外頭刮進來的雪花,一邊叮囑謝姝寧:「小姐,走慢些。」

  「嗯。」謝姝寧應了聲,步子卻一點也慢不下來。她怕冷怕得厲害,但凡能在屋子裡多待一刻,就絕不會願意出門走動。這會是有事要提,若不然,她才不肯出來。慢吞吞地走,豈不是還得多挨會凍?她可不樂意!

  沒一會,到了內書房,她才發現哥哥也在。

  父親正在考察他的功課。

  她進去站定,也就先不開口,聽謝翊背書。

  磕磕絆絆,斷了好幾回,他才算是背完了。謝元茂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道:「通讀了幾遍?」

  「二十遍了……」謝翊垂眸,似有些慚愧。

  謝姝寧在一旁聽著也忍不住汗顏,通讀了二十遍才背成這樣,可當真有些說不過去。

  正想著,謝元茂忽然扭頭看她,握著書卷的手指指她,「阿蠻看一遍就會,你為何總也不會?」

  謝翊幼時倒還好些,讀書習字也都學得挺快,可功課日漸深了後,就慢慢顯出頹勢來。謝姝寧知道,他大抵是不愛念書。心思沒在這上頭,哪裡還能學得好?因了前世未能一起長大的遺憾,她今世只盼著哥哥平安就好,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課業有成,來日又是否能科舉入仕。

  只是謝元茂這個做父親的,自然不會這般想。

  望子成龍,他也不例外。

  謝姝寧就悄悄給謝翊使了個眼色。

  謝翊心領神會,遂沖著謝元茂低下頭,用苦惱又傷心的聲音道:「翊兒愚笨,叫父親失望了,興許翊兒生來便不會念書。」

  見他如此,謝元茂已經冒到嘴邊的話就沒法繼續說出口了。他向來吃軟不吃硬,聞言就換了話頭,鼓勵起兒子來:「休要胡說,你是我的兒子,焉能不會念書。」

  謝姝寧在邊上坐定,暗忖:哥哥不愛念書,說什麼也無用。

  過了會,謝元茂才轉過身來笑著問她:「阿蠻可是有事?」

  謝姝寧也跟著笑,道:「阿蠻想著長房伯祖母的身子一直未有好轉,心裡擔憂,便想起一人來。早先幫江嬤嬤治病的鹿大夫,若能來京一趟,想必定能治好伯祖母的病。」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1:14 PM

第091章 嚇唬

  鹿孔治好了江嬤嬤的事,謝元茂是知道的。

  他又滿心想著要做個孝順兒子,恰巧杭太醫又不在了,若能叫鹿孔來京,自然是再好不過。因而才聽完謝姝寧的話,他就連聲讚好,道:「阿蠻想得甚是周到,難為你小小年紀就總惦念著你伯祖母,你伯祖母知曉了,想必也覺得心中寬慰,這病也能好得快一些。」

  謝姝寧微微地笑:「父親若覺著好,那我們立時便給延陵那邊去信。」

  江嬤嬤養了幾隻信鴿,飛鴿傳書能快上不少。如今先讓外頭請來的大夫為長房老太太醫治著,只要能拖到鹿孔趕來,就不會有事。

  謝元茂略一想,就忙鋪了紙,自筆架上取下一支狼毫筆,開始寫起了信。

  信件要塞到捆縛在信鴿腿上的小圓筒中,故而只要小小的一塊地方能落筆,說不了太多,他便只簡短將事情給寫明白了,就吹乾墨字將字條遞給謝姝寧,道:「你回去讓江嬤嬤立時將信送出去,切莫延誤了。」

  謝姝寧頷首,悄悄看謝翊一眼,接了字條起身告退。

  「父親,那孩兒也先告退了。」謝翊見她離開,忙不迭也同謝元茂請示。

  可謝元茂不滿意他書念得不好,難得今日有空在家,豈會願意就這麼放他走,當下咳了兩聲,道:「阿蠻只是個女兒家,識字懂看幾頁書便是,可你不同,如今不咬著牙念書,難道要等白了少年頭才來空悲切?」

  他這麼一說,謝翊哪裡還敢走,只得眼巴巴看著謝姝寧出了門,暗暗嘟噥一聲自個兒為何是男兒身,遂又捧起了書。

  謝姝寧倒有心想要解救他於水火之中,可這會還有更要緊的事去做,她就捏著謝元茂親手寫的字條離開了書房,朝玉茗院走去。

  「小姐,雪更大了,您仔細著腳下。」月白候在門口,見她出來忙重新打了傘,扶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去。

  一路上,大雪紛飛,滿目霜白。

  謝姝寧心裡卻像是有一團火在燒。

  本以為是夢,卻不想一眨眼便又過了幾年。

  算一算日子,她倒是該近而立了。

  想到這,她不禁有些難過。若箴兒活著,也該同她如今這般大模樣了才是。一想到從此以後世上再無箴兒,她心裡就空落落的,沒有底。說不清究竟是悵然還是慶幸。她生了箴兒,卻沒有讓他康健快活地長大,原是她這個做娘的對不住他。

  她實在,做不好母親。

  月白卻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當她是小孩,一路走一路不忘細細叮囑她小心腳下。謝姝寧一一應了,望著落雪的目光漸漸溫和濕潤起來。她慶幸自己這一回仍有月白陪伴在身側。

  只是人無完人,月白的好,也是她的弱處。

  所以當江嬤嬤提出等雪停就尋牙婆子再買幾個人時,她想也沒想便應了。

  外院暫且不提,內宅裡的人手,她自然是再多都不會嫌多的。何況她如今,身邊真的敢放心大膽去用的人,也不過就只有月白一個。

  綠濃的事算不上棘手,卻也不是什麼容易解決的。

  有了桂媽媽這一層關係在,她就不能直接尋個由頭將綠濃趕出自己的院子去。她到底還是不忍心傷了桂媽媽的心。這般一來,就更需要多幾個人手,以備不時之需。

  兩人很快回了玉茗院,謝姝寧進門,脫了外罩的鶴氅,大步走進內室,吩咐月白去請江嬤嬤來。

  月白一走,她便將謝元茂親筆寫的字條往火盆裡一丟,自己搬了文房四寶出來,研起墨來。

  等到月白同江嬤嬤一前一後回來時,她也就重新寫了張字條。

  「八小姐尋奴婢有何事?」江嬤嬤進來,恭敬地行了禮,又寒暄了幾句,才問起正事。

  謝姝寧坐著,將字條捲起來遞給她,道:「長房伯祖母的病一直不大好,我便想起了前幾年為您治過病的鹿大夫。左右我們長居京都,身邊能有個大夫,總是好的。我就想著倒不如直接將他接到京都來。」

  江嬤嬤接過字條,握在掌心裡,看她一眼,靜了會方道:「這話倒是對,正巧這幾年太太的身子也有些弱,請他來開幾服藥調理調理也好。」

  「正是如此。」謝姝寧眉眼彎彎,收回手,身子往後一倒,帶著幾分懶洋洋地道:「也算是娘親盡了孝心。」

  她扭頭往窗子的方向望去,窗欞緊閉,看不見外頭的景象,可是大雪帶來的寒意仍舊不停歇地湧進來。

  屋子裡燒了地龍,又點上了火盆,她卻依舊覺得有些冷。

  這是端王爺登基後的第一個年頭。大雪不停歇地自去歲臘月一直下到如今。已是二月,天氣卻似乎分毫沒有要回暖的跡象。厚厚的積雪掩蓋下的植被依舊是枯萎的,光禿禿的樹丫上也連零星的綠芽也不見。

  今年這個冬日,似乎還要拖上好久。

  她想著,輕輕地嘆了口氣。

  江嬤嬤正欲告退,聽見她嘆息,不由多看了幾眼。

  謝姝寧年紀尚小,未及豆蔻,眉眼身段巨未長開,卻已經能瞧出來同宋氏極像。

  雖是雙生子,可她越大越像宋氏,謝翊卻已經漸漸有了謝元茂的輪廓。江嬤嬤望著這會的謝姝寧,便只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當年小小的宋氏,想著一晃就過了這麼多年,心裡百感交集,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大雪一停,由江嬤嬤悉心飼養的信鴿就撲棱著翅膀飛出了京都。

  此時已是三日後。

  天難得放了晴,謝姝寧就想著出去吸口新鮮空氣,也好祛一祛這來日來的憋悶。

  誰知到了園子裡,卻發現陳氏跟謝姝敏也在。

  陳氏立在高大的樹下,靜靜望著南面,面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謝姝敏吃著自己的手,另一手巴著她的褲管,身上髒兮兮的。兩人身邊只跟了已經盤頭的雪梨。

  謝姝寧就沿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隔著老遠,只能瞧見一角碧色的琉璃瓦。

  那是玉茗院。

  她就笑了起來,揚聲喊她:「陳姨娘!」

  陳氏循聲回過頭來,見是她不由怔了一怔,扯了扯巴在自己腿上不鬆的謝姝敏,道:「敏敏,快喊姐姐。」

  個子矮矮的謝姝敏扭頭望過來,下意識往陳氏身後縮了縮,不敢吭聲。

  謝姝寧就明白,這丫頭是在怕自己。

  上回她咬了自己一口,隨即就被宋氏罰著去跪了祖宗。年紀小無礙,多墊幾個蒲團,多穿幾件衣裳總不會凍著傷著。可祠堂裡一點人聲也無,到了夜裡就連蟲子爬過都能發出「嗤嗤」的響亮聲音,謝姝敏怎麼會不害怕。

  陳氏怕她被嚇得更傻,忙去尋了謝元茂求情。

  可那日宋氏明明白白發了話,謝元茂也不敢插手。陳氏因此愈發將謝姝敏的傻怪罪在了宋氏頭上。

  而謝姝敏也因為那事,開始害怕起謝姝寧這個長姐來。

  她雖然不聰明,卻也知道自己上一回是因為咬了自己這個姐姐才被關起來的,這會見了人便只想躲開。

  「八小姐您瞧,敏敏自上回從祠堂回來便成了這樣,這可怎麼好……」陳氏的手按在謝姝敏的肩頭上,語氣擔憂。

  謝姝寧往前走了兩步,墨玉似的眸子越過她,盯著她身後的玉蘭樹看,面上忽然露出個天真又純澈的笑容:「陳姨娘,你是不是不喜歡敏敏?」

  誰也沒料到她會驀地說出這樣的話來,陳氏愣在了原地,隨後回過神來便堅決否認:「八小姐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不想生兒子嗎?」謝姝寧笑著,走得更近了些,望向了帶著幾分痴傻的謝姝敏,「生個不像敏敏這樣痴痴傻傻的兒子,你難道不想嗎?沒有兒子,你心裡肯定極不甘心吧?」

  她才剛剛九歲,模樣仍是十分的稚氣。可這會口中說的話,卻叫人覺得彆扭又異樣。

  陳氏詫異極了。

  「可惜了……」謝姝寧俯身,不顧陳氏瞪大了的眼睛,伸手捏了捏謝姝敏的肉嘟嘟的臉頰,「你知道嗎?你這一輩子都再也生不出兒子了。你只能養著這個愚笨的丫頭,一直到死為止。」

  「什麼?」陳氏猛地將謝姝敏往身後一推,連連後退,靠到了樹幹上,恍若見鬼。

  謝姝寧直起腰,不說話,只笑吟吟地看著她。

  陳氏悚然,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八小姐這是在詛咒我?」

  謝姝寧斂了笑,搖搖頭道:「陳姨娘不要想太多。」

  她才沒有想要詛咒她,她說的不過是事實,斷斷沒有絲毫嚇唬人的意思。

  說完,謝姝寧頭也不回地便帶著月白離開,只留下陳氏母女幾人瞠目結舌地盯著她的背影看。

  陳氏惱極了,握著謝姝敏的手不由狠狠一攥。

  「哇哇哇——」

  謝姝敏吃痛,掙扎著大哭不止。

  已經走遠的謝姝寧隱隱約約聽見了,想著陳氏方才的模樣,心裡頭鬱氣消散了不少,想著無事的確該多出來走動走動才是。

  報復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從來都不是叫她死,而是叫她活得生不如死。

  這樣的謝姝敏,就是陳氏的報應。

  她冷冷地一笑,大步離去,頭也不回。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8 11:24 PM

第092章 入宮

  大雪停了幾日,便不下了,倒是雨水卻漸漸多了起來。

  月白念叨著這是要入春了。

  入春後雨水便會變得密集,而後萬物復甦,四處生機勃勃,的確是這個道理。春日漸近,眾人的心情也就都跟著好了些,謝姝寧閒來無事便督促江嬤嬤早日買人。

  第二日,江嬤嬤就尋了個牙婆子來,領了十數個小丫頭進來。最大的十四歲,最小的不過八歲。

  宋氏就笑吟吟吩咐下去,將人帶到玉茗院來,讓謝姝寧親自挑選。江嬤嬤跟卓媽媽陪在邊上,幫著一塊選擇。

  謝姝寧纏著宋氏撒了會嬌,去了前庭。

  到了地方一看,齊刷刷十幾個小丫頭,神色拘謹的有,滿面期待的也有。單看容貌,個比個出眾。按理,挑選丫鬟不該挑容貌太出眾的,萬一蓋過了小姐去,就不好了。便是來日及笄出閣,那擇的陪嫁丫鬟,雖是往貌美了的挑,但也都不過是中上之姿,不能挑絕色的。

  況且通常太過美貌的婢女,性子也不安分些。
 
  可謝姝寧年紀雖小,卻已能瞧出來日的明艷,倒不怕這些。

  她挑人,自然也不單看樣貌。

  看了一圈,謝姝寧就挑了兩個人出來。

  一個高瘦,膚白,大眼高鼻,十足的美人坯子;另一個矮胖些,圓臉盤,杏眼嘴唇,瞧著倒也不醜。

  謝姝寧發了話,牙婆就點了這兩人出來,站在了最前頭,讓兩人仔細介紹了自己一遍。

  兩人俱是口齒清晰,聲音響亮。高瘦的那個,說話較之另一個快些,但說得也內容也更明確簡介些。矮胖的那個說話時則不緊不慢,語速叫人聽著便舒服。江嬤嬤跟卓媽媽聽了就也都覺得滿意。

  方才那一排人中,謝姝寧冷眼望過去,只有這兩個神色鎮定如常,似隨遇而安又似心中早有定奪。再細細打量一遍模樣,謝姝寧就想著應是不錯的。如今聽了兩人說話,更覺得合適,遂定了下來。

  隨後江嬤嬤跟卓媽媽又都各自挑了兩三個適齡的小丫頭,便讓牙婆子下去領錢。

  人也挑好了,宋氏便想著索性將她的院子也給單獨理出來。快十歲的年紀,也是時候該學著自己打理院裡的事,再同母親住在一塊,不叫個事。江嬤嬤幾人也是這般想的,就親自問過謝姝寧的意思要住哪,隨後就速速吩咐了下去,將院子給整理一番,好早日搬了東西過去。

  幸虧三房閒置的屋子也不少,謝姝寧就挑了個叫瀟湘館的院子。

  沒用多久,東西就都被漸次搬了過去。

  新添置的幾個丫頭也都被重新取了名字。

  謝姝寧親自留下的那兩個,沿著月白綠濃的名字取,貌美的叫了玉紫,矮胖的則取名柳黃,由江嬤嬤跟卓媽媽親自教導規矩。

  玉紫機敏,性子更爽利些,學東西也快。柳黃則敦厚不少,平日裡話不多,但做事周到。謝姝寧就給兩人安排了活計,玉紫管著她的箱籠衣物,柳黃隨侍在旁,伺候她的起居,錢箱鑰匙則照舊由月白管著。

  眼見著事事都上了正軌,綠濃就有些不甘願起來。

  雖然礙著桂媽媽的面子,四個大丫鬟裡頭也有了綠濃一個位置,她平日裡領的也都是大丫鬟的月錢,可是瀟湘館裡的人誰不知道,她堪用。小丫鬟們巴著月白幾個,卻是從來都不會巴結她的。

  綠濃就去尋了桂媽媽哭訴,桂媽媽是知道她懶散的,沒搭理,反倒斥了她幾句。她更加不高興,扭頭回去背地裡就又咒謝姝寧是白眼狼,吃了她娘的奶,如今便都拋之腦後了。

  她姐姐綠珠無意中聽見,駭得半死,到底年紀大些,就訓她,「小姐是小姐,你是你,小姐肯吃娘的奶水,那是娘的福氣。你這話若傳了出去,往後咱們還怎麼在府裡待著?太太知道了能高興,還是小姐聽了能高興?咱們是簽了契的奴才,怎麼好說主子的不是?」

  綠濃聽了卻不以為然,撇撇嘴就跑了,回去就故意搶了玉紫的活,說要幫謝姝寧把春季的衣裳收拾出來。

  沒翻幾下,玉紫瞧見惱了,兩人爭執了起來。

  幾個丫鬟裡,月白年紀最大,又是江嬤嬤親自教出來的,在瀟湘館裡除卓媽媽外,她說話最響亮。她聽說了原委,就冷笑,去看了遍謝姝寧的衣箱,見裡頭一片混亂,就道:「你是桂媽媽的女兒,是八小姐的乳姐,可你先是這瀟湘館裡的丫鬟。不該你動的東西你便不能動,桂媽媽難道往日沒教過你?今次我便不告訴小姐,若再有下回,就算桂媽媽保你,也得將你趕出這瀟湘館去。」

  綠濃聽了,就在心裡對月白記恨不已。

  等過幾日,宮裡忽然下了旨,說是惠和公主宣謝八小姐入宮。

  這自然是不能推拒的。

  宋氏就給謝姝寧收拾了一番,親自送她出門上了馬車。

  恰巧謝姝敏瞧見了她打扮得光鮮亮麗地出門,就鬧騰起來,嚷著她也要坐馬車。陳氏也不哄,任由她哭著。宋氏權當沒聽見,送謝姝寧走了才扭頭衝陳氏道:「陳姨娘該不是不會教女兒?若真不會,大可以讓我這做母親的教,左右也不差什麼。」

  陳氏當然不願意,她沒有兒子本就苦惱,好在謝元茂對女兒也不錯,她平日還能用謝姝敏為藉口尋謝元茂,若女兒也沒了,她上哪兒尋藉口去。

  這般一想,陳氏便飛快地捂了謝姝敏「哇哇」大哭的嘴,硬生生將人給拖了下去。

  回玉茗院的路上,桂媽媽就小聲問宋氏:「太太,為何不將九小姐要過來?也好叫她沒了法子。」

  宋氏腳步不停,神色淡然,輕聲道:「過了這麼幾年,青桂你還是一點也沒長進呀。我若要同她鬥,只消同六爺服個軟,再幫六爺抬幾房美妾,她就什麼都不是了。」頓了頓,她接著道,「她年紀比我還大些,用不了多久便要人老珠黃,拿什麼同那些個妖妖嬈嬈,花一樣的小姑娘比?我只是不屑同她鬥,同她鬥,失了我的身份。」

  她永遠沒有法子生出兒子,她也就翻不起浪。

  這一點,宋氏再清楚不過,她根本已不將陳氏放在眼裡。

  三老太太倒是想幫忙,可怎麼幫?

  陳氏肚皮不爭氣,有何用處?

  她連個庶子也生不出,三老太太也對陳氏失了希望。

  「可她這樣,似乎還是不肯安分守己。」桂媽媽嘀咕了句。

  宋氏笑著搖搖頭:「至多也不過就是林姨娘那個下場罷了。」

  聽到林姨娘三個字,桂媽媽遂沒了話。

  ……

  石井衚衕外,載著謝姝寧的那輛馬車已經上了大道,直直往南邊的皇城而去。

  馬車外雨絲斜斜地打下來,謝姝寧撩開小窗上的簾子往外看了又看。

  她甚少出門,至多也不過在謝家所在的北城這塊走動過幾次,南城倒是真的還是頭一回去。

  長平侯府也在南城。

  前一世她在那住了多年,這一世卻還是第一次去南城。路還是熟悉的路,心境卻已截然不同。馬車穩穩地上了朱雀大道,謝姝寧正色起來。她天生對皇城懷揣恐懼。不論是厚重的宮門也好,高大巍峨的宮牆也罷,皆叫她覺得壓抑惶恐。

  這就是皇家的天威。

  在無形中,滲透進了你身體的角角落落。

  她不由想,成了惠和公主的紀桐櫻這會會是什麼模樣。

  以她對紀桐櫻的了解,這丫頭絕不像是個適合做公主的人。「公主」二字,代表的可不僅僅只是個身份,其間還有更沉重更叫人不敢饒意義。身為公主,就勢必要擔當起身為公主的責任。

  而這份責任,古往今來,已不知犧牲了多少位正值如花歲月的少女。

  她害怕,紀桐櫻遲早也會成為這其中的一位。

  誰都知道,肅方帝的這身龍袍來得不正。這隱性的禍端,叫誰也不能肯定將來會發生什麼事。

  她背對著月白,悄悄嘆了聲。

  進了皇城,馬車自然不好繼續往裡走了。她下來,面上就帶上了得體又適度的微笑。

  知道她要來,宮裡頭早早便有人在候著,見了人就迎了上來,笑著道:「謝八小姐,公主殿下候著您呢。」

  來迎人的是個小太監,聲音尖細,身段纖弱,至多不過十三歲。

  謝姝寧便看了月白一眼。

  月白遂取了個素面的荷包遞了過去。

  這是當著萬人的面也好直收。小太監便恭恭敬敬地收了,面上笑意愈加明朗,「八小姐這邊請。」

  紀桐櫻住在永安宮,距離有些偏,謝姝寧就上了軟轎,一路被抬了過去。

  進了永安門,便見前接抱廈三間,黃琉璃瓦歇山式頂,檐角安走獸,各處繪彩。謝姝寧被人領著進了西面的配殿,才站定,身著華服的紀桐櫻就撲了上來要牽她的手。

  謝姝寧慌忙縮了回來。

  紀桐櫻瞪眼:「幾個月不見,你還同我生分了?」

  「公主殿下,尊卑有別……」謝姝寧無奈,「儀態……」

  紀桐櫻蹙著眉頭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冷笑起來:「快說,你是何方妖魔,竟敢冒充謝家八小姐!」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9 09:42 AM

第093章 偶遇

  謝姝寧後退一步,低眉順眼地道:「公主殿下,您不是要帶我四處轉轉嗎?」

  「你可還真是越大便越叫人瞧不順眼了。」紀桐櫻嘟噥著,卻毫不猶豫地上前牽住她的手,就往裡頭走。

  一路行,便一路瞧見檐下紋飾旋子彩畫,謝姝寧看著,心裡暗暗感慨,那上頭的金色紋樣部分聽說可都是用真的金粉繪上去的。西越的皇宮,自古便極盡奢華。

  紀桐櫻領著她,腳步不停,飛快地往大殿深處而去。

  「這身衣裳又厚又不痛快,趕明兒我便讓父皇撤了尚衣局的宮人!」走了會,紀桐櫻又兀自嘟囔起來,一臉的不高興。

  謝姝寧不說話,安靜地跟在她身側。

  從郡主晉為公主的紀桐櫻,顯然過得並不十分開心。

  但聽她的話,只是因為衣裳做得不合心,便能叫肅方帝撤了尚衣局的宮人,可見至少在肅方帝心中,她這個女兒,仍是同過去一樣受寵的。早先在端王府,誰都知道,府裡的幾位小主子裡,最得主子喜歡的,便是紀桐櫻。

  她自出生,就是被捧在手心裡養大的。

  如今成了公主,肅方帝後宮空虛,子嗣不多,公主也不過只有寥寥幾位,紀桐櫻的生母白氏又是如今執掌六宮的人,理應無人敢惹她才是。

  謝姝寧思量著,兩人已是手牽著手進了裡頭。

  還未瞧清楚身處的環境,紀桐櫻就拉著她在一張雕花軟墊的榻上坐了下來,又擺擺手,朗聲道:「你們都先下去吧!」

  話音落,一直跟著他們的幾個宮女就應諾著躬身退了出去。

  門口簾子一晃,就沒了聲息。

  但謝姝寧知道,這些人沒有走遠,就在門外守著。

  紀桐櫻卻像是渾然不覺,忽然一把埋頭在她肩上,大哭起來:「只是見你一面,也有這般多的人跟著看著,直叫人心裡頭難受……」

  「公主……」謝姝寧沒料到她會來這麼一齣,且前一刻都還好好的呢,這怎麼一轉眼就大哭了起來,她不由語塞,不知如何勸慰才好,「宮裡頭規矩森嚴,合該如此。」

  她是重規矩的人。

  可紀桐櫻不是,聽了她的話,便道:「母妃過去日日陪著我,如今我只是想同她一道用些膳食也難,我寧願回端王府去!」

  「公主別胡說!」謝姝寧嚇了一跳,生怕叫旁人給聽了去。

  紀桐櫻遂不說話了,只嗚咽著哭了一會,才自己掏了帕子將淚水抹了,又盯著謝姝寧道:「我見了你喜極而泣,都已哭成了這幅模樣,怎地你卻像是一丁點也不在意?」

  大殿幽深,厚厚的牆壁阻斷了外頭嘩嘩的落雨聲。

  謝姝寧不大習慣這種怪異的寂靜,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她:「公主不知道,公主數月不曾來過謝家,阿蠻悄悄躲在被窩裡哭了許多次。」

  她胡謅著,紀桐櫻卻信了,丟開帕子笑了起來。

  笑了會,她便下了美人榻,扶著邊上花梨木的柱子,踢了踢下頭的小龜足,示意謝姝寧起身:「見天下雨,你難得來一回宮裡,便陪著我去逛逛御花園吧。雨天裡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她是主子,要做什麼當然是她說了算,謝姝寧就收回心神笑吟吟地應了。

  紀桐櫻就帶著她往外頭走,見了宮女就悠然自得地吩咐她們去備茶點。

  旋即便有宮人提著個畫琺琅纏枝蓮八寶紋的攢盒出來,又有人打了製作精美的傘來護送兩人出門。

  還未入春,天氣又一直不好,謝姝寧本以為御花園裡定然也還是光禿禿的一片,可誰知進去了才知道,不止綠芽已生,有些樹上連粉嫩的新蕾都已經有了綻放的跡象。大雨傾盆之下,果真如同紀桐櫻說的一般,有種叫人難以言表的別樣滋味。

  兩人尋了個就近的亭子走了進去。

  宮人收了傘擱在亭子入口處,又取出準備好的柔軟墊子鋪在冷硬的石凳上,方扶著兩人入了座。隨後,攢盒被宮人打開,自裡頭取出十數個鏨花銀小方盤,上頭依次擺著果脯、糕點。

  紅泥小暖爐也穩穩地立在了桌上。

  紀桐櫻就笑著站起身,道:「她們煮的茶都不像樣子,今日我親自烹茶,且叫你得意一回。」

  謝姝寧倒習慣了她如此,坐在那微笑著望著她的動作,並不覺得突兀。

  可隨侍在邊上的幾個宮女心裡卻都掀起了驚濤駭浪。

  肅方帝登基的時日尚短,紀桐櫻這個公主在宮裡頭住的日子就更短暫了。可只這些個日子,這群人便已能夠清楚地知道,這位甚得肅方帝喜愛的惠和公主,不是個好相與的。

  可這會,卻要親自動手幫謝家八小姐烹茶。

  她們老老實實地低著頭,似乎根本便沒有在注意紀桐櫻跟謝姝寧的一舉一動,可事實上,兩人的每一個動作,口中說的每一個字,都被她們悉數入了耳目。

  一眾人也就因此不得不承認,這位謝八小姐,同惠和公主的私交甚篤。

  茶餅在火上熏烤著,漸漸溢出香氣來。

  謝姝寧的思緒卻晃晃悠悠地飄遠了。

  在她七叔父得罪燕淮之前,她同林遠致的關係還未有後來那麼僵。

  她精通女紅,棋道,於茶道卻涉獵稀少。而林遠致卻精於此道。落雨或是落雪的日子裡,林遠致就會吩咐下人在園子裡烹茶。她不好這個,彼時新婚,倒願意陪著他哄著他,後頭卻漸漸忙於瑣事,不大同行了。

  也正是那時,她冒險收留了溫雪蘿,而溫雪蘿於無意中撞見了林遠致。

  兩人皆喜茶道,相談甚歡。

  思及此,她眉頭下意識一蹙。

  端王爺成了新帝,那溫家是不是還會同前世一樣遭受滅頂之災?

  若不會,豈不是難解她心頭之恨?

  她眼中的神色冷得像是外頭冬末春初的雨水,涼意沁人,冷入脊髓。

  不過隨即,她的神色又緩和下來,嘴角也依舊掛著和煦的微笑。變幻極快,誰也沒有發覺方才那一剎那間從她身上蔓延出來的寒意。

  就在這時,遠遠地來了一行人。

  亭子裡的宮人皆慌忙拜倒,口稱:「參見皇上。」

  謝姝寧也隨之離開石凳,拜倒磕頭。

  已經成了肅方帝的端王爺神情憔悴地自大雨中步入亭子,擺擺手讓諸人平身。紀桐櫻便丟開了手中的茶勺,笑著請安,又道:「父皇,您莫不是知道惠和在這,所以才特地趕來的吧?」

  這般說話,頗有些沒大沒小。

  可肅方帝絲毫不以為忤,帶著些疲倦之色的面上露出個笑,「父皇聞見了你的茶香,循著香氣過來的。」

  紀桐櫻就「咯咯」笑了起來。

  肅方帝則四下一看,瞧見了謝姝寧,道:「這便是謝修撰的長女吧?」

  這麼多年來,謝姝寧倒還真是第一次見到他本人。

  「臣女正是。」她老老實實又跪下磕了個頭。

  肅方帝瞧著她的儀態,心中滿意。紀桐櫻性子素來頑劣了些,年紀漸長也無甚改變,身邊的玩伴自然不能再輕佻了去,要沉穩些才好。於是他就笑了起來,道:「惠和平日也寂寞,難得你進宮來陪她,倒不如就多待上幾日吧。」

  謝姝寧聞言一怔。

  她可是準備最遲日暮也要出皇城的。

  可肅方帝親自開了尊口,她又怎麼好駁回,只得恭敬地應了。

  紀桐櫻高興得很,立時沏了第一盞茶親自捧給肅方帝,道:「還是父皇疼愛惠和。」

  肅方帝開懷大笑,遂吩咐後頭隨侍的人:「汪仁,吩咐下去,讓人去謝家送朕口諭,便說要多留謝八小姐幾日。」

  何時回去,那就要看紀桐櫻何時肯放人了。

  謝姝寧聽著肅方帝三言兩語將事情給說了,不由頭皮一緊。在絕對的權力跟前,她這樣的人,不過就是隻螻蟻,甚至說是蜉蝣也絕不為過。螞蟻不能撼樹,她也絕沒有反抗的資格。

  她不禁起了要疏離紀桐櫻的心思。

  她只想平安順遂地活著,離皇權太近,絕不是什麼好事。

  正想著,她忽然聽到個清越溫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她下意識抬頭,陡然撞進一雙漆黑如墨,古井般深邃的眼眸裡。

  身穿暗紅色衣袍的人,約莫二十八九的模樣,身形頎長,面容白皙清俊又帶著女子般的柔和輪廓。謝姝寧看了一眼,猛地想起方才肅方帝口中提到的那個名字——汪仁!

  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汪仁!

  執掌東西兩廠的汪仁汪公公!

  她飛快地低頭垂眸,只覺得方才那一眼,自己已然被汪仁身上的暗紅色灼傷。

  那樣的顏色,似凝漬的血。

  前世,汪仁是死在燕淮手下的。

  汪仁在宮中經營數十載,東西兩廠更是在他手底下迅速發展,生機蓬勃。這樣一個人,集陰險、狠辣、兇狠、乖戾於一體,是極可怕的人。可遇上燕淮,他仍舊只有死路一條。

  謝姝寧不知道他最後究竟是怎麼死的,可是她知道,燕淮跟汪仁的手段,絕對不相上下。

  汪仁一直跟著慶隆帝,沒想到如今慶隆帝死了,肅方帝即位,他的位置依舊穩穩的,沒有絲毫改變。
  
  謝姝寧心內惶恐,不敢抬頭。

  而對面的汪仁,亦在方才那驚鴻一瞥間,被震住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9 10:04 AM

第094章 面善

  前世今生,兩輩子加起來謝姝寧也還是頭一回見到汪仁。

  自然,汪仁也斷不會有可能見過她。

  這一世,謝姝寧今日是第一次入宮。汪仁敢肯定,自己絕不認識眼前這位小姑娘。可是莫名的,他就是覺得面前的人極面善。有些人的臉,就算再過多少年,他亦不會忘卻。眉眼鼻子,身形高矮胖瘦,乃至衣裳的款式顏色,頭上梳的髮式,他都還歷歷在目。

  亭子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他站在角落裡,雨絲被風一吹,冷冷打到他臉上。他驟然清醒過來,怎麼可能呢,這麼多年過去了,若那人好好活著,這會也該二十六七了。

  然而明明心中清楚明白得很,但他的視線仍不受控制一般,悄然落在了站在不遠處的小姑娘身上。

  瞧上去似乎同惠和公主差不多年紀,個子倒比公主殿下還要略高三指。頭微微低著,不大瞧得清眉眼,這般望過去,只能瞧見一角白皙的下頜,弧度柔和。身上穿的用的,料子材質俱是上佳,價值不菲,可見家中不缺銀錢,生活富裕。

  他遂想起方才肅方帝問的那句話來,這丫頭是謝家的姑娘。

  謝家他可清楚得緊,不缺銀子過日子,卻也斷斷捨不得在一個姑娘家身上砸這麼多真金白銀。

  且照他所知,謝家這一輩的姑娘並不少,甚至可算是多的是。因而就算謝家人捨得花銀子,那也該是往幾個年長該說親的姑娘身上花才是,哪裡就會落到尚且年幼的她身上。

  這般一想,他看著謝姝寧的目光裡,就多了一絲玩味跟冷厲。

  他神情自若地立在那,落在謝姝寧身上的視線也恍若不經意一般。

  可偏生謝姝寧此刻敏銳得很,因了對他的惶恐跟不自在,對周遭的事物都充滿了緊迫之感。這會她更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汪仁在盯著自己看!哪怕汪仁裝作不經意,可她仍察覺到了。

  他在打量自己。

  可汪仁為何要打量自己?

  她隱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緊,心中惴惴不安起來。

  此刻的她不是長平侯夫人,亦不是入宮的外命婦,她不過只是個年紀尚且不滿十歲的小姑娘而已,九千歲汪仁好端端地怎麼會注意到自己?

  她百思不得其解。

  驀地,身上的壓迫感一下盡數消失不見。

  她暗暗長舒一口氣,卻仍舊不敢抬頭往汪仁的方向看一看。

  恰逢這時,肅方帝吃著紀桐櫻親手烹的茶,出聲問道:「汪仁,若朕不曾記差,你可也是江南人士?」

  汪仁躬身,恭敬地回答道:「皇上沒有記錯,奴才的確出身江南。」

  「皇貴妃這幾日胃口不佳,你可有什麼法子?」肅方帝咳嗽幾聲,又問起旁的來。

  紀桐櫻在一旁豎起了耳朵,眼巴巴地看向汪仁。

  汪仁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奴才久不居江南,許多事都記不清了。」

  肅方帝聞言擱下茶盞,嘆了聲,口中輕聲呢喃著:「看來,還得往御膳房裡尋個懂江南菜式的才是。」

  早先慶隆帝在位時,只喜北菜,連一口南邊的菜都不肯嘗,故而御膳房裡的那麼些個御廚,竟是從未做過南邊的菜。倒也有那麼一兩個會做,可久不做,做出來的菜,難以叫人歡喜。

  這些事,謝姝寧並不知情,只是她聽著肅方帝的話,倒覺得肅方帝對白氏頗有幾分真心。

  可身在帝王家,有了真心反倒是禍患。

  這一點,在她見到皇貴妃的時候,更是肯定了。

  她同紀桐櫻玩得好,對如今已身為皇貴妃的白氏也較之前世熟悉得多。只不過,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眼前這位皇貴妃可都是端莊大方,貌美高雅,神情和煦的。

  可此刻笑著同她說話的人,眉宇間依舊有著掩蓋不住的疲倦之色,就連面上的微笑,也是僵硬的。

  紀桐櫻沒心沒肺,一點未曾察覺,膩著皇貴妃好一頓撒嬌。

  謝姝寧卻一眼便看穿了。

  這些日子,皇貴妃過得並不痛快。

  至少,不如過去在端王府那般舒心自在了。若說這份疲憊只是因了執掌六宮帶來的,謝姝寧是絕不會相信的。一個人,在端王府時能混得如魚得水,在京都貴婦圈子裡成為標杆似的人物,怎麼會一入宮便成了這幅模樣?

  唯一的理由,恐怕就是那座空空無主的景泰宮了。

  旁人知不知,謝姝寧不敢肯定,但是她知道,皇貴妃白氏心裡定然是有數的。

  皇后那個位置,不會屬於她。

  遲早都會有另一個女人入宮來,成為肅方帝的妻,而她永遠都只能是個妃,是個妾……

  這樣想著,謝姝寧就有些笑不出了。

  皇貴妃瞧見了便問:「阿蠻可是不願意留宿宮中?」

  按理,這會被肅方帝派去送口諭的人,已經到謝家了才是。

  謝姝寧搖搖頭,「怎會,阿蠻高興還來不及呢。」

  一旁的紀桐櫻就上前來拉她的手臂,道:「就是就是,她怎會不願意呢!」

  謝姝寧忙跟著笑。

  殿內的氣氛漸漸又緩和了起來。

  她同紀桐櫻陪著皇貴妃說了好一些話,連晚膳都留下一道用了,才跟紀桐櫻一道回永安宮去。

  直至半夜,大雨才慢慢息了。謝姝寧側躺著,終於沉沉睡了過去。這黑沉沉的天,伴隨著高大厚重的宮牆,一點一點在她夢裡落下了帷幕。難得的,明明滿心惶恐不安,這一夜她卻好眠到了天明,這些年來頭一次不曾夢到箴兒。

  而同樣在這個似乎特別黑的夜裡,有個人卻一夜未寐。

  汪仁沒有入眠,卻在一室安神香內見到了往事。

  許多年以前,他便只能靠安神香入睡。

  一個人惡事做得多了,便不大敢安心於睡眠。

  然而今夜,他看到的卻不是那些血淋淋,尖叫著要尋他報仇的冤魂,而是他尚未入宮時的歲月……

  他牢牢記得,那是個冬日。

  南方的雪通常下得不大,連著飄了幾日細雪,地上也不過才積了薄薄的一層。他身上只穿了件單衣,蜷縮在街角。身後是一堵高大的牆,有棵臘梅樹的狹長枝椏從裡頭探了出來。

  他仰起頭,便見白茫茫的細雪間夾雜了許多深深淺淺的紅。

  寒風凜冽,艷紅的臘梅花瓣就仿若飄雪般,悠悠地落了下來,直直落在他嘴邊。

  他伸出快要凍僵的舌頭,悄悄舔了下,除了冷,再無旁的知覺。他覺得自己,很快便要如這些臘梅花瓣一般,腐爛在地上,眼淚就沿著髒污的眼角滾落下來。

  這時,耳畔忽然多了幾聲細碎的腳步聲。他吃力地轉動脖子去瞧,入目的是雙鞋頭鑲著明珠的女鞋,小小的。再往上看,被緊緊包裹在雪白的狐皮襖子的小姑娘正蹙著眉頭低頭看他。

  他慌張極了,連視線都忘了避開。

  隨即,他便看到她蹲了下來,掏出香噴噴的帕子細細幫他擦去了淚水,柔聲道:「你為什麼哭?」

  他的嗓子似乎也凍僵了,說不出話來。

  那一年,他十一歲。

  他活了下來,帶著那塊帕子跟五十兩銀子入了京。

  ……

  外頭的雨已經停了,有雨珠掛在檐上,慢慢集聚起來,「啪嗒」一聲重重落下。汪仁眼神一凜,坐起身來,揚聲喊人:「小潤子!」

  門被輕聲推開,外頭閃進來個眉目清秀的小太監,隔著紗制的寬大屏風,恭敬地道:「印公。」

  昏暗中,汪仁微微瞇起了眼,聲音溫潤地吩咐道:「派人去查一查,謝家八小姐的身世,仔仔細細的,一個字也不許遺漏。」

  「是。」名喚小潤子的太監應了聲,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屋子裡重新寂靜了下來。

  檐下的水珠聲響依舊清晰可聞。

  汪仁有雙桃花眼,卻難得不顯輕浮,入宮後甚是得他師傅的喜歡。僅憑著這一雙眼,他開始奮力往上攀爬。從唯唯諾諾的小太監爬到了如今這樣的位置,他手裡沾的血,口中說過的謊,已經數不勝數。

  然而他從來沒有後悔過。

  這世上從無後悔藥可吃,要活下去,就只能日日都當做沒有來日。

  曾幾何時,謝姝寧也是這般想著的。

  才重生的日子裡,她每一日都惶恐著自己睡過去再睜開眼,一切就都會消失不見,恢復成原樣。

  她只好,每一日都當做自己沒有來日。

  好容易這一回在宮裡睡了個好覺,她精神顯得極好。但晨起時,外頭又下起了大暴雨,恍若夏日午後,叫人奇怪。因了天色陰沉沉,她難得明快起來的心情也跟著灰暗了下去。

  紀桐櫻早早來尋她,盯著她梳洗。

  一邊瞧著,一邊還嘟囔起來:「你昨日可瞧見那個跟在我父皇身邊的傢伙了?」

  謝姝寧微愣,旋即明白過來她是在說汪仁,便應了聲,問道:「他怎麼了?」

  紀桐櫻就咧開嘴笑,笑了笑又皺眉,「我聽說,他每日光洗手便要洗上數十遍,且所在之處不能有一丁點塵土,所以他身邊總跟著那麼兩個小太監,一刻不停地打掃。乾淨得不像個人。」頓了頓,她撇撇嘴,「我不喜歡他,可父皇不肯換了他,不知為何。」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9 10:09 AM

第095章 故人

  聽到紀桐櫻這般說,謝姝寧不由無話。

  她當然明白,肅方帝是絕不會捨得換掉汪仁這樣的人才的。西越的內廷裡,多少年才出了一個汪仁,往前沒有,後頭恐怕也難有來者。這樣一個人,但憑誰,恐怕都是又愛又恨,不願意輕易捨棄。

  尤其是在那樣的處境下登上帝位的肅方帝。

  可是這些話,怎麼好同紀桐櫻解釋?謝姝寧詞窮了。

  好在紀桐櫻也只是拉著她說說罷了,沒過一會便又轉了話頭,說起旁的來。自打見了謝姝寧,她的牢騷就未停過。

  謝姝寧也就老實聽著,偶爾附和幾句。等雨小些,便隨著她一道去見教養姑姑,跟著學一些宮裡頭的規矩。時間倒也過得飛快,只是謝姝寧的心卻一直都沉甸甸地墜著,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沉重起來,晨起時那片刻的鬆快就這樣消失不見。

  待到午時將近,外頭的天色驟然大黑。

  雨幕中的天像塊硯,泛著濃郁又密實的墨色,似乎下一刻就要重重落下。

  在這大片的昏暗中,厚實的宮牆也變得飄渺起來。雨水「嘩嘩」而下,激蕩起的水珠裡隱隱含著春日的泥土芬芳,微澀卻清香,間或又夾雜著綠芽般的清新。

  宮裡各處大殿內皆被點上了燈燭。

  肅方帝的御書房裡,四壁鑲嵌著碩大的夜明珠,發出瑩瑩的白光,照得裡頭猶如午後日頭正盛。那光卻又是柔柔的,並不刺目。

  寬大的書案後,肅方帝揉著眉心靠坐在椅上,另一手中拿著本摺子正在翻閱。

  「國庫空虛,四處缺銀,老東西可還真是給我留了個爛攤子呀……」他深吸一口氣,霍然將摺子擲回了書案上,發出重重一聲悶響。

  御書房外,汪仁候在門口,盯著落雨,少見的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忽然,他眼神一凝。

  大雨中有個小太監撐著傘,急匆匆地走近。

  一上了漢白玉的石階,小太監便恭敬地彎下腰去,道:「印公,事情有眉目了。」

  汪仁聞言,神色不變,只微微頷首示意自己已經知曉。

  他眼下青影重重,可見昨日個夜裡一直未眠。可這青黑,落在他白玉似的面上,卻顯得絲毫不違和。他身上,就彷彿合該有這樣一抹病態的死氣一般……

  很快,小太監又退了下去。

  待到午後,肅方帝小憩,汪仁便離了御書房。

  線香的香氣在帶著濕潤水汽的空氣裡緩慢散開,盤旋著縈繞不去。

  「印公,事情查清楚了。」小潤子雙膝併攏,跪在他跟前,低著頭道,「謝八小姐名姝寧,乳名阿蠻,其父謝元茂為翰林院修撰,乃是北城謝家長房所出,排行第六,幼年時過繼三房。其母乃是延陵人士,姓宋名福柔,無表字。五年前的仲冬,年僅四歲的謝八小姐同雙生兄長一道,隨母入京。因其母曾同皇貴妃為舊識,故其同惠和公主相熟。」

  汪仁聽著,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彎曲,輕輕叩著椅背。

  謝姝寧今年也不過才九歲,年紀小,經歷過的事也就少。寥寥幾句話,便將她的生平父母給說盡了。

  「宋氏可有兄弟姐妹?」汪仁道。

  「只得一兄長,再往下查,卻是查不到蹤跡了。」小潤子悄悄咽一口唾沫,仍伏著身子,不敢抬頭,「若要深挖,只怕要動用西廠的人手。」

  汪仁成了督主後,便重新整頓了兩廠。自此之後,西廠便專司情報,每一日都有無數的秘密被送到西廠的那間小黑屋裡,被一字字記載下,封印在鐵盒中,一層層安置妥當。所以,如果真要查,再隱秘的事,也照舊會被挖掘出來。

  可只為查一個家世清白的小丫頭,動用西廠的頂尖力量,似乎有些浪費。

  小潤子這樣想著,卻到底是不敢開口的。

  過了會,汪仁才發話道:「下去吧。」

  「是。」小潤子起身,躬身後退著出了門。

  屋子裡黑沉沉的,未點燈,便顯得更加寂靜了,靜得似乎能叫人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汪仁嘴角漾出一抹極淺的笑,轉瞬即逝。

  ——延陵宋氏。

  只這四個字,便足夠叫他心潮起伏。

  昔日臨行之際,他曾特地轉到那幢宅子的正前門去看到。

  那樣大的一個「宋」字,他焉能忘記?

  況且,他本就是記性極好的人。因而即便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他仍舊將那些往事記得牢牢的……塵封在心底,卻從來沒有一日真的遺忘過。

  他知道,這世上絕沒有無緣無故便相似的人,追根溯源,總能叫人尋到相連的部分。就好比,經由謝姝寧,他尋到了從未去刻意尋過的人。可是尋到了,又能如何?

  他不由低低嘆了聲。

  肅方帝精神不濟,批閱完摺子總要睡上好一會才會甦醒。算一算時辰,恐要到未時末。

  汪仁想著,便起身往外頭走去。

  宮裡的事,他全都清清楚楚。這個時辰,誰該在何處,又該在做什麼,他心中皆有數。他徑直而行,沿著長廊,走得飛快。

  到了褚禧殿門口,他的腳步才漸漸慢了下來。大殿的門洞開著,他走近了,便有人急忙行禮,帶著三分驚訝道:「印公!」

  汪仁掃過去淡淡看了一眼,道:「謝八小姐同公主殿下,可是在裡頭?」

  「是,公主殿下這會應才散了課。」

  散了課,人卻還留在裡頭,這便是說,人在後頭的正殿裡。

  褚禧殿是平日裡惠和公主上課的地方,是宮裡景觀數一數二的好地方。後頭有大片白色的臘梅花,並不常見。只這會,花都落盡了,恐怕也就只剩點光禿禿的枝椏,並沒有什麼值得看的東西。

  汪仁抬腳往裡走。

  沒走多遠,便瞧見了紀桐櫻纏著謝姝寧說話。

  「咦,汪公公怎麼來了?」紀桐櫻聽見腳步聲抬頭看過來,神情驚訝。

  汪仁是皇帝身邊的心腹太監,身居高位,雖是奴才,可也不是誰都能支使得動的。便是皇帝,平日裡也絕不會讓他這樣的人去做小太監該做的跑腿活計。因而紀桐櫻見了他,只當是見了鬼,奇怪得很。

  謝姝寧心裡卻陡然升起了一股不妙的感覺。

  在這種地方,她看誰都覺得危險,何況對方是汪仁。

  「皇上新近得了一稀罕之物,念著公主瞧見了定然歡喜,便讓奴才來請公主。」汪仁眼也不眨,謊話信手拈來。

  紀桐櫻聽了大喜,又想著既然能叫汪仁親自來請她,想必是真的稀罕物,就衝謝姝寧道:「阿蠻你且等等我,我去去便回。」

  雖然她也想著時時帶著謝姝寧,但畢竟宮裡規矩大,以謝姝寧的身份並不好四處隨意走動。紀桐櫻雖然不喜歡講究規矩,但人在宮中,就不得不遵循。謝姝寧當然也明白,又見她興沖沖的,笑著讓她快去。

  紀桐櫻便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汪仁卻沒有立即就跟著一起走。

  這個時辰,肅方帝還睡著,紀桐櫻去了,也見不到人。但她也絕不會想到是自己撒了謊支開了她,只會當是肅方帝才睡了過去。身為女兒,卻遠不如日日隨侍的內監來得清楚他的作息習慣。

  「謝八小姐。」汪仁長身玉立,喚了一聲。

  謝姝寧原本望著窗外,聞聲一愣,眉頭微微蹙起,旋即鬆開,不動聲色地看了過去,作疑惑狀。

  汪仁展顏一笑,一雙桃花眼艷麗無雙,眼底卻帶著細碎的泠泠清冷之意,「八小姐的母親,過得可好?」鬼使神差的,他莫名就問出了這樣一句連自己都詫異的話。

  許是心虛,他聲音放得極輕,以至於謝姝寧並沒有聽清楚,望著他的眼神裡多了絲真實的疑惑。

  就在這時,汪仁突然走近伸出手,修長白皙的手帶著微微的涼意落在了她的髮頂,輕輕一觸,口中呢喃著:「原沒有記錯,果真更高些……」

  「放肆!」謝姝寧被這一觸弄得如遭雷擊,連連後退,下意識地便將訓斥的話語脫口而出,聲色俱厲。

  汪仁的手落了空,靜止著,過了會才收回去。

  他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頗怪異。

  面前的女童方才那一剎那間,給人的感覺著實怪異。

  說出放肆兩字時,他分明從她眼裡看到了不該這個年紀孩子有的複雜神色。

  窗子外忽然響起一陣拍動翅膀的撲棱聲,檐下有隻棲息著的孤鳥被驚飛,在大雨中艱難地往外衝去。冬末春初,殿外臘梅樹上零星的花瓣玉屑似地紛紛被雨水打碎,墜落到泥地裡。

  半響,誰也沒有開口。

  謝姝寧呼吸漸穩,一顆心卻仍是「怦怦」跳動著,一聲重過一聲。

  她雖未曾親眼見過,卻也聽說過汪仁死時的慘狀。他被昔時的成國公燕淮一箭斃命,直透心口,倒在地上卻長達半個時辰也不斷氣,直到暗紅色的血蜿蜒流了一地,才漸漸沒了聲息。

  這一刻,謝姝寧從未覺得自己是膽小鬼的心,卻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她,她至始至終就是個膽小鬼。

  她被駭住了,只覺得頭暈目眩,站立不穩。

  身子往後一退,她倚靠在了廊柱上,隱在袖中的手輕輕顫慄著。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9 10:14 AM

第096章 歸家

  她這世頭一回見到燕淮,也覺得怕。

  可這會的燕淮只不過比她年長些許,面容稚氣,根本瞧不出前世的一分狠戾。她雖心內惶恐,可這惶恐很快便也就消去了。但此刻,面對著比自己足足高出快兩個頭的汪仁,她心裡強壓著的那股惶恐只是越老越盛。

  明知道,她只是個小小修撰的女兒,謝家近些年來雖然前景甚佳,但充其量也就是京裡二等的人家。這樣的身份,怎麼可能值得汪仁在意?

  心念電轉之際,她只想到了成國公府。

  她身上最值得人做文章的地方,豈非只有同成國公的嫡次子燕霖的那門親事?

  這般想著,謝姝寧抿著嘴,勉強衝著汪仁笑了一笑,道:「公公莫怪,是姝寧失禮了。」

  說著話的時候,她面上流露出的神情倒又像是個做了壞事慚愧著、擔心著的小姑娘了。

  汪仁瞧著,心裡頭怪異更甚。

  他是什麼人,方才焉會看走眼?

  自然是不會的!

  因而他敢肯定,自己先前在謝姝寧眼裡瞧見的神色絕不是看錯,而只是短短一會,面前的人便似乎換了一副模樣。若是個大人也就罷了,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心機深沉之人。可眼前這個,不論怎麼看,都是個嬌滴滴的小丫頭。

  這樣一個人,能有多深的心思?

  若真是心機深沉之輩,那她方才為何又會喜怒於色?

  思來想去,汪仁覺得自己都糊塗了。

  不過剛剛謝姝寧說他放肆,倒真未曾說錯。他不過是個閹人,是個奴才,跪在主子跟前時,連抬下眼皮的資格都沒有,他怎好碰觸官家小姐。哪怕他如今位高權重,也不過就是個狗奴才。

  汪仁苦笑,收斂了紛亂的思緒,躬身行禮:「請八小姐恕罪,奴才方才只不過瞧見八小姐髮上沾了花瓣,故而一時失了分寸。」說著,他在謝姝寧眼前攤開了手掌。

  冠玉似的掌心裡紋路清晰,斜斜一條將手掌割裂成了兩半。

  他是個斷掌之人。

  而那條昭示著斷掌的手紋上覆著片潔白的花瓣。

  不知這片花瓣是何時落在他手中的,謝姝寧也不知道自己髮上是不是真的沾過這麼一片花瓣,她唯一能肯定的是,方才那事只要她不繼續深究,便能就此揭過。

  何樂而不為?

  她當即屏住了呼吸,將氣息重新調整到最適宜的和緩模樣,笑著道了謝。

  然而道完謝,不等汪仁作何反應,她便立刻大步越過他,往外頭而去。

  才跨過門檻,她便聽到身後汪仁遙遙地道:「雨天地面濕滑,八小姐仔細些。」

  謝姝寧聽著,躊躇了下,邁出去的腳又悄悄放了下來,步子變得緩慢了些。

  外頭守著的兩個宮女,見她出來,忙上前打傘相迎,問道:「八小姐這會可是回永安宮?」

  原本該在這等紀桐櫻回來才是,可謝姝寧這會哪裡還等得下去,便道:「這便回去吧,我有些乏了,瞌睡呢。」故作笑吟吟地說完,她又吩咐起了其中年長些的那個宮女,「勞姐姐去稟公主一聲,過會也就不必費公主再多走一回。」

  這樣安排最妥當,幾人便分頭而行。

  謝姝寧由個小宮女打著傘,一路出了宮門,大雨也驟停了,只剩下點淅瀝瀝的雨絲。

  走入褚禧宮西面的長道,迎面便抬來了一頂軟轎。謝姝寧遠目望過去,只見軟轎後頭跟著兩列衣著華麗的宮女,穿得怪異,並不同這幾日她見慣了的模樣,甚至遠比皇貴妃身邊的幾個大宮女更為華貴。一路行來環佩叮噹,香粉霏霏。

  顯然轎子裡頭的人品級不低。

  謝姝寧便跟小宮女兩人退到了牆邊。

  隨即,轎子到了邊上,一股沁人的香氣帶著靡靡之意撲面而來。

  因了三老太太的緣故,謝姝寧並不歡喜香味,嗅著這股味道不禁皺了皺眉。

  就在這時,一陣風過,軟轎前垂著的紗幕悠悠揚起。

  裡頭露出身湖藍色綿綢滾邊的素色長裙,宮裝髮髻一現而隱。似是察覺到了外頭的人,她微微側目望了過來,髮間步搖下的長流蘇輕輕搖晃,映襯得一張芙蓉面愈發醉人。

  謝姝寧咬唇屏息,她知道這張臉。

  身旁打著傘的小宮女,壓低了聲音在她耳畔輕道:「是淑太妃。」

  謝姝寧微微一點頭。

  淑太妃,數個月之前,她還是宮裡頭最得寵的小淑妃。只過了短短幾個月,這宮裡頭便已經是天翻地覆,截然不同了。小淑妃到底也沒能再生下十五皇子……

  算起來,她如今也才不過二十出頭,正是花一樣的年紀。

  可她如今已是太妃了。

  謝姝寧想著昔日家宴,二房的四伯母容氏當著一眾人的面誇誇其談,揚言普濟寺的戒嗔大師算到小淑妃的命貴不可言。如今想來,卻不知這到底是算準了還是未算準。

  她鬆了咬住下唇的貝齒,嘴唇囁嚅著,用身旁小宮女聽得見的聲音輕輕感慨了句:「太妃娘娘好年輕呀。」

  小宮女抖抖傘面上集聚起的雨水,笑著解釋:「淑太妃今年才二十許,自然是年輕的。」後頭的話卻是不好說了,慶隆帝的妃子裡頭,其實年紀小的並不多。得寵的妃子裡頭也就一個小淑妃年紀輕些,剩下的婉貴妃也早就年過而立。

  「太妃娘娘的精神瞧著倒不錯。」謝姝寧也看著她笑,模樣天真可人。

  兩人緩步前行,小宮女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先帝爺的后妃中,也就淑太妃敢在外頭走動了。」

  謝姝寧聞言就瞇了瞇眼睛。

  這話聽著簡單,可若是深究一下,內裡的意思可就太多了。

  宮裡頭的人跟事,就沒有不複雜的。也正是因為如此,謝姝寧才這般不喜歡皇宮。她覺得,若非必要,自己這輩子都並不想踏進皇城一步。

  此後,她哄著勸著紀桐櫻,只肯留在永安宮裡,哪也不去了。

  她可不想再遇見汪仁一回。

  這般又待了三日,天氣終於放了晴,碧空如洗。她就收拾了行囊,帶著一堆皇貴妃賞賜的東西,領著月白回了謝家。

  誰知好好的,臨行前,卻又撞見了汪仁。

  她聽到動靜來不及掩飾情緒,一慌張腳步便趔趄起來,差點跌倒在地。

  汪仁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八小姐小心些。」

  謝姝寧強自鎮定,才沒有立刻將自己的手從他微涼的掌中一把抽出來。

  雖然尚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但是她這會已經敢斷言,自己已經被汪仁給盯上了,她身上不管是什麼,肯定有汪仁想要的東西。

  這一回,她幾乎是匆匆逃離了皇城。

  直到馬車進了北城的石井衚衕,她一直提著的心才略微放了些下來。同行的月白見她一路神色凝重,不由疑惑,試探著問道:「小姐,可是乏了?」

  謝姝寧搖搖頭,「沒有。好些日子不曾見娘親了,也不知娘親想我了沒。」

  這話倒是說真的。

  月白知道她雖然日漸大了,但依舊喜歡黏著宋氏不放,就笑道:「小姐再過幾年便該出閣了,到時候難道也要這般想夫人?」

  謝姝寧聞言瞪她一眼,嗔道:「我還小,倒是你,該嫁人了。等進了門我便去尋江嬤嬤說,讓她給你尋個人配出去!」

  「好小姐,奴婢可不想嫁!」月白忙討饒。

  不過下了馬車,進了門,謝姝寧也沒在這事上鬆口。

  月白的親事,她不能不上心。

  前世月白就一直跟在她身邊將花樣年華盡數蹉跎了過去,這一回難道也要如此不成?就算月白自己願意,她還捨不得呢!若沒有合適的人家也就算了,若有,怎麼著也該讓她風風光光地從自己身邊出嫁。

  過了垂花門,謝姝寧一眼便瞧見謝姝敏在迴廊裡蹦來跳去,擺動著兩條短短的小肥腿,一刻也不停歇,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哼些什麼。

  她身邊的乳娘瞧見了謝姝寧,忙墩身行禮,又上前去抱住她,催她喊人:「九小姐,八小姐回來了。」

  謝姝敏手裡捏著顆青色的樹芽,衝乳娘翻個白眼往她身後躲去,嘟嘟囔囔地道:「我不認識她!」

  乳娘就急了,「九小姐莫要胡說!」說完,她又忙扭頭來衝謝姝寧賠笑,「八小姐莫怪,九小姐人小忘性大,幾日不見就記不清人了。」

  「怎麼帶著她在這鬧騰?」謝姝寧沒應她的話,盯著謝姝敏問道。

  乳娘訕訕然道:「九小姐喜歡在這玩。」

  春日的陽光落在謝姝敏小小矮矮的身子上,像是沐浴了一層金光,顯得她倒多了點聰慧模樣。謝姝寧就笑了起來,「把人帶回海棠院去。」聲音卻不帶一絲感情。

  乳娘聽得一怔,也不敢開口,急忙抱起掙扎不休的謝姝敏走了。

  謝姝敏趴在乳娘肩頭,用勁將手中的綠芽朝著謝姝寧丟擲,口中嚷著:「你是個壞人!壞人!」

  「九小姐乖些,莫說話!」乳娘急忙去捂她的嘴。

  謝姝寧聽著,仰起頭看了看外頭高懸的紅日,迎著春日微醺的風,斂起了面上的笑意,大步朝著玉茗院而去。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9 10:18 AM

第097章 來信

  頭頂上艷陽高懸,溫度似乎陡然間便升高了許多。

  謝姝寧走得急,額上不一會便沁出細密的汗珠子來。月白瞧見便慌忙拿帕子來為她擦拭,卻發現汗水越擦越多,不由詫異地道:「小姐,您這是怎麼了,怎地出了這麼多汗?」

  「熱了些。」謝姝寧揮開她的手,腳下步子越加匆忙起來。

  一進玉茗院的門,她就急巴巴地往正房衝去,也不等守門的丫鬟行禮,自個兒打開簾子便走了進去,一疊聲問道:「娘親娘親,舅舅的信在哪?」

  方才瞧著謝姝敏離開後,她便準備趕回玉茗院,卻不想半道上遇見了前來迎人的柳黃,說起舅老爺來信了。謝姝寧這才急了起來,一刻不停地就往正房趕。

  宋氏見她滿頭大汗,不由瞪大了眼睛,吃驚地道:「今兒外頭有這般熱?」

  謝姝寧見她答非所問,搶過月白手中的帕子自顧自往額上一抹,隨即湊上前去,又問:「舅舅的信呢?」

  「就你記掛著你舅舅!」宋氏嗔道,一邊讓人取了隻花梨木的匣子出來,開了鎖。

  匣子並不大,正好是能容納信封的大小,裡頭厚厚疊了一層已經拆封了的信。宋氏親手取了最上頭的那一封,遞給她,道:「喏,拿著瞧吧。」說完,則忙轉頭讓月白下去安置東西不必在這伺候,又讓柳黃去打盆溫水來。

  趁著柳黃去打水的工夫,謝姝寧急急從已經撕開的封口裡取出信來。

  卻不妨,裡頭那五六頁紙間還夾雜著另外一封小些的信。

  上頭蒼勁有力地寫著一行字——阿蠻親啟。

  謝姝寧不由愣住了。

  這些年來,宋延昭時常會寫信來,但是從未單獨另闢一封給她。

  她疑惑著,將那封小些的取了出來。

  一旁宋氏正使人去取夏日的團扇,見她忽然沒了聲音扭頭來看,瞧見了信封便道:「想必你舅舅有話要同你一人說。」這話說得帶了三分酸溜溜。謝姝寧就笑了起來,撲過去懶懶倒在她懷裡,仰頭看她,道:「娘親可是嫉妒阿蠻?」

  宋氏輕輕擰她一把腰間軟肉,「哼」了聲,「那可是我親哥哥,我用得著嫉妒你?」

  謝姝寧閃避著,「咯咯」直笑。

  逗了會,柳黃也端著水盆子回來了。

  宋氏便將人都給打發了下去,親自擰了帕子幫她拭汗凈面,一邊仔細問她:「身上衣裳可有汗濕?」話畢,不等謝姝寧開口,她就自言自語起來,「面上出了這般多的汗,身上哪裡能不濕。」呢喃著,又要揚聲喚外頭的人去瀟湘館裡取乾淨衣裳來。

  謝姝寧忙阻攔起來:「身上好好的,娘親莫要擔心!」

  嘴裡說著話,她手下動作卻未停,飛快地將大信封中的五六張信紙給掃視了一遍。

  上頭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話,左不過是報平安,又寫了些他那邊的事。倒是最後才提了提約莫夏時,會入京一趟。

  謝姝寧盯著上頭的那行墨字,喜不自禁地拽住了宋氏的手,道:「娘親,舅舅要入京了!」

  「可不是。」宋氏亦是眉開眼笑,極盡愉悅之色。

  自上回宋延昭入京,一轉眼便過去了好些年,宋氏自然也是極念他的。

  宋氏道:「等你舅舅入京,怕正是最熱的時候,今年府裡的冰備得並不多,他素來又是個最怕熱的,看來還得想法子再多儲備一些才是。」

  「舅舅那地方遠比咱們這更熱,且怕是冰也少,這麼些年他都過去了,來京裡住一回難道還能熱壞了不成?」謝姝寧說著話,已是將另一封單獨寫給她的信拆開了。

  裡頭只有薄薄兩張紙,可上頭的內容卻看得謝姝寧皺起了眉。

  宋氏不曾拆信,自然也就不知道裡頭寫了什麼,見她皺眉,不由好奇起來:「裡頭寫了什麼?」

  謝姝寧又將信紙塞回了信封裡,笑著搖搖頭:「說是這一回入京,會再帶上兩個人。」

  「兩個人?」宋氏咀嚼著這三個字,「莫不是你舅母跟表哥?」

  謝姝寧微笑,「信裡可沒提。」

  兩封信裡的確都沒有提及究竟另帶的那兩個人是誰,但是在寫給謝姝寧的那封信中,他明明白白地寫著,其中一人於她有大用處。幾年前,宋延昭離京之時,她曾失態地將心中秘密一口氣盡數吐露了出來。

  因而,他是知道的,在她這具孩童的皮囊裡,困著的是個大人的靈魂。

  這一回,他特地另外寫了一封信專門只給她,這便說明他要帶的人,絕不普通。

  謝姝寧不禁隱隱期盼起來。

  正想著,宋氏又問了起來:「你這一回入宮,可見著了皇貴妃?」

  「見著了。」謝姝寧直到這會,才真的長舒一口氣。

  宋氏也不笑了,看著她正色道:「娘娘可好?」

  謝姝寧掩眸,嘴角揚著的那抹笑容漸漸僵住,似是無奈又似不知如何開口……過了會,她才張了張嘴,應道:「阿蠻說不好。」

  她是真的說不好。

  若說如果貴為皇貴妃的白氏過得不好,似乎並不大對。她是後宮第一人,怎能算是不好?可若說好,她面上的憔悴疲憊,謝姝寧可一點不落地全部看在了眼裡。

  「那……公主呢?」宋氏沉默了會,又問起紀桐櫻來。

  謝姝寧覺得鬆快了些,重新牽了牽嘴角,道:「公主殿下嫌宮裡無人可玩,鬧著不讓阿蠻家去。」

  「公主這是喜歡你,所以才想多留你幾日。」宋氏嘆了聲,「雖貴為公主,可真到了時候,怕是身旁連個能說話的人也無……」

  這是生在帝王家,難免的事。

  謝姝寧知道在宋氏心裡,自小看著長大的紀桐櫻,同自己是一樣的,心裡不由暗暗警惕。

  皇家的事,能不攙和最好便不攙和。早先,肅方帝只是端王爺,皇貴妃只是白側妃,如今的惠和公主也不過就是個小小的郡主。故而同他們結交,利大於弊。可現如今,卻是與虎謀皮。一個不慎,也許就是萬劫不復。

  何況,肅方帝的後宮空虛,遲早是要充盈起來的。

  選秀之日,只怕已是迫在眉睫。

  謝家長房可還有好幾位未出閣的適齡小姐,到時候,難保不會有人動心思。

  肅方帝的年紀對一個帝王來說,並不算大,若能安安穩穩地坐在他的龍椅上,只怕有得是時間坐上好些年。再者,肅方帝的長子,還是個垂髻小兒,又非皇后所出。所以,但凡有個人能再誕下皇子,太子之位,依舊難說。

  她只想好好地活下去,並不願意攙和進皇家的權力漩渦。

  「娘親莫要擔心。」她一時半會也說不出旁的話來,半響才硬是擠了這麼一句出來。

  宋氏又嘆了聲,伸手理了理她有些亂了的髮,道:「也罷,你才回來,好好去歇一歇,有話咱們晚些再說。」

  謝姝寧倒也真的有些倦了,就下了炕,先回了瀟湘館。

  月白早先回來,已是將屋子裡都給收拾妥當。謝姝寧回來,柳黃、玉紫幾個就都湧了上來,拿衣裳的拿衣裳,脫鞋的脫鞋,服侍著她睡下。因了外頭天氣晴朗,室內光線也明亮,柳黃便踮著腳尖又去將羅帷放下,阻斷了碎金般的日光。

  幾人這才相繼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玉紫遂好奇地問月白,「月白姐姐,皇宮裡可好?」

  「自然是好,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地上盡數鋪著上等的漢白玉,就連檐下繪著的畫都是用金粉塗上去的。」月白笑著道。

  聽到這話,就連平日裡不大說話的柳黃也忍不住輕聲插嘴道:「金子磨成的粉末?」

  月白點點頭,「只是宮裡規矩森嚴,我除了公主殿下的永安宮,旁的地方倒都沒去過。」

  柳黃便道:「這便是極好的了。」

  「是呀是呀,咱們這輩子也不知有沒有機會進宮去看一眼呢。」玉紫附和著,雖然艷羨著,卻也只是真的覺得月白運氣佳,能被帶著進宮去。

  可瀟湘館裡,有一人卻並非這般想的。

  自打那日謝姝寧帶著月白離開了謝家入宮時,綠濃心裡頭的怨氣就一日勝過一日。

  論親厚,她是謝姝寧的乳姐,兩人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難道不比月白這個半道上從長房過來的臭丫頭強?何況月白今年都十六七了,不老老實實嫁人,成日裡跟著小姐四處瞎跑,像什麼樣子!

  她氣得厲害,覺得不論怎麼算,謝姝寧都該帶著自己去,而不是帶著月白去。

  謝姝寧屋子裡一共四個大丫鬟,柳黃玉紫暫且不提,兩人資歷淺顯。剩下的月白,容貌顏色不出挑,人也並非頂聰明,可偏偏最得謝姝寧喜歡。

  綠濃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進門聽到月白三人的對話,登時冷笑了聲,道:「就你的身份,去了宮裡也白去,回來也不見得聰明了多少。」

  四個丫鬟裡頭,她年紀最小小,可仗著是桂媽媽的女兒,說話倒是尖酸刻薄得厲害。

  玉紫最忍不得,罵道:「就你也配說人!」

  綠濃惱了,上前撕扯起來。

  正鬧做一團,柳黃忽然驚叫了聲,「小姐!」

  幾人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謝姝寧已經散著髮披衣站在那了。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9 01:05 PM

第098章 鬧事

  玉紫幾個見她赤腳站在那,不由慌了神,哪裡還顧得上理會綠濃,自是一股腦上前要送她回去躺著。月白更是擔憂地道:「今兒雖暖和了許多,但到底連著大雨了數日,這才剛見太陽,地上還涼著,睡鞋也不著,過會凍著了可怎麼好。」

  「無事。」謝姝寧擺擺手,並不回去,「玉紫去將我的鞋子取來。」

  她方才半寐半醒間,忽然聽到外頭鬧起來的聲音,間或又聽到月白勸架的話音,心裡一燥,便赤著腳下了地。她年紀小,素日裡又不喜著了睡鞋入眠,這下子站了會,倒也的確覺得有股子寒意自腳底板下湧了上來。

  玉紫就急步往裡頭走。

  綠濃猶自在後頭衝著她的背影嚷:「呸,說不過便跑,什麼賤蹄子!」

  「綠濃!」謝姝寧一張小臉驀地沉了下來,眼神冰冷地盯住她,「乳娘平日難道便是這般教你說話的?」

  「小姐!是玉紫先衝我嚷的!」綠濃不服氣,也不怕她看,嘟著嘴不悅地道。

  左右卓媽媽有事出了門,一時半會也回不來,瀟湘館裡就謝姝寧一個能管事的,她可不怕。

  可誰知,這樣的念頭才剛在綠濃心裡打了個轉,她就聽到謝姝寧道,「玉紫說錯你了?」

  這話便像是一根針,狠狠一下扎進了綠濃心裡,她不由跳腳,尖聲叫了起來:「小姐,您這說得是什麼話?」

  就算這幾年,謝姝寧一直對她愛答不理的,可是在她心裡,謝姝寧始終都還是過去那個在延陵時,對她笑咪咪,言聽計從的小丫頭。這會聽到謝姝寧冷冰冰地拋出這樣一句話,她頓時不滿起來。

  「你這是在質問我?」謝姝寧緊皺的眉頭略微舒展開了些,「玉紫哪句話說錯了?你也配!」

  話音落,玉紫便捧著雙四季花嵌八寶緞子白綾平底繡花的睡鞋出來,也不去看綠濃一眼,徑直走到謝姝寧跟前,蹲下身服侍她穿鞋。

  綠濃一把擠上前去,要搶另一隻鞋子,才靠近便被謝姝寧重重踹了一腳。

  她「哎喲」一聲叫著,往後倒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謝姝寧的脾氣說不上頂好,可面對府裡的下人,大多時候都還是和顏悅色的。唯獨面對綠濃時,她似乎動不動便會發脾氣。可便是發脾氣,也多是嘴上訓斥幾句,罰個月錢之類的,鮮少會動手。

  然而這一回,她直接就動上腳了,可見心裡已是極不耐。

  謝姝寧坐在寬大的椅子上,飛快地將腳收了回來,由玉紫套上了鞋子。

  從綠濃的位置望過去,只能瞧見鞋尖尖一閃而過,倏忽隱在了裙下。

  睡鞋原是睡覺時穿的,底子又軟又薄,故而謝姝寧方才那一腳雖然踹得用力,卻並不十分疼。

  綠濃哎喲了幾聲,見無人理會,又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抹著眼淚道:「小姐,奴婢記得您小時候,非要奴婢幫著您穿鞋。奴婢那會也小,笨手笨腳的穿不好,您也不惱……」

  她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兩人幼年時的事。

  謝姝寧卻是越聽越不悅。

  不提也就罷了,一提起來就叫人頭疼。她從小到大都像個傻子似的,被綠濃哄著騙著,直到年歲老大才算是看了個明白。今時不同往日,她非稚齡,難道還要任由綠濃胡說八道?

  「我如今也不惱你。」謝姝寧面上冷凝之色消失,嘴角一彎,甜甜笑了起來,「你是我乳姐,我歡喜你還來不及呢,我怎麼會惱你。」

  這話一出,眾人更是懵了。

  綠濃則高興起來,雀躍地道:「小姐,那往後讓我管箱籠可好?」一激動,她又忘了自稱奴婢。

  謝姝寧身子一歪,伸手鬆松握拳拄著下巴,搖搖頭:「我這般歡喜你,怎好只讓你做管理箱籠這樣的瑣事?」

  「難道讓我管鑰匙嗎?」綠濃聽了愈發興奮,幾乎要一蹦三尺高了。

  只是這興奮勁還沒到頂,就被謝姝寧一盆冰水「嘩啦」一聲給澆了個透心涼。

  「你這麼能幹,留在瀟湘館裡豈不是大材小用?我瞧著海棠院那邊就很好,敏敏年紀小,又不懂事,乳娘也管不住她,正巧你這麼厲害,索性去照看敏敏罷了。」

  如今誰不知道,府裡上上下下的人都是以宋氏為尊的,海棠院算什麼東西。

  她待在瀟湘館裡,留在謝姝寧身邊,等到將來謝姝寧成親,她就能作為陪嫁丫頭跟去謝姝寧的夫家。這些事,不用人教,綠濃心裡也都清楚得很。可這會若是去跟了謝姝敏,那就大大不對了!

  謝姝敏今年才四歲呢!

  她若跟了謝姝敏,用不了幾年就會被發配出去,再加上又是庶出小姐身邊的,再好也就是配個府裡的小廝了。

  她才不要!

  心思來回一轉,綠濃就跪了下去,哭著道:「小姐您別敢奴婢走,娘讓奴婢好好照顧小姐,奴婢從來不敢忘……」

  她哭得倒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謝姝寧看著卻覺得噁心不已,就這點功力,也敢在她面前耍心眼。

  綠濃口口聲聲說著她沒有忘記桂媽媽的叮囑,其實話裡的意思不就是擺明了告誡她,別忘了還有桂媽媽。謝姝寧冷冷地撇了撇嘴,吩咐起來:「柳黃,你去玉茗院一趟,同桂媽媽把事情說明白了。」

  「是,奴婢這便去。」柳黃應了聲退了下去。

  綠濃見狀唬了一跳,連哭也忘了。

  她只當謝姝寧聽到桂媽媽就一定會說方才的只是玩笑話,可沒想到謝姝寧這一回卻是真的鐵了心。

  「小姐……」她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方才的伶俐口齒一掃不見。

  謝姝寧掩住嘴打了個哈欠,而後笑咪咪地看著她道:「敏敏想必會比我還要歡喜你的。」

  話畢,頭也不回地進了內室。

  玉紫也笑吟吟地衝綠濃道:「喲,恭喜綠濃姑娘了,這回可是交了好運了。」

  隨後也不理會綠濃,上前挽了月白的胳膊道:「眼瞧著便要入春了,小姐過去的春鞋都小了些,正巧前些日子太太那邊送了匹料子來,月白姐你說是做平底的好,還是做了高底的好?木底子響腳,倒不如用氈底子如何?」

  兩人兀自說起了做鞋的事,竟是似乎全然不當屋子裡的綠濃在場。

  綠濃眼眶紅紅,朝著兩人翻了個白眼,氣恨地摔了簾子出去。

  很快,卓媽媽先早柳黃回來。

  她進瀟湘館時正巧同綠濃撞了個正著,進門便問,「綠濃是怎麼回事?」

  玉紫拿著鞋扇,道:「沒什麼,小姐讓她去伺候九小姐,今日起便不必留在瀟湘館了。」

  卓媽媽大驚,「去伺候九小姐?」

  「小姐是這般說的。」玉紫飛快地將方才的事重複了一遍。

  卓媽媽聽完神色又從容了起來,道:「既然小姐決定了,那就這麼著吧。」隨即指點起了玉紫跟月白做鞋的技巧。

  過了會,柳黃回來,身後還跟著神色間難掩焦急無措的桂媽媽。

  幾人福了福禮,依舊做她們的鞋子。卓媽媽則同她寒暄了幾句,「方才我雖不在,可這事小姐若定下了,也不好駁了回去。」

  桂媽媽臉色訕訕地道:「合該如此,也是綠濃那丫頭不省心。」

  謝姝寧年紀日漸大了,當初搬進瀟湘館之時,宋氏也是發了話的,往後瀟湘館裡的事一應由謝姝寧自己做主,她不插手。所以如今,綠濃是瀟湘館的人,怎麼處置,自然是謝姝寧自己說了就算。

  「到底年紀還小著,磨礪一番,等大些便好了。」卓媽媽年紀比桂媽媽長些,終是忍不住安慰了句。

  桂媽媽聽了卻並不受用。

  她有心想要綠濃留在瀟湘館,便是不行最次也不過回玉茗院去,去海棠院跟謝姝敏,那是萬萬不妥的。

  可是卓媽媽推說謝姝寧才睡下,一時半會怕是醒不來,她到底也沒能見著謝姝寧一面。

  這事,當然也沒能說成。

  當天晚上,綠濃就去海棠院。

  陳氏可不比宋氏好脾氣,加上綠濃又是桂媽媽的女兒,落在海棠院,就沒得過好臉色。

  這麼一來,綠濃倒是也乖巧了許多。

  平日裡但凡有點空隙,就跑到玉茗院去,在宋氏面前裝傻賣乖,想要再從海棠院出來。可沒等宋氏鬆口去尋謝姝寧說項,陳氏先發覺了。冷笑了兩聲,陳氏便將她餓了一整天。隨後出一回門,便餓她一頓飯。

  幾次下來,綠濃就瘦了一圈,哪也不敢去了,只日日跟在謝姝敏身後跑。

  桂媽媽心疼不已,終於忍不住衝去見了謝姝寧,低聲下氣地道:「小姐,奴婢知道綠濃那丫頭不聽話,可……」

  沒等她將話說完,謝姝寧便擱下了給舅舅回信的筆,正色道:「乳娘,你還記得薔薇嗎?」

  桂媽媽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自己再說什麼也沒用了。

  「乳娘別擔心,等綠濃學乖了,我們再叫她回來便是。」謝姝寧笑著。

  桂媽媽點點頭,面上仍遍布擔憂之色。

  謝姝寧低頭不語,復提起了筆。

  ……

  謝家三房的大門外,這時卻來了一行人。

  打頭的男人年約五十,立在那,手中打著把寫了首歪詩的紙扇。他身後跟著的小廝,見了謝家守門的就趾高氣揚地道:「這是你們家老太太嫡親的兄弟,還不快去稟報!」
作者: 小叛叛    時間: 2017-3-19 01:09 PM

第099章 蝗蟲

  陳家的人雖一直不間斷地從三老太太手裡要財帛,可是平日裡並不時常親自上門,偶爾來幾回,也多是女眷。所以謝家守門的小廝並不認得三老太太的兄弟,又見這天還沒真的開始熱呢,竟就有人打起了摺扇,心下不免譏笑,便不大願意相信,將對方上下掃視一圈,就道:「既如此,遞上名帖,我等自會去回稟。」

  「嘁,你這小子!」陳萬元身邊的小廝聞言瞪大了眼睛,一捋袖子便要衝上去揍人,險險被陳萬元給攔住了。

  陳萬元手中摺扇一合,嘴邊噙著一抹得意的笑,擺擺手道:「休要同這起子人一般見識,過會且看他還如何囂張。」

  口中說著囂張的話,他倒也老老實實讓人拿了名帖遞過去。

  謝家守門的小廝面色不虞地接了,隨後分派了一人進裡頭去稟事。

  陳萬元站在門口,右手握著的摺扇不時點著左手,一副無所事事的閒適模樣。他年紀不小,保養得卻不錯,除了眼角有幾絲紋路外,面皮竟也依舊還是緊繃繃的,乍一眼看過去最多不過不惑之年。可偏生他身上有股頹喪的氣,平白給加上了十歲。這麼一來,倒也真同他本身的年紀差不多。

  等了會,一陣風吹過,他驀地重重打了個噴嚏,忙從懷中掏出帕子來擤鼻。

  那帕子是綢制的,雪白的一塊,角落裡著盛開的紅花,香氣四溢,姿態極艷俗。

  這東西便是給女子用。怕也不會是什麼良家女子,更不必說是給陳萬元這麼一個老頭子用。可是帕子在他手裡。卻被他用得極其怡然自得。

  看得守門的小廝目瞪口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陳家在京裡早早沒落,算不上名門望族。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怎麼著沒有一身肉好歹還有兩斤吧?可眼下瞧著陳萬元的模樣,陳家別說「兩斤肉」了,只怕是要淪落到同東城的那群販夫走卒差不多了。

  今日上門,十足十要來打秋風的模樣。

  可陳萬元面上卻沒有一分尷尬之色。

  過了會,裡頭傳出了話,三老太太請他進去。

  一路走,陳萬元一路四處打量。

  原本他上門來,既是謝元茂的舅舅又是他的岳丈。身份大大不同。如今可好,舅舅倒還勉強是舅舅,那一聲岳丈卻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陳萬元想著也不禁有些懊惱。

  若不是女兒無用,何至於此。

  怪過了女兒,他當然又暗暗責怪起了自己的親妹妹。

  三房她身份最高,可竟然連個嗣子也拿捏不住,要她何用!

  這般一想,他腳下的步子就快了起來,匆匆忙忙走至花廳。他看也不看裡頭的人,自己揀了把椅子坐下,大腹便便地往後一倒,方開口道:「有沒有規矩。連個茶也不上?」

  恰逢三老太太由春平扶著走了進來,一見他就沉下了臉,冷聲吩咐道:「上茶。」

  陳萬元這才抬起頭來看她。咧著嘴笑了笑,露出兩排因吸大煙而顯得暗黃的牙。咳嗽聲道:「我的好妹妹,你可算是來了!」

  三老太太不吭聲。瞥他一眼,在椅上坐下。

  待到熱茶送上來,她便讓春平領著人全部退了下去。

  花廳裡登時便只剩了他們兄妹二人。

  陳萬元的膽子愈發大了起來,翹著二郎腿,懶洋洋地道:「你瞧瞧你,自個兒穿金戴銀的,卻不想想家裡頭都快揭不開鍋了,可見你心裡從來沒有一分記掛著陳家。」說著,他停下了抖動的腳,慢吞吞地伸手擦了把眼角,這才繼續道,「你是謝家婦,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若不是沒辦法,也斷沒有臉面上前來見你。」

  「好了!」三老太太聽了幾句,只覺得耳邊一陣「嗡嗡作響」,哪裡還肯聽他繼續說下去,忙厲聲打斷了他的話。

  陳萬元卻不大高興起來,嘟囔了句:「你倒還長本事了。」

  三老太太大怒,想著這些年來,娘家一夥人便將自己當那金山銀山一般,拚命地想要從她身上扒錢財,心裡頭就一陣火起。

  若她是頭豬肉,這會也早被搜刮得連層油花也沒了!偏生這群人,像是永不會饜足的畜生,沒完沒了地上來撕咬她的血肉。她氣得腦殼子生疼,好容易才將心裡頭的怒氣給壓制了下去,耐著性子問道:「說吧,這一回又想要多少?」

  她沒有子嗣,又不是真心想要做她的謝家婦,故而一開始倒是真的滿心想著提拔一番娘家。可這麼長久以來,但憑是誰都應瞧出來了,如今的陳氏一族那就是爛泥扶不上牆,再如何提拔都是無用的。

  然而她心裡明明清楚得很,真到了面對陳家人的時候,卻又忍不住軟了心,鬆了口。

  「也沒什麼,你也知道,前幾年你外甥出了那樁事後,一直就過得不大如意。媳婦也沒能說上,眼見著年紀就要一大把了,再這麼下去豈不是要給耽誤了?」陳萬元喝了盞茶,砸吧兩下嘴,「這茶是經年的茶葉了吧?一股子怪味!你怎麼給忘了,我只愛喝上等的大紅袍。」

  三老太太瞪他一眼,「既知道耽誤不得,那就給他說親去呀!」

  陳萬元擱下茶盞,哭喪著臉道:「哪裡是不願意給他說親,只是這臭小子自個兒看中了人,再不肯要旁的了。」

  這話說的三老太太半信半疑。

  自己那外甥的脾性,她也知道幾分,好女色又不老實,更不是踏實本分的人。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若他真瞧中了哪家姑娘,莫非是年紀大了長進了些知道好歹,浪子回頭了不成?

  三老太太遂放緩了聲音道:「他瞧中了哪家的姑娘?若合適,我去幫著說項也無妨。」

  陳萬元就笑了起來,抓著摺扇打開來扇幾下,壓低了聲音道:「是你們家的四娘子。」

  四娘謝芳若?

  三老太太先是一怔,隨即勃然,一把起身,手指顫巍巍地指著陳萬元的鼻子尖罵道:「這等渾話你倒有臉說!」

  旁的都暫且先不論,按照輩分來算,謝四娘那可是陳萬元的孫輩,那也就是陳萬元兒子的晚輩!不過這也就罷了,最重要的是,謝四娘那可是謝二爺跟二夫人梁郡主的嫡女!

  這樣的身份,別說嫁給陳家的子弟做妻室,就是連說,陳家人也斷沒有資格說起!

  三老太太怒不可遏,摘下手上的佛珠就朝著陳萬元的臉面砸了過去,「你不用做人,我可還要在謝家過下去的,趁早歇了這心思吧!」

  「你這脾氣!」不同於她的大火,陳萬元倒是老神在在的,撿起一旁掉落的佛珠,道,「你且別急,我這話還未說完呢。你聰明,難道我便是個傻子?論起來,我還比你多吃了好些年的飯呢。這事自然是不成的,我也早早訓過他了。我同你嫂子倒給他看了門親事,門當戶對,樣樣合適。只是這成親,納彩、催妝,什麼不要銀子?咱們家呀,窮得娶不起媳婦了。」

  三老太太氣急反笑,「這些年,你從我這要了多少銀子去,你可要我同你細細算上一算?」

  陳萬元忙阻攔:「這就不必了。只是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平日裡問醫吃藥診金便花出去不少,哪裡還能攢得下銀子?」

  「好好,那你說,你今次準備要多少銀子?」三老太太見慣了他的無賴樣,也不同他繼續爭辯,重新坐下,壓抑住怒氣。

  陳萬元搖著扇子抿嘴笑,過了會方道:「一萬兩。」

  「你說多少?」三老太太聽清楚了,但猶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復又問了一遍。

  陳萬元神色不變,「過年時,便是賞賜下頭的人那也得一人五十兩,這一萬兩我已是精打細算過的了。」

  三老太太這下子連氣都氣不動了,伸出蔥白的手指重重按壓著眉心,「一萬兩,你只顧獅子大開口,怎地不想想我是否拿得出這般多銀子?」

  昔年她的陪嫁也不過千兩銀子,如今可好,竟一口氣便要同她要萬兩!

  可陳萬元是個臭不要臉的老痞子,他只管說,哪裡會幫著想。

  「唉,我也不知還有幾日可活了……」陳萬元不答她的話,反倒哭訴起來,「這也是最後一回了,等你外甥娶了媳婦,我也沒臉再同你開這個口。」

  大老爺們,哭得鼻涕眼淚一股腦地流,又拿著塊艷俗的帕子擦拭。

  三老太太瞧不下去了,冷著臉問:「當真是最後一回?」

  蝗蟲似的娘家人,她也著實累了,再懶得應付。

  陳萬元止了聲,隨後開扇半遮住臉,道:「你是我的親妹子,我難不成還你誆你?」

  三老太太沉默。

  即便他說的是真話,她也沒有辦法一口氣拿出萬兩銀子來。

  二月春風似剪刀,真真是要剪碎了她的愁腸……

  突然,靈機一動,一個完整的局就在她心裡成了形。三老太太冷笑,定定看向自家老哥哥,展眉道:「大哥且先回去吧,最遲半個月,我便將銀子給你送去。」

  陳萬元大喜,撫掌問道:「妹子可是想到了什麼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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